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寻路者 - 高渊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中国寻路者/高渊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ISBN 978-7-208-15669-2
Ⅰ.①中… Ⅱ.①高… Ⅲ.①特写(文学)—作品集—中国—当代 Ⅳ.①I25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06132号
书名:中国寻路者
作者:高渊
责任编辑:贾忠贤 周灵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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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978-7-208-15669-2/D·3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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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像写故事那样写思想
像写思想那样写故事
站在高处的记录者
李泓冰
(人民日报社上海分社副社长、高级记者)
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
这70年,中国从战乱后的积贫积弱,直到通过持续改革初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摸着石头过河”的中国,走出了一条史无前例的发展道路。新中国70年的波澜壮阔,事关一个亿兆人口的古老民族的前途命运,无论是在中国上下五千年,还是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都是一场极其醒目的历史叙事。这70年的中国,从数千年的封建观念笼罩中,从盘根错节、积重难返的旧体制中,锐意革新、艰难突围,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改革开放究竟是由哪些人、哪些事一一促成的?碰到过哪些坎坷、采取过哪些应对措施?如何处理好政府与市场的关系?解放思想在各个领域具体所指又是什么?
这本《中国寻路者》,或许可以借助采写的人物之口,一一解开这些与改革史息息相关的扣儿。开卷之益,就在于仿佛读了一部新中国强国之路的缩微版“史记”。
这本书选自作者的“高访”系列访谈,该系列甫一问世便颇引人注目。很有一些同行钦羡。一是羡慕高渊的文字,二是羡慕身为党报记者,有这样自定主题、采写人物的“随心所欲”。
作者确实得天独厚。借力上海报业的全方位改革,他成为解放日报的特聘首席记者,这个“特首”,让他没有了职务和条线的羁绊,可以做一些颇具学术意味的采访调研,也就有了重磅的“高访”人物系列。
其实,即便有了这样的“得天独厚”,也不是谁都能像作者一样成为如此水准的高访主笔。细数他笔下的人物,你会发现,都是在新中国历史上有一定分量的人物。没有充分的积累、学养和见识,是不可能在他们面前,拥有平等对话的机缘和底气的。
且看他曾采访的那些人物:
陈锡文,黑龙江知青出身的前中财办副主任,一直是中国制定农村政策的参与者之一,连续参与起草了17份农村改革“一号文件”。他回忆80年代初成立“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之际,邓力群和杜润生都来了,他还记得当时让他感觉振聋发聩的一席话,“中国是一个农业和农民大国,农民如果还贫困,那么国家就富裕不了……就不可能现代化”。
石广生,前外经贸部部长,主持中国入世谈判,代表中国政府在多哈签署《中国加入WTO议定书》。十几年后他感叹:“实践已经回答了我的担心,中国入世是成功的!如果当时再拖下去,不仅中国会晚受益,而且为入世付出的代价会很大。”
王新奎,曾经和一些青年学者一起,同几任上海市主要领导定期务虚,感受了上海科学决策、民主决策的历程。作为上海WTO事务咨询中心总裁,深度参与了浦东改革开放进程。他认为,改革“就是实实在在为老百姓解决问题”。
王赓武,出生在印尼的澳大利亚公民,国际影响力颇大的中国问题专家、香港大学前任校长。他提出“中国正面临第四次崛起,目前中国的改革动力,可以和两千多年前秦统一中国时的爆发力相提并论”。
郑永年,浙江农村家庭走出的书生,继王赓武之后担任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他说:“我总觉得80年代是很好的时代……那代大学生可以说是思考的一代,当然有点过于理想主义。”
……
这些人,构成了新中国70年崛起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些话,在历史长廊中余音绕梁、经久不息。在高渊的书写下,新中国道路上的诸多细节纤毫毕现、熠熠生辉。这样的一些人物,显然是高渊有意识的选择,是有意在为新中国、为中国改革史留下珍贵实录,这些实录发人深省,也深具史料价值。毕竟,我们和我们的后人,都太需要了解改革的来处,都不能忘了当年为什么“非改革不可”,也由此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为什么决策层不曾动摇过改革共识,包括当下对“改革再出发、思想再创新”的一再鞭策。也许,越到后来,如“高访”这样的人物选择、这样“保真”式的书写,会愈发凸显出其分量。
看得出,每访一个人物,作者都做足了功课。他的发问不温不火,尽量隐没自己的主观意志;同时又有和受访者平视、对等的姿态,仔细拿捏着访谈的节奏。中国从来没有停顿过攻关克难,“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而他像是一位熟门熟路的向导,带同读者一起,随着受访者一同重走新中国70年的深川和大山、泥淖与渡口。
作者有时会出人意表地从ABC问起,比如问王新奎:今天我们聊天的主题是上海的改革开放历程,在你的心目中,“改革”是什么?引出了王新奎很棒的回答:“‘改革’这个词,是在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开始广泛流传的。原来不说这个词,讲的都是革命。”“‘改革’有它的特定含义。简单地说,改革往往没有预设的抽象目标,更没有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改革都是被现实逼出来的……”之后,上海以及浦东改革开放的繁花,从王新奎的叙述中一一过眼。
有时是闲到不能再闲的闲笔。比如作者问郑永年:我关注你的微信朋友圈,发现你每隔一两周都要写一个“周日徒步日志”,每次都要走上三四十公里,只走不跑吗?结果引出郑永年的回答:“我一直觉得,男人需要三种感觉:饥饿感、疲劳感和孤独感。走路可以同时获得这三种感觉。”他还提及在浙江四明山区的童年,“经常吃不饱饭,而且干农活很累,劈山造田、修公路、种树,等等,我都干过。当农民其实是很孤独的”。农民的儿子这条线,一直在访谈中若隐若现,或能解释网友眼中郑永年“曲线救国”的心路历程。
当然,“高访”的采访对象,并非都是“改革人物”,比如也有东京审判的中国检察组首席顾问、法学界泰斗倪征燠的女儿倪乃先,还有媒体人白岩松……但是,尽管不在改革的核心位置,他们的工作仍然和新中国的过去和当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拓宽了新中国复兴之路的历史背景和现实维度。
从新闻业务的角度,本书也值得一读,甚至具备某种教科书的意义。
新闻人物的“高访”,在20世纪有一位标杆式的记者——法拉奇。她开创了一种崭新的采访方式,以迂回、逼问甚至挑衅的提问方式采访世界政要,具有浓重的“法拉奇”标签。在采访中,她就仿佛站在聚光灯下,当仁不让,咄咄逼人,甚至会把对方问到气急失态,由此采访出了很多经典作品。
高渊的人物访谈却完全不同。他的公号署名“水米糕”,颇能说明他的采写风格——很糯、很温润、很纯净,没有华丽的描写、锐利的词锋,也没有炫技式的枝枝蔓蔓,却使记者和受访者、新闻和历史、人物和时代不落痕迹地深度交融,难分彼此。他访谈的每个人物,几乎都有惊心动魄或至少起伏跌宕的人生故事,都和国家命运和改革的命运休戚相关。但在他,每每只是闲闲地起个头儿,或在受访者沉浸或稍歇的时候,悠悠地随意递个话儿,话题就这么长江大河地流淌下去、漫过历史的沟沟坎坎……在看似温糯和软的访谈中,却充盈着某种“虽九死其犹未悔”“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息,透出属于新中国、新时代的痛与快乐、爱与哀愁。
高渊和法拉奇也不无相似之处。比如善于把握谈话节奏,访谈中的控制能力,以及在权威面前的平等姿态和独立人格——这一切,唯有站在“高”处,方能做到。
其实没有资格作序,就算一篇导读罢。
自序
我当记者这些年
虽然干这行已经25年,但我似乎还没有厌倦,所以才有了这本书。
20世纪80年代末,我上大学时,记者是个很光鲜的职业,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心向往之。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这些年自媒体的崛起,这个职业看上去已经没有了门槛,每个公众号的经营者都是“记者”,每天都能把自己的观察体悟发送给读者,并与公众频繁互动。
这个新媒体时代还需要传统意义上的记者吗?我们该如何理解记者这个看似要消亡的职业?我没有答案,只有一些记忆的片段。
那题
20世纪9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一年多前,小平同志大冬天去了趟南方,吹来的却是春风,政经时局一下子变得热起来,媒体也重新振奋。对于报纸来说,或许比不上改革开放初期的巅峰状态,但肯定也算开启了一个新的黄金期。
那天,很偶然地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说是人民日报即将创办华东分社,定址上海,公开招聘编辑记者。于是便投了简历,没过几天,接到面试通知。记得当时小屋子里坐了四五个京味十足的面试官,其中一位问我:“对浦东改革开放有何建言献策?”
我是怎么回答的,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这有点像宋代科举取士策论的考题,现在想来真够大的,也算让我初步领教了人民日报的格局。
进了华东分社后,遇到一批特别的领导和同事。他们大多来自人民日报总社,也有来自上海媒体的,讨论布置选题时,总让我疑惑他们正坐在中南海的某间办公室里,思考这个泱泱大国当下遇到的问题,殚精竭虑地寻找破解之道。
十多年间,这批人陆续离开,或回到总社,或转任他媒。对我来说,华东分社就是我的“研究生院”,都说“什么媒体培养什么记者”,其中的关键或许就是思考问题的高度和角度。
那岛
2003年7月的一天,洋山深水港工程现场汇报会在上海芦潮港举行。上海方面租用两辆大巴,邀请中外记者同赴现场,这是这一重大工程的首次公开亮相。中途停车休息,前面那辆大巴上跑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位与我相识,她说:“这是我的实习生,她看了你写的洋山港报道,想见见作者。”
听起来,这位实习生是想见见“生蛋的母鸡”,而“鸡蛋”就在那天的《人民日报》“长三角专刊”上。报纸以“长三角‘最敏感工程’面纱轻褪”为主题,刊登了我采写的三篇调查报道:《坎坷九年洋山梦》《洋山港牵动长三角格局新变》和《嵊泗的心思》。这是我历时三年采访的首次公开报道。
这个“蛋”生得不容易。20世纪90年代末,由于长江口周边水深不足,上海港发展受限。这时,隶属浙江省嵊泗县的大小洋山岛进入视野,那里具备深水良港的各项条件,问题是要跨行政区划而动,这使工程一度变得有点敏感。
我受报社指派,开始了跟踪采访,数次登上大小洋山岛。2003年上半年,有消息说,洋山港工程即将举行公开仪式。这意味着,我准备已久的报道可以出炉了。
但我当时面临一个问题:虽然手头积累了大量采访资料,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精巧的切入角度。于是,我决定再去一趟洋山岛,专门找切口。那两天,洋山乡的宣传委员陪我采访了不少人,从政府官员到洋山渔民,但都收获不大。中午时分,宣传委员说:“饭总是要吃的,下午继续采访吧。”不容分说带我进了“洋山大酒店”,老板陈祥根很热情地陪我们吃饭。席间,我问他为何要建这三层楼的酒店,他略带神秘地说:“当年就是因为听说对面小洋山要造深水港,东拼西凑借钱造了这个酒店,差点让我倾家荡产。”
这时候,我已经放下碗筷,掏出了笔记本。以陈祥根的洋山大酒店的经营起伏切入,带出洋山建港坎坷历程的写法,在我心中确定。
这些年来,我的不少作品得过大大小小的奖。但时隔多年,当年的老领导、老同事见到我,最常提起的还是这篇稿子。而这,是一篇因篇幅超长从未参评任何奖项的稿子。
对于一个记者而言,作品被记住或许是最高的奖励。这也让我愈发相信一句话:“要像写故事那样写思想,像写思想那样写故事。”
那夜
以前一直觉得,记者是一个“年中无休”的职业,后来一个凌晨来电,我才最真切地感受到,“年中无休”说得轻描淡写了。
那是2014年12月31日晚上,12点多了,我正准备上床睡觉。当时,我负责解放日报社的新媒体“上海观察”(后更名为“上观新闻”),第二天一早要上线的稿子都已看过,放在待发稿库了。我看了一眼手机,犹豫了一下,想到第二天是元旦放假,今晚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于是就把手机留在了书房。
一觉睡到凌晨三点多,忽然觉得不太踏实,起身从卧室走到客厅,便听到手机在书房里响。走过去一看,是个陌生的固话号码,估计又是半夜骚扰电话,便按掉了。
但手机立刻再次响起,还是那个号码,心想骗子真是锲而不舍,那就接起来怼回去吧。一听才知,这是报社一位总编办的同事用家里电话打来的,说是外滩发生了踩踏事件,领导要求“上海观察”发布相关消息。当下心中一惊,立刻翻看来电记录,才发现已经有七八个未接来电,最早的一个在半个多小时前。接下来便是一通忙碌,叫醒能打通电话的每位编辑,准备上线稿子,安排第二天采访等。
那夜之后,晚上睡觉时,手机再也没有离开我超过半米。即便后来不再负责新媒体,这个习惯也没有改掉,或者说是改不掉了,因为手机若不在触手可及处,便无法入睡。
那人
2015年6月,我担任解放日报首位特聘首席记者,不再负责具体的部门,又像很多年前那样,重新做起了采访。
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从人物访谈着手。在《解放日报》和“上观新闻”上开设专栏,一开始叫“首席会客厅”,后来改为“高访”。之所以这么改,一是因为我的定位是高端人物访谈,对象是各界翘楚;二是因为我姓高,新媒体时代需要有点个性。对此,还有年轻同事夸我姓得好。
第一位采访的是原上海市市长、中国工程院院长徐匡迪。那天采访前,他的秘书跟我说,领导出差刚回来,肠胃不适去看了病,希望采访控制在一小时左右。结果一聊就是两个半小时,结束后,徐匡迪邀我去他办公室参观。他的秘书送我出来时说,这次真是特别,以往只有老朋友来,他才会请到办公室。
这之后,我陆续做了30多篇“高访”,其中有居于庙堂之高的政界人士——陈锡文、高尚全、王新奎等,也有处江湖之远的海外学者——王赓武、郑永年、张五常等,还有居于象牙塔中的校长、教授——陈佳洱、吴启迪、方汉奇等,更有我的同行媒体人——白岩松、张力奋、胡锡进等。
同时,还穿插做了两个专题访谈。其一是“入世风云”系列。2016年正值中国入世15周年,在王新奎先生的推荐下,中国世贸组织研究会孙振宇、陈鹏和王成安三位前辈大力促成,我采访了中国复关入世谈判的历任首席谈判代表,透露了中国30年复关入世谈判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其二是“东京归来”系列。1946年,“二战”落幕不久,审判日本战犯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东京组成,中国法律团队随即奔赴日本。在这个团队中,有三位特别引人注目:检察官向哲濬、法官梅汝璈,以及中途驰援的首席顾问倪征燠,他们被称为“中国法律界三杰”。70年后,我分别采访了向哲濬的儿子向隆万、梅汝璈的儿子梅小璈、倪征燠的女儿倪乃先,听他们说说父辈们从东京归来后,或荣耀、或平淡、或悲凉的后半生。
口述历史作为一种重要的搜集史料的方法,通过访谈亲历历史的见证人,整理他们的口述作为历史资料,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古已有之。我们身处巨变的年代,撰写重要人物的口述史,能帮助我们记录不平凡的历史细节,留给后人理解他们未曾亲历的时代。
记者是与人打交道的职业。从当记者第一天起,我的工作几乎就是天天采访不同的人。但真正将采访重点完全放在采访对象的个人经历上,是从做“高访”开始的,这也让我更加真切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媒体人的责任。
这些年,随着自媒体的崛起,记者不再是少数人从事的职业。然而,担负社会责任的深度分析与思考,依然需要职业记者来做。每一天都是历史,每一个维度、每一刻都值得被以客观真实专业的方式记录。
2019年2月14日于上海
这是第一篇庙堂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