三二二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一],分明知行是两件。”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二],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此天理,则此心更无放失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三],知行却是两个了。”
先生曰:“说‘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为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又问:“心即理之说,程子云‘在物为理’[四],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先生因谓之曰:“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故便有许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外[五],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又问:“圣贤言语许多,如何却要打做一个?”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个,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六],又曰‘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七],天地圣人皆是一个,如何二得?”
【注释】
[一]“博学之”、“笃行之”,语出《中庸》“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二]“学以聚之”、“仁以行之”,语出《周易·文言》“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
[三]“知及之,仁不能守之”,意为:你的才智足以得到它,但是你的仁德不足以保持他。语见《论语·卫灵公》。
[四]“在物为理”,语出《河南程氏粹言》:“或问:‘理义何以异?’子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
[五]不去袭义于外,原作“不去袭义于义”,据胡宗宪本、郭朝宾本、施邦曜本、陈龙正本等版本改。
[六]“夫道一而已矣”,意为:道只是一个。语出《孟子·滕文公上》。
[七]“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语见《中庸》“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
【翻译】
门人问道:“知行怎么样才能合一?而且像《中庸》既说‘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知行分明是两件事。”
阳明先生说:“博学只是要事事学习保存这个天理,笃行只是学习保存这个天理而不间断的意思。”
又问:“《周易·文言》说‘学以聚之’,又说‘仁以行之’,这是为什么?”
阳明先生说:“也是如此。事事去学习保存这个天理,则此心再也没有放失的时候,所以说‘学以聚之’;然而常常学习保存这个天理,就再也没有私欲间断,这就是此心的不息之处,所以说‘仁以行之’。”
又问:“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却是两个了。”
阳明先生说:“说‘及之’,就已经是行了;只是不能常常去行,已经被私欲间断,便是‘仁不能守’。”
又问:“先生您主张心即理之说,然而程子却说‘在物为理’,怎么能说心即理?”
阳明先生说:“‘在物为理’,‘在’字上面应当添一个‘心’字,也就是说,此心在物则为理。犹如此心在侍奉父母则为孝、在服侍君王则为忠之类。”阳明先生于是对他说:“诸位要识得我的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是为什么,只是因为世人把心与理分而为二了,所以便有许多的病痛。如五霸之抵御夷狄、尊崇周王,都是出于一个私心,便不能当理,而人们却说他做得当理,这只是心中还不够纯正,所以往往悦慕他们的所作所为,要使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完全不相干。由于把心与理分而为二,其流弊至于霸道之伪而不能自知。所以我说个心即理,就是要使人知道心与理只是一个,便从心上来做工夫,而不是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的真谛。这是我的立言宗旨。”
又问:“圣贤的言语有许多,为什么却要把它看成一个?”
阳明先生说:“我不是硬要把它看成一个,正如孟子说‘夫道一而已矣’,又如《中庸》说‘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天地圣人都是一个,怎么能分为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