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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顾问倪征燠:不拿下元凶,无法见江东父老
倪征燠
东京审判中方首席顾问。1906年出生于苏州吴江的黎里镇,1928年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律学院(1935年改为东吴大学法学院),之后留学于美国斯坦福大学法学院,获得博士学位。1946年参加东京审判,任中方法律顾问。1984年,当选为联合国国际法院法官,任期九年。2003年病逝于北京,享年97岁。
倪乃先
倪征燠之女,1941年生于上海,北京市交通局原副局长。
“父亲是个理性沉静的人,但晚年只要说到东京审判,他都会激动落泪……我的父亲还是幸运的,在东京审判结束后的55年里,他的法学专业学识依然有很大的用武之地。”
1948年12月,倪征燠(媒体多用“燠”,但经本书作者与倪家人确认,实应为“”)完成在东京的工作,回到国内。当时,家里正商议举家赴台。
但后来决定不去了。一是他岳父说不去,已经70多岁了,年纪太大了;二是倪征燠认为,共产党也需要正直的司法人员,“我一身清,一点都没有顾虑,我能找到工作的,教书也可以。”他马上去东吴大学法学院教书,当了法律系主任、教务长。
1949年后,先是思想改造,然后就是院校调整,所有私立学校都经历调整。当时成立了一个17所私立大学的联合办公室,就设在东吴大学法学院,倪征燠当了二把手,他就天天在那儿上班。
到了1952年,东吴大学被撤销了,他被安排进入同济大学,担任图书馆主任。当时同济大学一直在传要搬家,一说要到西北,一说到新疆。而且,同济没有法律专业,他自己在同济大学也觉得很另类,李国豪教授跟他开玩笑说:“你是我们同济里面唯一的法律教授。”
倪征燠开始自学俄文。他解放前住在上海法租界,那里有俄国礼拜堂,在那儿已经学过俄文,所以有一点基础。他花了两年时间,拿到了上海俄语广播学校(上海中苏友好协会与华东·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合办)的结业证书。然后马上现学现卖,给同济大学一年级学生教俄文。
在他女儿倪乃先看来,父亲是很识时务的,他看到整个国家往苏联一边倒,觉得必须学点俄文,而且他觉得自己有这个精力,当时不过40多岁,完全能够学会。“他当初决定留在新中国,是想继续从事法律教育工作,这里是有差距。但不能说事与愿违,只能说有差距,没有发挥法学专长的空间。”
如今,75岁的倪乃先住在北京东交民巷。
这座外表普通的13层楼房里,住着不少中国外交界的名人及他们的后代。在这里,她的父亲倪征燠度过了97年人生的最后岁月。
倪乃先说一口北京话,显得爽朗麻利。她说,今年是他们全家从上海搬到北京的整整60年。我问:“您还能说上海话吗?”她立刻转换成标准的上海话,说:“怎么会不记得,我和父母在家里一直说上海话的。”
倪征燠先生是苏州黎里人,夫人张凤桢是地道的上海人,家就住在老城隍庙旁边。在东京审判中,倪征燠中途加入支援,以中国检察组首席顾问的身份出庭,舌战土肥原贤二和板垣征四郎的日本和美国律师团,最终扭转不利形势,将这两个罪大恶极的战犯送上绞刑架。
东京审判是倪征燠人生与事业的高峰,但不是唯一的。用东京审判大法官梅汝璈的儿子梅小璈的话来说,倪先生的后半生是享有“剩勇”;中方检察官向哲濬的儿子向隆万说得更直白:“倪先生的下半辈子很辉煌。”
从东京归来后的55年,倪征燠这位中国法学界泰斗级人物,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岁月?
忆审判:步步紧逼,把土肥原的律师和证人问得哑口无言
高 渊:你父亲当年在家里,会经常说起东京审判的往事吗?
倪乃先:他讲得很少,后来在海牙当法官的那几年,他才慢慢跟我讲一点。
我父亲是苏州人,他从小特别喜欢看公案戏(以清官办案为主线的剧目),立志要学法,当一名清官。到了1928年,他从东吴大学法律系毕业,考进了美国斯坦福大学,只用了一年就拿下了法学博士学位。现在想想,这个速度实在有点惊人。
回国之后,他先后去东吴大学、大夏大学教授国际法,还当律师,然后就去了南京的司法部工作,后来当过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推事。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一个人去了重庆,担任过重庆地方法院院长。
高 渊:你父亲不是第一批去东京的,他是去支援中国检察组的吗?
倪乃先:当时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中方因为证据不足,难以使土肥原、板垣等十恶不赦的战犯伏法,中方首席检察官向哲濬回国求援,要求再派几位得力的人去东京。
我父亲是1947年春节后去东京的,他当时考察欧美法律体系刚回国不久,本来想静心写作的,但一听到这件事,立刻就动身了,身份是中国检察组首席顾问。
英美司法的特点是保护被告者,东京审判中的被告不仅有日本律师团,主导审判的美国还为被告指派了美国律师。我父亲到达东京后,就和同事赶到日本前陆军省档案库,以日本人自己保存的材料来指证他们的罪行。他还去当时的北平收集日军罪证,找到当年被日本人谋杀的吴佩孚的夫人,拿到了第一手证据。
高 渊:后来当庭质询土肥原贤二和板垣征四郎,都是你父亲出庭的,为何是首席顾问走上前台发问?
倪乃先:我后来问过高文彬先生,他当时是中国检察官办事处秘书,现在还健在。小高叔叔说,因为倪先生的思维各方面都跟得上,他的诉讼能力和技巧都摆在那儿的,他和向哲濬配合得非常好,最后是集体完成了庭审辩论。
还有一点,我父亲是苏州人。很多人都说,别看苏州人说起话来软软的,但经常是绵里藏针。
当时,我父亲步步紧逼,把土肥原的律师和证人问得哑口无言。土肥原很狡猾,干脆放弃了当庭亲自辩护,就是想避免被我父亲进一步盘诘。我父亲想了一个办法,决定在随后板垣征四郎的庭审时,把两个人的罪证一起提出。
我父亲质问板垣,当年跟你一起商定军事计划的,是不是现在坐在被告席上的第几排第几人,板垣说是,这样土肥原就逃不掉了。
父亲晚年谈起东京审判时,仍然很激动,他说:“如果不能拿住这两个元凶的话,我们只能集体跳海了,就没法回国见江东父老了!”
赴北京:被动调至外交部
高 渊:1956年,你父亲迎来了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
倪乃先:对,当时外交部遇到一个事情,有一艘日本船在中国领海出没,需要懂国际法的人一起参与处理。周恩来让外交部推荐几个人,经过一番评审以后,认为我父亲的历史比较清白,可以直接用,就决定调我父亲去北京。
我听他说,那天他正在同济大学的食堂吃饭,学校人事部门的一个负责人过来跟他说,一会儿跟你谈一下。我父亲也不知道什么事,想谈一下就谈一下。到了办公室才知道,北京来调令,调他去外交部工作。记得是那年4月20日上的火车,今年正好是我们全家来北京的第60个年头。
他为外交部写了英美司法制度的考察报告,因为当时很多干部不知道外国人怎么处理案子的。另外他还带年轻徒弟,同时接几个案子,他跟交通部、司法部的人交往很多,大家一起商讨案子,全部是涉外的。
高 渊:你父亲在1957年的境遇怎么样?
倪乃先:那年春天,外交部和全国其他单位一样,开展了整风运动。当时很多人在提意见时,都说得比较激动,尤其是被雪藏的那些人。我父亲的发言还比较温和,他在座谈会上主要讲了三个抢救,就是抢救人、抢救书和抢救课程,主要意思是要重视法制建设。随后运动转入了反右,但我父亲还好没被划为右派,只是受到了批评。
这之后,他一直在外交部,工作受到的影响不大。应该说,中央和部委领导对他还是很尊重的。1958年8月,他和周鲠生、刘泽荣两位老专家一起,应召到北戴河面见毛泽东和周恩来,主要讨论我国领海宽度和领海法律问题。
我父亲他们几个专家提议,一些发达国家以3海里为领海宽度,是因为他们想凭借他们的实力侵犯其他国家的海洋资源,而我们作为发展中国家,领海宽度应该为12海里甚至更宽。这个意见被采纳了,我父亲也很受鼓舞。1959年,外交部又推荐他担任了全国政协委员。
高 渊:“文革”开始后情况怎么样?
倪乃先:跟社会上的很多知识分子相比,外交部的老专家们总体上还算幸运。当时,我父亲没有被抄家,还经常上班。
1969年,大批干部下放,我父亲是当时外交部唯一留在部里工作的老专家。他和条法司的三位干部,一起组成了留守小组。
但当时觉得肯定要被下放的,我们全家还讨论,如果我父亲被下放后,我母亲是跟着去,还是和我一起留在北京。直到那年9月的一天,我父亲去火车站为去干校的同事送行,当时的外交部部长乔冠华过来跟他说,过了国庆节苏联人要来谈珍宝岛的边界问题,要他做个准备。我父亲回来跟我们说,看来他不会被下放了。
高 渊:那几年你父亲除了上班,平时还做点什么?
倪乃先:他没事就去中科院地理所,去查中国领海中的岛礁资料,把历史和地理结合起来研究。
没有领导让他去做这个,他对这方面感兴趣,可能觉得以后有用吧。后来参与国际海洋法讨论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派上了大用场。
高 渊:外交部的人一直很尊重你父亲吗?
倪乃先:后来不少外交部的老同志,跟我讲过这样一件事。1970年初,周恩来要求查看1918年美国对德国的封锁令,必须在第二天上班时报给他。外交部图书馆留守小组一直找到当天深夜,也没有找到。
这时候,有人突然想到我父亲还留在北京,半夜来问他。我父亲说,你们可以查查《美国国际法杂志》。这份杂志其实就在大家手边,伸手一翻,立即找到了全文。他们说我父亲真的就是手到擒来,不服不行。
高 渊:你父亲正式复出是什么时候?
倪乃先:我记得1972年初,我正在休产假,他忽然给我看了一张发票,中国照相馆的护照照片发票。我很吃惊,说你要什么护照?他说要去纽约开会。
他去参加“联合国海底委员会”和随后的海洋法会议,从这时候他又走出了国门,后来一年要出去好几次。
高 渊:这是他1949年后第一次出国吗?
倪乃先:是的。出发那天是1972年2月22日,就是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的第二天,我们到了机场,还看到尼克松的大飞机停在那儿。一起去的几个年轻人跟我父亲说,您应该请客。我们就在机场餐厅里吃了顿饭,那时候外面吃饭都要粮票,机场餐厅不用。
他当时的身份是中国代表团法律顾问,有时候也叫高级顾问。后来中国代表团在纽约买办公用房,还让我父亲帮着看看合同文本。
莅海牙:“海牙国际法院法官之间钩心斗角的事情不多。”
高 渊: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当选为海牙国际法院法官的?
倪乃先:1984年11月,第39届联合国大会上通过的。国际法院法官的任命,需要安理会和联合国大会通过。
他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国际法院的第一任中国法官。国际法院是联合国的主要司法机关,1946年在荷兰海牙成立。国际法院的第一任中国法官,是当年国民政府外交部次长徐谟。
高 渊:推荐你父亲当国际法院法官,当时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倪乃先:有些人也是好心,觉得我父亲已经79岁了,又做过眼睛手术,怕他坚持不了。后来让他带一个学生去,作为他的助手。但我父亲很多年来一直是办案的人,他喜欢亲力亲为,自己动手干。
高 渊:但他毕竟这么大岁数了,生活上需要照料吧?
倪乃先:一开始是我母亲陪着去的,但她也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父母半年后回国休假,父亲跟我说,他有点坚持不了,问我能不能跟单位提一下,陪着他一起去?
我当时是北京市交通局副局长,我要向组织部门请假,到1985年8月份就去了海牙。当时请了一年假,没想到在那里待了八年半,直到1994年他卸任。
我在海牙主要是照料我父亲的生活,我母亲后来患肺癌,在海牙去世了。同时,还要帮我父亲整理账务。我父亲的收入是联合国支付的,但当时的规定是“实报实销、结余上交”,账务挺复杂的,我是做企业管理的,这方面还懂一点。
另外,跟我国使馆的联系工作也是我来做的,我可以参加使馆的支部活动。我父亲不去使馆的,根据国际法院的规定,法官不能有政治背景,所以他出国前,连全国政协委员都辞掉了。
高 渊:你父亲到任已年近八旬,是不是所有法官里面年纪最大的?
倪乃先:刚到的时候,年纪最大的是苏联法官,他因为和戈尔巴乔夫意见不合,不久就卸任了。那以后,我父亲成了年纪最大的,但从在国际法院的资历来说,还是比较浅的,排在倒数第三。他们法官的座次都是根据年资排的。
高 渊:国际法院的总体氛围怎么样?
倪乃先:国际法院首先讲人事关系,相对来说不是那种剑拔弩张的,大家都很有修养。在探讨问题的时候,经常会约在外面吃饭,先摸摸底,也是互相启发。
另外,荷兰政府和女王都会定期请这些法官吃饭,都是带着家属一起去的,大家都玩得挺好。钩心斗角的事情不多,意见摆在那儿,一致就一致,不一致就不一致。
高 渊:当时你父亲跟谁的关系最好?
倪乃先:跟波兰法官关系特别好,他为人很好,资历深,学问高,是位犹太人。我们跟美国法官关系也很好,他也是犹太人,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毕业的,是我母亲的校友,他认我母亲是师姐。跟其他国家的法官其实也都相处不错。
高 渊:刚才你说到你父亲的工资是联合国支付的,收入情况怎么样?
倪乃先:那时候15位法官里面有三种情况,一种是高于原来国内工资的,像中国、苏联、东欧都是这种情况;第二种是本来就在欧美的大学里当教授,基本差不多;第三种是不如国内工资的,日本法官就是这种情况,他们政府还要给他发补贴。
高 渊:当时遇到过特别棘手的案子吗?
倪乃先:一个是苏格兰洛克比空难,还有就是波黑共和国状告南斯拉夫违反联合国宪章,这两个案子都挺紧张的,都集中在1993年,我父亲卸任前一年。
高 渊:你父亲当了九年法官,任期算长吗?
倪乃先:有人连选连任当了27年。但我父亲年纪大了,1994年退休的时候,已经88岁了。
此前,他还当选了欧洲国际法研究院院士,这在国际法学界的地位是挺崇高的。这是终身制的,一共108人,必须去世或辞职才能递补。我父亲是1987年当选了候补院士,1991年成为正式院士。
97年人生:要不是非典,他的生命还可以再延续下去
高 渊:你父亲最后是患什么病去世的?
倪乃先:他查出患癌症很久了,但最后的直接原因是肺炎。
在1993年11月,就是我们要从海牙回来的前几个月,他发现尿血。但那边的医院都得预约,预约到检查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确诊是膀胱癌。
当时已经快到圣诞节了,我去请教当地一位华人医生,是在荷兰动手术还是回国再动?因为我们有荷兰的医疗保险,完全可以在那里治疗。那位医生建议回国动,因为可以中西医结合治疗。到1994年2月7日任期届满,我们17日就回国了,18日我拉他到医院,马上就开了住院单。
我父亲一开始很担心,因为周恩来晚年就是这个病,他以为是很痛苦的。但治疗以后,生活质量还是挺高的。这个病每三个月或半年检查一次,如果看到它长出来,赶快烧掉就行,不致命。后来转移到了前列腺,也能治,但要用激素。治疗以后特别容易出汗,他受不了,就停止治疗了。到2003年初的时候,发现再度转移了。
高 渊:当时正值“非典”时期吧?
倪乃先:是的,那年要不是“非典”,他的生命还可以再延续下去。当时医院里找不到护工,护工都逃回家了,没有办法把他搀起来,只能躺在那里插管子,后来是因吸入性肺炎去世的。
高 渊:在你的心目中,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倪乃先:小时候因为和他聚少离多,我觉得他很严肃,是个严父。到了后来我发现不是,他很慈爱的,而且很有情趣和品位。
我父亲一生清正,他在当国际法院法官时,联合国发给他的工资,他不是都进自己口袋的,而是严格执行实报实销,余下部分全部上交,应该说数额挺可观的。
在荷兰的时候,当地华人社团过年舞狮,要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来点睛。他们一看我父亲是中国法官,又是老人,就请他点睛。他很高兴去点了,对方按规矩送了一份“利是”,弄得我父亲很紧张,他说这怎么可以,让人看到我一个中国法官在这儿收人钱,让我一定要退回去。回国以后也是这样,出去讲课从来不肯收讲课费,他就是洁身自好。
高 渊:所以他当年就说过,自己的官声很好的。
倪乃先:20世纪30年代的时候,他在上海当法官。他说,经常会有人来请托,有些亲戚朋友也会受人之托,到家来说情送礼。他一听就说,家里不谈公事,有事咱们到法院里去谈。所以,我们那些亲戚朋友都说他官声好,他自己说:“我不吃‘药’的。”
高 渊:他有什么兴趣爱好?
倪乃先:他非常热爱生活,最喜欢昆曲,自己还唱。晚年也很喜欢旅游,喜欢到处看看。他绝对不啰唆,但该说的都会说。
高 渊:他自己怎么看待他在东京审判中所起的作用?
倪乃先:我父亲是个理性沉静的人,但晚年只要说到东京审判,他都会激动落泪。
他在自传中写道:“这场战斗,对我来说,是一场殊死战,因为我受命于危难之际,当时已把自身的生死荣辱,决定于这场战斗的成败。事后追忆,历历在目,既有酸辛苦楚,亦堪稍自告慰,有不可言喻之感慨。”
我的父亲还是幸运的,在东京审判结束后的55年里,他的法学专业学识依然有很大的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