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李斯列传》是《史记》中的名篇之一,有很高的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
《李斯列传》的社会政治背景是极其广阔的,实际上几乎涉及整个秦王朝的兴亡史,而秦王朝的兴亡,与李斯又有很大关系,如李斯谏阻逐客,总结了秦国重用客卿、变法图强的历史经验,实际上提出了不论国别、用人唯贤的总方针,秦始皇采用这一方针,“二十余年,竟并天下”。而秦王朝的灭亡与大野心家赵高的阴谋作乱有直接关系,赵高的阴谋之所以能得逞,又和李斯贪图禄位、助纣为虐紧密相连。赵高在《史记》中没有单独立传(《蒙恬列传》亦只言其身世和个别情节),他的阴谋活动都在本传中叙出。这样,本传在一定意义上讲,又有与赵高合传的性质。
本传在文学上的主要特点是以心理描绘见长。如本传一开始,作者选取了李斯早年生活中的一个典型事件,就是他看到了厕所中的老鼠和粮仓中的老鼠,同为鼠类但境遇不同,由此认识到人也同老鼠一样,有出息与没出息,是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意思也就是,爬上高位的自然有出息,沦落下层的自然没本领,表现了李斯倾慕富贵荣华的心理。
【原文】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1],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2],居大庑[3]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4]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5],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6]无怠,今万乘[7]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8]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9]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10]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11]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12],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注释】
[1]絜:通“洁”。
[2]积粟:存粮。
[3]大庑:堂下周围有走廊的大房子。
[4]不肖:不才,没本事,不正派。
[5]度:揣测,估计。事:侍奉,服侍。
[6]时:时机,机会。下文“驰骛之时”之“时”同此。
[7]万乘: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出兵车万乘。因此,以万乘称天子,本文中实用以指诸侯。
[8]布衣:指平民百姓。驰骛:奔走。
[9]禽鹿:犹“禽兽”。
[10]诟:耻辱。
[11]非:责难,反对。
[12]无为:道家指顺应自然,不求有所作为。
【原文】
至秦,会[1]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李斯因此得说,说秦王曰:“胥人[2]者,去其几[3]也。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4]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5]迭兴,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6],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7],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8]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9]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秦王拜斯为客卿。
【注释】
[1]会:恰巧,正逢。
[2]胥人:小人,平庸的人。
[3]几:通“机”,事情的迹兆,有“时机”“机会”的意思。
[4]瑕衅:空隙,可乘之机。忍:下狠心。
[5]五伯:五霸。对此古来有多种说法,但最为流行的是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
[6]由:通“犹”,如同,好像。骚除:扫除。骚,通“扫”。
[7]从:通“纵”,即“合纵”。战国时东方六国联合抵抗秦国的联盟。
[8]赍(jī):携带。
[9]厚遗:多赠送礼品。
【原文】
会韩人郑国来间[1]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2]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谏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3]矣。昔缪公[4]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5]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6]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7]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8]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9]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10]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11],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注释】
[1]间:从事间谍活动;刺探。
[2]一切:一概,一律。
[3]过:过失,错误。
[4]缪公:秦穆公。缪,通“穆”。
[5]产:出生。
[6]举:攻克,占领。
[7]包:吞并之意。
[8]膏腴:肥沃,肥美。
[9]施:延续。
[10]杜:堵塞,杜绝。
[11]内(nà):通“纳”。
【原文】
今陛下致[1]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2],垂明月之珠[3],服太阿[4]之剑,乘纤离[5]之马,建翠凤之旗[6],树灵鼍[7]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8]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9]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10]。所以饰后宫充下陈[11]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12]之簪,傅玑之珥[13],阿缟[14]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15]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16],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17]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注释】
[1]致:招致,罗致。
[2]随、和之宝:指随侯之珠与和氏之璧。
[3]明月之珠:夜光珠。
[4]太阿:利剑名。
[5]纤离:骏马名。
[6]翠凤之旗:用翠凤羽毛装饰的旗子。
[7]灵鼍(tuó):爬行类动物,产长江下游,今称扬子鳄,其皮可以蒙鼓。
[8]说:通“悦”。
[9]:良马名。
[10]丹青:指绘画的颜料。采:通“彩”。
[11]下陈:指堂下、庭院等私人财物存放处。陈,堂下至门的过道。
[12]宛珠:宛地出产的珍珠。
[13]傅玑:镶着小珠子。傅,通“附”,附着。玑,不圆的珠子,这里泛指珠子。珥:耳环。
[14]阿缟:东阿出产的白绢。
[15]随俗雅化:闲雅变化而能随俗。
[16]搏髀(bì):拍击着大腿,以为节奏。髀,大腿。
[17]《郑》《卫》:春秋时代郑、卫两国的俗乐。《桑间》:郑、卫之音中专门表现爱情的乐曲。《昭》《虞》:传说中虞舜时的乐曲名。《武》《象》:相传周初舞蹈乐曲。
【原文】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1]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2]敌国,却宾客以业[3]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4]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注释】
[1]五帝:其说不一,其中一种说法认为是指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五人。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三人。
[2]黔首:庶民,平民。资:资助,给。
[3]业:成就。
[4]赍:付与,给予。
【原文】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1]用其计谋。官至廷尉。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夷[2]郡县城,销[3]其兵刃,示不复用。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注释】
[1]卒:终究。
[2]夷:削平。
[3]销:熔化销毁。
【原文】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1]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2]。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3]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等又面谀[4]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议丞相。丞相谬其说,绌[5]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6],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7]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8]成乎下。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9]者,蠲[10]除去之。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11]。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始皇可[12]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13],外攘[14]四夷,斯皆有力焉。
【注释】
[1]王:统治。用如动词。
[2]支辅:膀臂辅佐。支,通“肢”。
[3]卒:通“猝”,仓促,突然。
[4]面谀:当人之面,阿谀奉承。
[5]绌:通“黜”,贬斥,废退。
[6]私学:指当时诸子百家的学说。
[7]异趣:标新立异,与朝廷持有不同政见。趣,趋向。
[8]党与:私人帮派。
[9]文学:文章学问,泛指所有的文化典籍。《诗》:《诗经》,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又为儒家经典。《书》:《尚书》,是现存最早的关于上古时典章文献的汇编。亦为儒家经典。百家语:诸子百家的著作。
[10]蠲:除,废除。
[11]黥:通“剠”,古代肉刑的一种,即墨刑,以刀刺人面额然后用墨涅之。城旦:秦汉时刑名,判处四年筑城劳役。
[12]可:同意,批准。
[13]巡狩:巡视。
[14]攘:排除,平定。
【原文】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1],诸男皆尚[2]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3],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4]而叹曰:“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5],遂擢[6]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7]也!”
【注释】
[1]守:郡守,一郡的行政长官。
[2]尚:侍奉,匹配,后专指娶帝王之女。
[3]寿:敬酒祝贺。
[4]喟然:长叹的样子。
[5]驽下:才能低下。
[6]擢:提拔。
[7]税驾:犹言解驾,停车。指休息或归宿。
【原文】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1]符玺令事,皆从。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
其年七月[2],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3],故秘之。置始皇居辒辌车[4]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
【注释】
[1]行:暂时代管。
[2]其年七月:因当时以十月为岁首,所以才十月在前,七月在后。
[3]真太子:正式确立的太子。
[4]辒辌车:古代一种既能保温又能通风凉爽的卧车。
【原文】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1],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胡亥曰:“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2],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然。方令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3]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谫[4],强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5],社稷不血食[6]。”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7]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8]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9]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10]不及谋!赢[11]粮跃马,唯恐后时!”
【注释】
[1]玺书:盖过皇帝印玺的文书。
[2]捐命:舍弃生命,临终。
[3]臣人:驾驭群臣。
[4]谫:浅陋。
[5]殆:近,差不多。倾危:倒覆,即被杀。
[6]社稷:土神和谷神,代指国家。血食:古代杀牲畜取血,用以祭祀,古称祭祀为血食。
[7]乡曲:犹言乡下。以其偏处一隅,故称。后引申为乡里。
[8]大行:一去不返。臣下因讳言皇帝死亡,故以大行来作比喻。
[9]干:求,麻烦。
[10]间:空隙,指时间,机会。极言时间之紧迫。
[11]赢:携带,背负。
【原文】
胡亥既然[1]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2]。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3]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4]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5]也,幸得以刀笔之文[6]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7],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8]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9],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10]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11]!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危可安也,安可危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12],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13]无常,就变而从时[14],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15]焉。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16],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17],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18],身死为戮;纣杀亲戚[19],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20]之寿,孔、墨[21]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22]曰:“嗟乎!独遭乱世,既以[23]不能死,安托命[24]哉!”于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注释】
[1]然:同意,赞成。
[2]嗣:继承人。
[3]君侯:古时称列侯为君侯。
[4]孰与:与……比,哪一个……;哪里比得上。
[5]内官:宦官。厮役:奴仆。
[6]刀笔之文:指刑法文书。
[7]信人:待人以诚。奋士:善于激励部下,使之为自己效忠。
[8]法事:有关法律之事。
[9]笃厚:老实厚道。
[10]辩:通“辨”,能明辨是非,即聪明之意。诎:言语迟钝。
[11]反位:犹言回到本来的职位。反,通“返”。
[12]庶几:相近,差不多。此处是苟且从事之意。
[13]迁徙:迁移。引申为善变。
[14]就变:服从于变化。从时:顺应潮流。
[15]得志:揣测出其心思。
[16]水摇动:指春天冰雪消融。万物作:指万物生长。
[17]晋易太子:春秋时晋献公宠爱妃子骊姬,迫使太子申生自杀,改立骊姬子奚齐为太子,导致晋国长期混乱。详见《晋世家》。
[18]齐桓兄弟争位:春秋时齐桓公和他的哥哥公子纠争位,桓公掌权后,迫使鲁国杀死公子纠。详见《齐太公世家》。
[19]纣杀亲戚:指商纣杀死其叔父比干。事见《殷本纪》。
[20]乔、松:指王子乔、赤松子。二人都是古代传说中的仙人。
[21]孔、墨:指孔丘、墨翟。
[22]太息:叹息。
[23]以:通“已”。
[24]托命:托身。
【原文】
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1]巡天下,祷祠[2]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3],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4]。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5]王离。”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6]也。”使者数趣[7]之。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注释】
[1]朕:古人的自称,从秦始皇起,专门用作皇帝自称。
[2]祷祠:祈祷祭祠。
[3]将师:率领军队。将,用如动词。屯边:在边境驻守。
[4]怨望:怨恨不满。
[5]裨将:副将,偏将。
[6]暮:晚也。
[7]趣:催促。
【原文】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以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1]。
【注释】
[1]侍中:指在宫中服侍皇帝。用事:掌握大权。
【原文】
二世燕居[1],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2]也。吾既已临[3]天下矣,欲悉[4]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5]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乱主之所禁也。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6]之诛,愿陛下少[7]留意焉。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8],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二世曰:“为之奈何?”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9]诛,至收族[10],灭大臣而远骨肉;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此则阴德[11]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于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12]之。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13]死咸阳市,十公主矺[14]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15],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注释】
[1]燕居:闲居。燕,通“宴”。
[2]骋:奔驰。六骥:六匹骏马。此处指六匹骏马所驾的车子。决隙:缝隙。
[3]临:统治。
[4]悉:全部,尽。与下句的“穷”同一意思。
[5]宗庙:天子、诸侯祭祀祖先的住处,这里代指国家。
[6]斧钺:本指两种兵器,此处泛指刑罚、杀戮。
[7]少:通“稍”,稍稍。
[8]战战栗栗:惊慌恐惧的样子。栗,通“慄”。
[9]相坐:连带治罪。
[10]收族:满门抄斩。族,灭族。
[11]阴德:暗中施德于人。
[12]鞠治:审理法办。鞠,通“鞫”,审讯犯人。
[13]僇:通“戮”,杀。
[14]矺:古代一种分裂肢体的酷刑。意同“磔”。
[15]县官:指皇帝。
【原文】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1]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2]之衣,臣得赐之;中厩[3]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4]之足。唯上幸哀怜之。”书上,胡亥大悦,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注释】
[1]无恙:无病,健在。
[2]御府:官署名,掌管皇帝衣服。
[3]中厩:国君养马的地方。
[4]郦山:骊山。秦始皇陵墓所在地,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东南。
【原文】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1]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却。李斯数欲请间[2]谏,二世不许。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3]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4],茅茨不翦,虽逆旅[5]之宿不勤于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6],粢粝[7]之食,藜藿[8]之羹,饭土匦[9],啜土铏[10],虽监门之养不觳[11]于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12]致之海,而股无胈[13],胫[14]无毛,手足胼胝[15],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16]之劳不烈无此矣。’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属[17],诮让[18]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注释】
[1]畔:通“叛”。
[2]请间:希望能给个机会,单独和皇帝谈话。间,间隙。
[3]韩子:指韩非。下文所引见《韩非子·五蠹》。
[4]采:木名,即柞木。斫(zhuó):砍,削。
[5]逆旅:旅店。
[6]葛衣:麻布衣。
[7]粢粝:粗劣的食物。
[8]藜藿:藜草和豆叶,贫者之所食。
[9]土匦:陶土制的食器。
[10]土:陶土制的罐钵。
[11]监门:看门人。觳(què):通“埆”,简陋。
[12]渟水:积水。
[13]股:大腿。胈:白肉。
[14]胫:小腿。
[15]胼胝:手掌和脚掌上的厚皮,俗称老茧。
[16]臣虏:奴隶,仆役。
[17]覆案:查讯,核实。属:连接。
[18]诮让:责备。
【原文】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1]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2]其主矣。此臣主之分[3]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心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雎[4],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5]”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6]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尚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7]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注释】
[1]督责:督察臣下的过失而处以刑罚。
[2]徇:通“殉”,为某种目的而献身。
[3]分:职分,名分。
[4]申子:指申不害。恣雎:纵情肆欲。
[5]桎梏:脚镣和手铐。
[6]畜:统治,占有。
[7]缪:通“谬”,错误。
【原文】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1]”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2],庸人不释,铄金百溢[3],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4],而跛[5]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6]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注释】
[1]格虏:强悍的奴隶。
[2]寻常:古以八尺为寻,十六尺为常,故以之指较短的长度。
[3]铄金:成色好的金子。铄,美。溢:通“镒”,古代的衡量单位,一镒为二十两或二十四两。百溢,以喻其多。
[4]仞:古代长度单位,一仞为八尺或七尺。百仞,以喻其高。
[5]跛:瘸腿的羊。(zānɡ):通“”,母羊。上云“楼季”,(战国魏时善腾跃的勇士)。
[6]务:致力,从事。
【原文】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1]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2]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3]废矣。故明主能外[4]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5],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6],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7],内独视听[8],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9]独行恣雎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术修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10]之术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注释】
[1]辍:中断,停止。
[2]流漫:放肆无忌。诎:收敛,绝止。
[3]淫康之虞:指纵情享受的娱乐。虞,通“娱”,娱乐。
[4]外:排斥。
[5]拂世磨俗:扭转世俗的风气,使之服从自己。
[6]涂:通“途”,途径。
[7]塞聪掩明:塞上耳朵,蒙上眼睛。
[8]内独视听:即内视独听,一切全凭自己的眼光、见解行事。
[9]荦然:卓然独立的样子。
[10]君臣:驾驭群臣。
【原文】
书奏,二世悦。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1]深者为明吏。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2]于市。杀人众者为忠臣。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3]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且陛下富于春秋[4],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5]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且陛下深拱[6]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7]之。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注释】
[1]税民:向百姓征税。
[2]成积:成堆。
[3]毁恶:说人的坏话。
[4]富于春秋:意指年纪还轻。春秋,代指年龄。
[5]谴举:谴责和荐举,实即指惩罚和奖励。
[6]拱:拱手,谓闲适,无所事事。
[7]揆:研究,参议。
【原文】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1]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语君。”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2],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丞相岂少[3]我哉?且固[4]我哉?”赵高因曰:“如此殆[5]矣!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6]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7],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二世以为然。欲案[8]丞相,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李斯闻之。
【注释】
[1]繇:通“徭”,徭役,此处指服徭役的民工。
[2]燕乐:在闲居娱乐。
[3]少:轻视,看不起。
[4]固:鄙陋。
[5]殆:危险。
[6]傍县:旁县,邻县。
[7]审:真实情况。
[8]案:审讯法办。
【原文】
是时二世在甘泉[1],方作觳抵优俳[2]之观。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3]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4]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5]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6]简公于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7],臣恐其为变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8]矣。朕非属[9]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10]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11]。”
【注释】
[1]甘泉:宫名。
[2]觳抵:通“角抵”,角力。优俳:古代的杂戏表演。
[3]疑:通“拟”,比,即势力接近,不相上下。
[4]擅:专任,独揽。
[5]期年:一周年。
[6]弑:下杀上古代谓之弑。
[7]图:指提前防备,设法对付。
[8]绝:隔绝。
[9]属:托付。这里有依靠的意思。
[10]列势:地位,权势。
[11]属郎中令:交给郎中令赵高查办。
【原文】
赵高案治李斯。李斯拘执束缚[1],居囹圄[2]中,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3]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4]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5],不顾其咎[6];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7]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
【注释】
[1]拘执束缚:被捕后套上刑具。
[2]囹圄:监狱。
[3]日者:指不久以前。
[4]不吾听:即“不听吾”。
[5]行逆:倒行逆施。昆弟:兄弟。
[6]咎:祸患。
[7]寤:通“悟”,觉悟,醒悟。
【原文】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赵高治斯,榜掠[1]千余,不胜痛,自诬服[2]。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悟而赦之。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3]秦之地狭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4]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5]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6],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克画[7],平斗斛度量文章[8],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注释】
[1]榜掠:严刑拷打。
[2]诬服:冤屈地招供服罪。
[3]逮:及,正赶上。
[4]行:派遣,派出。
[5]官:用如动词,授官给……人。
[6]貉:通“貊”。
[7]克画:指尺度和衡器上刻下的标志。克,通“刻”。
[8]平:统一。斛(hú):量器,一斛为十斗。文章:即文字。
【原文】
赵高使其客十余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1]往覆讯斯。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2]。奏当上,二世喜曰:“微[3]赵君,几[4]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5],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6]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注释】
[1]更:更替,轮流。
[2]辞服:招供认罪。
[3]微:没有。
[4]几:近,差不多。
[5]五刑:古代的五种轻重不等的刑罚,对其内容历代说法不一。
[6]中子:次子。
【原文】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于高。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二世惊,自以为惑[1],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2],故至于此。可依盛德而明斋戒。”于是乃入上林斋戒。日游弋猎[3],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4]人移上林,高乃谏二世曰:“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5],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6],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7]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
【注释】
[1]惑:受蛊惑而迷乱。
[2]斋戒不明:指在斋戒时不够虔诚。
[3]弋猎:射猎。
[4]劾:弹劾。贼杀:杀害。
[5]不辜人:无罪之人。
[6]不享:不享用祭祀品,即不接受祭祀。
[7]禳:祈祷以消除灾祸。
【原文】
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1],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恐惧,高即因劫[2]令自杀,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3],授之玺。
子婴即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高上谒,请病[4],因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立三月,沛公兵从武关入,至咸阳,群臣百官皆畔,不適[5]。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6],降轵道旁。沛公因以属吏,项王至而斩之,遂以亡天下。
【注释】
[1]乡:通“向”。
[2]劫:强迫。
[3]《秦始皇本纪》谓“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婴为秦王”。
[4]请病:询问病情。
[5]不適(dí):不加抵抗。適,通“敌”。
[6]自系其颈以组:这是古代君主投降的礼节。组,丝带。
【原文】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1],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適立庶[2]。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3]列矣。
【注释】
[1]《六艺》:即“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归:旨归,要旨。
[2]废適立庶:废掉嫡长子而立庶出之子。適,通“嫡”,指扶苏。庶,指胡亥。
[3]周、召:指周公姬旦、召公姬奭。
【译文】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他年轻的时候,曾在郡里当小吏,看到办公处附近厕所里的老鼠在吃脏东西,每逢有人或狗走来时,就受惊逃跑。后来,李斯又走进粮仓,看到粮仓中的老鼠,吃的是囤积的粟米,住在大屋子之下,更不用担心人或狗惊扰。于是,李斯就慨然叹息道:“一个人有出息还是没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
于是,李斯就跟荀子学习帝王治理天下的学问。学业完成之后,李斯估量楚王是不值得侍奉的,而六国国势都已衰弱,没有为它们建功立业的希望,就想西行到秦国去。在临行之前,他向荀子辞行说:“我听说一个人若遇到机会,千万不可松懈错过。如今,各诸侯国都争取时机,游说之士掌握实权。现在,秦王想吞并各国,称帝治理天下,这正是平民出身的政治活动家和游说之士奔走四方、施展抱负的好时机。地位卑贱,而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就如同禽兽一般,只等看到现成的肉才想去吃,白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勉强直立行走。所以,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贫穷。长期处于卑贱的地位和贫困的环境,却还要非难社会、厌恶功名利禄,标榜自己与世无争,这不是士子的本愿。所以,我就要到西方去游说秦王了。”
到秦国之后,正赶上秦庄襄王去世,李斯就请求充当秦相国文信侯吕不韦的舍人。吕不韦很赏识他,任命他为郎官。这样就使得李斯有游说的机会,他对秦王说:“平庸的人往往失去时机,而成大功业的人就在于他能利用机会并能下狠心。从前,秦穆公虽称霸天下,但最终没有东进吞并山东六国,这是什么原因呢?原因在于诸侯的人数还多,周朝的德望也没有衰落,因此五霸交替兴起,相继推尊周朝。自从秦孝公以来,周朝卑弱衰微,诸侯之间互相兼并,函谷关以东地区化为六国,秦国乘胜奴役诸侯已经六代。现如今,诸侯服从秦国就如同郡县服从朝廷一样。以秦国的强大、大王的贤明,就像扫除灶上的灰尘一样,足以扫平诸侯,成就帝业,使天下统一,这是万世难逢的一个最好时机。倘若现在懈怠而不抓紧此事的话,等到诸侯再强盛起来,又订立合纵的盟约,虽然有黄帝一样的贤明,也不能吞并它们了。”秦始皇就任命李斯为长史,听从了他的计谋,暗中派遣谋士带着金玉珍宝去各国游说。对各国著名人物能收买的,就多送礼物加以收买;不能收买的,就用利剑把他们杀掉。这些都是离间诸侯国君臣关系的计策。接着,秦王就派良将随后攻打。秦王任命李斯为客卿。
恰在此时,韩国人郑国以修筑渠道为名,来到秦国做间谍,不久被发觉。秦国的王族和大臣们都对秦王说:“从各诸侯国来侍奉秦国的人,大多是为他们的国君游说,以离间秦国而已,请求大王把客卿一概驱逐。”李斯也在计划好的要驱逐的客卿之列。于是,李斯就上书说:
听说官员们议论要驱逐客卿,我私下认为这是错误的。从前,秦穆公招揽贤才,从西戎找到由余,从东边楚国的宛地得到了百里奚,从宋国迎来了蹇叔,从晋国招来了丕豹、公孙支。这五个人都不生在秦国,而秦穆公重用他们,吞并了二十多个国家,也就得以在西戎称霸。秦孝公采用商鞅的新法,移风易俗,人民因此殷实兴盛,国家因此富足强大,百姓愿意为国家效力,其他国家也诚心归顺,击败了楚国、魏国的军队,攻取了千里土地,至今政治安定,国家强盛。秦惠王用张仪的计策,攻取了三川地区,向西又吞并了巴、蜀,向北占领了上郡,向南攻占了汉中,囊括九夷,控制鄢、郢,在东面占据了险要的成皋,割取了肥沃的土地,并进一步瓦解了六国的合纵联盟,使它们面向西方,侍奉秦国,功业一直延续到今天。秦昭王得范雎,废黜穰侯,驱逐华阳君,使公室强大,杜绝了私门权贵的势力,像蚕吃桑叶一般,逐渐吞并诸侯的土地,终于使秦国奠定了统一天下大业的基础。这四位君主,都是依靠了别国客卿的力量。由此看来,客卿有哪一点对不起秦国呢?假使这四位君主拒绝客卿而不接受他们,疏远士人而不重用,这就使秦国既无富足之实,又无强大之名。
现在,皇上您罗致昆山的美玉,得到随侯之珠、和氏之璧,挂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剑,驾着纤离马,竖着翠凤旗,摆着灵鼍鼓。以上这些宝物,并没有一样是秦国出产的,但陛下您非常喜爱它们,这是为什么呢?若是一定要秦国所产然后才使用的话,那么夜光之璧就不能用来装饰朝廷,犀角象牙制品就不能为您所赏玩,郑国、卫国的美女也不能列于您的后宫之中,良马也不能填满您的马棚。江南的金锡也不该用,西蜀的丹青也不应用来当颜料。您用来装饰后宫、充当姬妾、赏心悦意、怡目悦耳的,一定要出自秦国然后才用的话,那么,用宛地珍珠装饰的簪子,玑珠镶嵌的耳坠,东阿白绢缝制的衣服,刺绣华美的装饰品,就不能进献您的面前,那时髦而又高雅、漂亮而又文静的赵国女子不能侍立您的身边。而那些敲打瓦坛瓦罐、弹着秦筝、拍着大腿、呜呜叫喊以满足欣赏要求的,这才是正宗的秦国音乐。像《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这些乐曲,则是其他国家的音乐。现在,您抛弃敲打瓦坛瓦罐这一套秦国音乐而听《郑》《卫》之声,不去听弹筝而欣赏《昭》《虞》之曲,这是什么原因呢?说穿了,只不过是图眼前快乐,以满足耳目观赏需求而已。而现在您用人却不是这样,不问此人能用不能用,也不问是非曲直,只要不是秦国人就一律辞退,只要是客卿就一律驱逐。这样看来,陛下所看重的是美女、音乐、珍珠、宝玉,所轻视的是人才了。这并不是统一天下、制服诸侯的方法。
我听说,土地广阔所产粮食就丰富,国家广大人口就众多,军队强盛士兵就勇敢。所以,泰山不排斥泥土,才能堆积得那样高大;河海不挑剔细小的溪流,才能变得如此深广;而成就王业的人不抛弃广大民众,才能显出他的盛德。所以,地无论东南西北,民众不分这国那国,一年四季五谷丰登,鬼神赐予福泽,这就是五帝三王无敌于天下的原因所在。而现在陛下您抛弃了百姓来帮助敌国,排斥宾客而使他们为其他诸侯国建立功业,使天下有才之士后退而不敢西行,停住脚步而不敢进入秦国,这正是人们所说的“借武器给敌人,送粮食给盗贼”啊!
非秦国出产的物品,值得珍视的很多;非秦国出生的士人,愿意效忠的也不少。现在,您驱逐客卿来资助敌国,损害百姓以帮助仇人,在内部削弱自己而在外面又和诸侯结下怨恨,这样下去,要使国家没有危险,是不可能的。
于是,秦王就废除了逐客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终于采用了他的计谋,他的官位也升到廷尉。二十多年,终于统一了天下,尊称国王为“皇帝”。皇帝又任命李斯为丞相。拆平了各国郡县的城墙,销毁了各地的武器,表示不再使用。秦国没有一寸分封的土地,也不立皇帝的儿子、兄弟为王,更不把功臣封为诸侯,以使国家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战争的祸患。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在咸阳宫设宴招待群臣,博士仆射周青臣等人称颂秦始皇的武威盛德。齐人淳于越劝谏道:“我听说殷商和周朝统治达一千多年,分封子弟及功臣作为膀臂辅翼。而现在陛下您虽统一天下,子弟却还是平民百姓。一旦出现了田常、六卿夺权篡位的祸患,在朝中又没有强有力的辅佐之臣,靠谁来相救呢?办事不学习古代经验而长期统治的朝代,我还没有听说过。现在,周青臣等人又当面阿谀奉承以加重您的错误,不是忠臣。”始皇把这种议论交给李斯处理,李斯认为这种论点是荒谬的,因此废弃不用,就上书给皇帝说:“古时候,天下分散败乱,彼此之间互不服从,所以才诸侯并起。一般舆论都称道古代以否定当代,装点一些虚夸不实的文辞来扰乱社会的实际,人们都认为自己的一派学问最好,以否定皇帝的政策法令。现在,陛下统一了天下,分辨了黑白是非,使海内共同尊崇皇帝一人;而诸子百家各个学派却在一起任意批评朝廷的法令制度,听说朝廷令下,立刻就以自己学派的观点来议论它,回家便心中不满,出门则在街头巷尾纷纷议论,以批评君主来博得名声,认为和朝廷不一样便是本领高,并带领下层群众来制造诽谤。这样下去而不加以禁止的话,上面君主的权力威望就要下降,下面私人的帮派也要形成。因此,还是以禁止为好。我请求把人们收藏的《诗》《书》和诸子百家的著作一概扫除干净。命令下达三十天之后,若还有人不服从,判处黥刑并罚做筑城苦役。不在清除之列的,是医药、占卜、种植等类书籍。若有想学习法令的,以官吏为老师。”秦始皇批准了他的建议,没收了《诗经》《尚书》和诸子百家的著作,以使人民愚昧无知,使天下人无法用古代之事来批评当前朝廷。修明法制,制定律令,都从秦始皇开始。统一文字,在全国各地修建离宫别馆。第二年,始皇又四处巡视,平定了四方少数民族,这些措施,李斯都出了不少力。
李斯的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守,儿子们娶的是秦国的公主,女儿们嫁的都是秦国的皇族子弟。三川郡守李由请假回咸阳时,李斯在家中设下酒宴,文武百官都前去给李斯敬酒祝贺。门前的车马数以千计。李斯慨然长叹道:“哎呀!我听荀卿说过‘事情不要搞得过了头’。我李斯原是上蔡的平民、街巷里的百姓,皇帝不了解我才能低下,才把我提拔到这样高的地位。现如今,做臣子的没有人比我职位更高,可以说是富贵荣华到了极点。然而,事物发展到极点就要开始衰落,我还不知道归宿在何方啊!”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十月,他巡行出游到会稽山,沿海北上,到达琅邪山。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兼符玺令赵高都随同前往。秦始皇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扶苏因多次直言劝谏皇帝,始皇派他到上郡监督军队,蒙恬任将军。小儿子胡亥很受宠爱,要求随行,始皇答应了。其他的儿子都没跟着去。
这一年七月,秦始皇到达沙丘,病得非常严重,命令赵高写好诏书给公子扶苏说:“把军队交给蒙恬,赶快到咸阳参加葬礼,然后安葬。”书信都已封好,但还没交给使者,秦始皇就去世了。书信和印玺都在赵高手里,只有小儿子胡亥、丞相李斯和赵高以及五六个亲信宦官知道始皇去世,其余群臣都不知道。李斯认为,皇帝在外面去世,又没正式确立太子,所以应保守秘密,把始皇的尸体安放在一辆既能保温又能通风凉爽的车子中,百官奏事及进献饮食还像往常一样,宦官就假托皇帝从车中批准百官上奏的事。
赵高因此扣留了始皇赐给扶苏的诏书,而对公子胡亥说:“皇帝去世了,没有诏书封诸子为王而只赐给长子扶苏一封诏书。长子到后,就登位做皇帝,而你却连尺寸的封地也没有,这怎么办呢?”胡亥说:“本来就是这样。我听说过,圣明的君主最了解臣子,圣明的父亲最了解儿子。父亲临终既未下命令分封诸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赵高说:“并非如此。当今天下的大权,无论谁的生死存亡,都在你、我和李斯手里掌握着啊!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更何况驾驭群臣和向人称臣,统治别人和被人统治,难道可以同日而语吗!”胡亥说:“废除兄长而立弟弟,这是不义;不服从父亲的诏命而惧怕死亡,这是不孝;自己才能浅薄,依靠别人的帮助而勉强登位,这是无能:这三件事都是大逆不道的,天下人也不服从,我自身遭受祸殃,国家还会灭亡。”赵高说:“我听说过商汤、周武王杀死他们的君主,天下人都称赞他们行为符合道义,不能算是不忠。卫君杀死他的父亲,而卫国人民称颂他的功德,孔子记载了这件事,不能算是不孝。更何况办大事不能拘于小节,行大德也用不着再三谦让。乡间的习俗各有所宜,百官的工作方式也各不一样。所以,顾忌小事而忘了大事,日后必生祸害;关键时刻犹豫不决,将来一定要后悔。果断而大胆地去做,连鬼神都要回避,将来一定会成功。希望你按我说的去做。”胡亥长叹一声说道:“现在,皇帝去世还未发丧,丧礼也未结束,怎么好用这件事来求丞相呢?”赵高说:“时光啊时光,短暂得来不及谋划!我就像携带干粮赶着快马赶路一样,唯恐耽误了时机!”
胡亥同意了赵高的话以后,赵高说:“不和丞相商议,恐怕事情还不能成功,我希望能替你与丞相商议。”赵高就对丞相李斯说道:“始皇去世,赐给长子扶苏诏书,命他到咸阳参加丧礼,并立为继承人。诏书未送,皇帝去世,还没人知道此事。皇帝赐给长子的诏书和符玺都在胡亥手里,立谁为太子只在于你我的一句话而已。你看这事该怎么办?”李斯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亡国的话呢!这不是作为人臣所应当议论的事!”赵高说:“您自己估计一下,和蒙恬相比,谁有本事?谁的功劳更高?谁更谋略深远而不失误?天下百姓更拥戴谁?与长子扶苏的关系谁更好?”李斯说:“在这五个方面,我都不如蒙恬。但您为什么这样苛求于我呢?”赵高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当宦官的奴仆,有幸能凭熟悉狱法文书进入秦宫,管事二十多年,还未曾见过被秦王罢免的丞相功臣有封爵而又传给下一代的,结果都是以被杀告终。皇帝有二十多个儿子,这些都是您所知道的。长子扶苏刚毅而且勇武,信任人而又善于激励士人,即位之后一定要用蒙恬担任丞相。很显然,您最终也是不能怀揣通侯之印退职还乡了。我受皇帝之命教育胡亥,让他学法律已经有好几年了,还没见过他有什么错误。他慈悲仁爱,诚实厚道,轻视钱财,尊重士人,心里聪明但不善言辞,竭尽礼节尊重贤士。在秦始皇的儿子中,没人能赶得上他,可以立为继承人。您考虑一下再决定。”李斯说:“您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李斯只执行皇帝的遗诏,自己的命运听从上天的安排,有什么可考虑决定的呢?”赵高说:“看来平安却可能是危险的,危险又可能是平安的。在安危面前不早做决定,又怎么能算是圣明的人呢?”李斯说:“我李斯本是上蔡街巷里的平民百姓,承蒙皇帝提拔,让我担任丞相,封为通侯,子孙都得到尊贵的地位和优厚的待遇,所以皇帝才把国家安危存亡的重任交给了我,我又怎么能辜负了他的重托呢?忠臣不因怕死而苟且从事,孝子不因过分操劳而损害健康,做臣子的各守各的职分而已。请您不要再说了,不要让我李斯也跟着犯罪。”赵高说:“我听说圣人并不循规蹈矩,而是适应变化,顺从潮流,看到苗头就能预知根本,看到动向就能预知归宿。而事物本来就是如此,哪里有什么一成不变的道理呢!现如今,天下的权力和命运都掌握在胡亥手里,我赵高能猜出他的心志。更何况从外部来制服内部就是逆乱,从下面来制服上面就是反叛。所以,秋霜一降花草随之凋落,冰消雪化就万物更生,这是自然界必然的结果。您怎么连这些都没看到呢?”李斯说:“我听说晋代换太子,三代不安宁;齐桓公兄弟争夺王位,哥哥被杀死;商纣杀死亲戚,又不听从臣下劝谏,都城夷为废墟,随着危及社稷;这三件事都违背天意,所以才落得宗庙没人祭祀。我李斯还是人啊,怎么能参与这些阴谋呢!”赵高说:“上下齐心协力,事业可以长久;内外配合如一,就不会有什么差错。您听从我的计策,就会长保封侯,并永世相传,一定有仙人王子乔、赤松子那样的长寿,孔子、墨子那样的智慧。现在放弃这个机会而不听从我的意见,一定会祸及子孙,足以令人心寒。善于为人处世、相机而动的人是能够转祸为福的,您想怎么办呢?”李斯仰天长叹,挥泪叹息道:“哎呀!偏偏遭逢乱世、既然已经不能以死尽忠了,将向何处寄托我的命运呢!”于是,李斯就依从了赵高。赵高便回报胡亥说:“我是奉太子您的命令去通知丞相李斯的,他怎么敢不服从命令呢!”
于是,他们就一同商议,伪造了秦始皇给丞相李斯的诏书,立胡亥为太子。又伪造了一份赐给长子扶苏的诏书说:“我巡视天下,祈祷祭祀各地名山的神灵以求长寿。现在,扶苏和将军蒙恬带领几十万军队驻守边疆,已经十几年了,不能向前进军,而士兵伤亡很多,没有立下半点功劳,反而多次上书直言诽谤我的所作所为,因不能解职回京当太子,日夜怨恨不满。扶苏作为人子而不孝顺,赐剑自杀!将军蒙恬和扶苏一同在外,不纠正他的错误,也应知道他的谋划。作为人臣而不尽忠,一同赐命自杀,把军队交给副将王离。”用皇帝的玉玺把诏书封好,让胡亥的门客捧着诏书到上郡交给扶苏。
使者到达之后,打开诏书,扶苏就哭泣起来,进入内室想自杀。蒙恬阻止扶苏说:“皇上在外,没有立下太子,派我带领三十万大军守卫边疆,公子担任监军,这是天下的重任啊。现在,只有一个使者来,您就立刻自杀,怎能知道其中没有虚假呢?希望您再请示一下,有了回答之后再死也不晚。”使者连连催促。扶苏为人仁爱,对蒙恬说:“父亲命儿子死去,还要请示什么!”立刻自杀而死。蒙恬不肯自杀,使者立刻把他交付法吏,关押在阳周。
使者回来汇报,胡亥、李斯、赵高都非常高兴。到咸阳后发布丧事,太子胡亥立为二世皇帝。任命赵高担任郎中令,常在宫中服侍皇帝,掌握大权。
秦二世在宫中闲居无事,就把赵高叫来一同商议,对赵高说:“人活在世上,就如同驾驭着六匹骏马从缝隙前飞过一样短暂。我既然已经统治天下了,想全部满足耳目方面的一切欲望,享受尽我所能想到的一切乐趣,使国家安宁,百姓欢欣,永保江山,以享天年,这种想法能行得通吗?”赵高说:“这对贤明君主来说是能够做到的,而对昏乱君主来说是应禁忌的。我冒昧地说一句不怕杀头的话,请您稍加注意一点。对于沙丘的密谋策划,各位公子和大臣都有怀疑,而这些公子都是您的兄长,这些大臣都是先帝所安置。现在,陛下您刚刚登皇位,这些人都心中怨恨不服,唯恐他们要闹事。更何况蒙恬虽已死去,蒙毅还在外面带兵。我之所以提心吊胆,只是害怕会有不好的结果。陛下您又怎么能为此而行乐呢?”二世说:“这可怎么办呢?”赵高说:“实行严峻的法律和残酷的刑罚,把犯法的和受到牵连的人统统杀死,直至灭族,杀死当朝大臣而疏远您的骨肉兄弟,让原来贫穷的人富有起来,让原来卑贱的人高贵起来。全部铲除先帝的旧臣,重新任命您信任的人并让他们在您的身边。这样就使他们从心底对您感恩戴德,根除了祸害而杜绝了奸谋,群臣都蒙受您的恩泽,他们承受着您的厚德,陛下您就可以高枕无忧,纵情享受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二世认为赵高的话是对的,就重新修订法律。于是,群臣和公子们有罪,就交付赵高,命他审讯法办。杀死了大臣蒙毅等人,十二个公子在咸阳街头斩首示众,十个公主也在杜县被分裂肢体处死,财物没收归皇帝所有,连带一同治罪的不计其数。
公子高想外出逃命,但又怕连累家人被满门抄斩,就上书说:“先帝活着的时候,我进宫就给吃的东西,出宫就让乘车。皇帝内府中的衣服,先帝赐给我;宫中马棚里的宝马,先帝也赐给我。我本该与先帝一起死去而没做到,这是我做人子的不孝、做人臣的不忠。而不忠的人没有理由活在世上,请允许我随先帝死去,希望能把我埋在骊山脚下。只求皇上哀怜答应我。”此书上奏以后,胡亥非常高兴,叫来赵高并把此书指示给他看,说:“这可以说是窘急无奈了吧?”赵高说:“在大臣们整天担心自己死亡还来不及的时候,怎么能图谋造反呢!”胡亥答应了公子高的请求,赐给他十万钱予以安葬。
当时的法令刑罚一天比一天残酷,群臣上下人人自危,想反叛的人很多。二世又建造阿房宫,修筑直道、驰道,赋税越来越重,兵役劳役没完没了。于是,从楚地征来戍边的士卒陈胜、吴广等人就起来造反,起兵于崤山以东,英雄豪杰蜂拥而起,自立为侯王,反叛秦朝,他们的军队一直攻到鸿门才退去。李斯多次想找机会进谏,但二世不允许。二世反倒责备李斯说:“我有个看法,是从韩非子那里听来的。他说:‘尧统治天下,殿堂只不过三尺高,柞木椽子直接使用而不加砍削,茅草做屋顶而不加修剪,即使是旅店中住宿的条件也不会比这更艰苦的了。冬天穿鹿皮袄,夏天穿麻布衣,粗米作饭,野菜作汤,用土罐吃饭,用土钵喝水,即使是看门人的生活也不会比这更清寒的了。夏禹凿开龙门,开通大夏水道,又疏通多条河流,曲折地筑起多道堤防,决积水引导入海,大腿上没了白肉,小腿上没了汗毛,手掌脚底都结满了厚茧,面孔漆黑,最终还累死在外,埋葬在会稽山上,即使是奴隶的劳苦也不会比这更厉害了。’然而,把统治天下看得无比尊贵的人,其目的难道就是想操心费力,住旅店一样的宿舍、吃看门人吃的食物、干奴隶干的活计吗?这些事都是才能低下的人才努力去干的,并非贤明的人所从事的。那些贤明的人统治天下的时候,只是把天下的一切都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这正是把统治天下看得无比尊贵的原因所在。人们所说的贤明之人,一定能安定天下、治理万民。倘若连给自己捞好处都不会,又怎么能治理天下呢!所以,我才想永远享有天下而没有祸害。这该怎么办呢?”李斯的儿子李由任三川郡守,群起造反的吴广等人向西攻占地盘,任意往来,李由不能阻止。章邯在击败并驱逐了吴广等人的军队之后,派到三川去调查的使者一个接着一个,并责备李斯身居三公之位,为何让盗贼猖狂到这种地步。李斯很是害怕,又把爵位俸禄看得很重,不知如何是好,就曲意阿顺二世的心意,想求得宽容,便上书回答二世说:
贤明的君主,必将是能够全面掌握为君之道,又对下行使督责的统治术的君主。对下严加督责,则臣子们不敢不竭尽全力为君主效命。这样一来,君主和臣子的职分一经确定,上下关系的准则也明确了,那么天下不论是有才德的还是没有才德的,都不敢不竭尽全力为君主效命了。因此,君主才能专制天下而不受任何约束,能享尽达到极致的乐趣。贤明的君主啊,又怎能看不清这一点呢!
所以,申不害先生说“占有天下要是还不懂得纵情肆欲,这就叫把天下当成自己的镣铐”这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讲不督责臣下,而自己反而辛辛苦苦为天下百姓操劳,像尧和禹那样,所以称之为“镣铐”。不能学习申不害、韩非的高明法术,推行督责措施,一心以天下使自己舒服快乐;而只是白白地操心费力,拼命为百姓干事,那就是百姓的奴仆,并不是统治天下的帝王,这有什么值得尊贵的呢!让别人为自己献身,就自己尊贵而别人卑贱;让自己为别人献身,就自己卑贱而别人尊贵。所以,献身的人卑贱,接受献身的人尊贵,从古到今,没有不是这样的。自古以来,之所以尊重贤人,是受尊敬的人自己尊贵;之所以讨厌不肖的人,是不肖的人自己卑贱。而尧、禹是为天下献身的人,因袭世俗的评价而予以尊重,这也就失去了之所以尊贤的用心了,这可说是绝大的错误。说尧、禹把天下当作自己的“镣铐”,不也是很合适的吗?这是不能督责的过错。
所以,韩非先生说“慈爱的母亲会养出败家的儿子,而严厉的主人家中没有强悍的奴仆”,是什么原因呢?这是由于能严加惩罚的必然结果。所以,商鞅的新法规定,在道路上撒灰的人就要判刑。撒灰于道是轻罪,而加之以刑是重罚。只有贤明的君主才能严厉地督责轻罪。轻罪尚且严厉督责,何况犯有重罪呢?所以,百姓不敢犯法。因此,韩非先生又说:“对几尺绸布,一般人见到就会顺手拿走;百镒美好的黄金,盗跖不会夺取。”并不因为常人贪心严重,几尺绸布价值极高,盗跖利欲淡泊;也不是因为盗跖行为高尚,轻视百镒黄金的重利。原因是一旦夺取,随后就要受刑,所以盗跖不敢夺取百镒黄金。若是不坚决施行刑罚的话,那么一般人也就不会放弃几尺绸布。因此,五丈高的城墙,楼季不敢轻易冒犯;泰山高达百仞,而跛脚的母羊也能放牧到山顶上。难道是楼季难以攀越五丈高的城墙,而跛脚的母羊容易爬上百仞高的泰山吗?这是因为陡峭和平缓,两者形势不同。圣明的君主之所以能久居尊位,长掌大权,独自垄断天下利益,其原因并不在于他们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而是在于他们能够独揽大权,精于督责,对犯法的人一定严加惩处,所以天下人不敢违犯。现在不制订防止犯罪的措施,去仿效慈母养成败家子的做法,那就太不了解前代圣哲的论说了。不能实行圣人治理天下的方法,除去给天下当奴仆还能干什么呢?这不是太令人悲伤的事吗!
更何况节俭仁义的人在朝中任职,那荒诞放肆的乐趣就得中止;规劝陈说、高谈道理的臣子在身边干预,放肆无忌的念头就要收敛;烈士死节的行为受到世人的推崇,纵情享受的娱乐就要放弃。所以,圣明的君主能排斥这三种人,而独掌统治大权以驾驭言听计从的臣子,建立严明的法制,所以自身尊贵而权势威重。所有的贤明君主,都能拂逆世风、扭转民俗,废弃他所厌恶的,树立他所喜欢的。因此,在他活着的时候才有尊贵的威势,在他死后才有贤明的谥号。正因为这样,贤明的君主才集权专制,使权力不落入臣下手中,然后才能斩断仁义之路,堵住游说之口,困厄烈士的死节行为,闭目塞听,任凭自己独断专行。这样在外就不致被仁义节烈之士的行为动摇,在内也不会为劝谏争论所迷惑。因此,才能卓荦独行逞其为所欲为的心志,而没有人敢反抗。像这样,然后才可以说是了解了申不害、韩非的统治术,学会了商鞅的法制。法制和统治术都学好而明了了,天下还会大乱,这样的事我还没听说过。所以,有人说:“帝王的统治术是简约易行的。”只有贤明君主才能这么做。像这样,才可以说是真正实行了督责,臣下才能没有离异之心,天下才能安定,天下安定才能有君主的尊严,君主有了尊严才能使督责严格执行,督责严格执行后君主的欲望才能得到满足,满足之后国家才能富强,国家富强了君主才能享受得更多。所以,督责之术一确立,君主就任何欲望都能满足了。群臣百姓想补救自己的过失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图谋造反?像这样,就可以说是掌握了帝王的统治术,也可以说了解了驾驭群臣的方法。即使申不害、韩非复生,也不能超过了。
这封答书上奏之后,二世看了非常高兴。于是,更加严厉地实行督责,向百姓收税越多的越认为是贤明的官吏。二世说:“像这样才可称得上善于督责了。”当时,路上的行人有一半是受过刑的,在街市上每天都堆积着刚杀死的人的尸体,而且杀人越多的越被视为忠臣。二世说:“像这样才可称得上实行督责了。”
起初,赵高在担任郎中令时,杀死的人和为了报私仇而陷害的人非常多,唯恐大臣们在入朝奏事时向二世揭露他,就劝说二世道:“天子之所以尊贵,就在于大臣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而不能看到他的面容,所以才自称为‘朕’。况且陛下还很年轻,未必什么事情都懂。现在坐在朝廷上,若惩罚和奖励有不妥当的地方,就会把自己的短处暴露给大臣,这也就不能向天下人显示您的圣明了。陛下不妨深居宫中,和我及熟悉法律的侍中在一起,等待大臣把公事呈奏上来,等公文一旦呈上,我们就可以研究决定。这样,大臣们就不敢把疑难的事情报上来,天下的人也就称您为圣明之主了。”二世听从了赵高的主意,就不再坐在朝廷上接见大臣,深居宫禁。赵高总在皇帝身边侍奉办事,一切公务都由赵高决定。
赵高听说李斯对此有不满的言论,就找到李斯说:“函谷关以东地区盗贼很多,而现在皇上却加紧遣发劳役修建阿房宫,搜集狗马等没用的玩物。我想劝谏,但我的地位卑贱。可实在是您丞相的事,为什么不劝谏呢?”李斯说:“确实是这样,我早就想说话了。可是,现在皇帝不临朝听政,常居深宫之中,我虽然有话想说,又不便让别人传达,想见皇帝却又没有机会。”赵高对他说:“您若真能劝谏的话,请允许我替你打听,只要皇上一有空闲,我立刻通知你。”于是,赵高趁二世在闲居娱乐,美女在前的时候,派人告丞相说:“皇上正有空闲,可以进宫奏事。”丞相李斯就到宫门求见,接连三次都是这样。二世非常生气地说:“我平时空闲的日子很多,丞相都不来。每当我在寝室休息的时候,丞相就来请示奏事。丞相是瞧不起我呢?还是以为我鄙陋?”赵高又乘机说:“您这样说话可太危险了!沙丘的密谋,丞相是参与了的。现在,陛下您已即位皇帝,而丞相的地位却没有提高,显然他的意思是想割地封王呀!如果皇帝您不问我,我不敢说。丞相的大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守,楚地强盗陈胜等人都是丞相故乡邻县的人,因此他们才敢公开横行,经过三川时,李由只是守城而不出击。我曾听说他们之间有书信来往,但还没有调查清楚,所以没敢向陛下报告。更何况丞相在外,权力比陛下还大。”二世认为赵高的话没错,想法办丞相,但又担心情况不实,就派人去调查三川郡守与盗贼勾结的具体情况。李斯知道了这个消息。
当时,二世正在甘泉宫观看摔跤和滑稽戏表演。李斯不能觐见,就上书揭发赵高的短处说:“我听说,臣子比同君主,没有不危害国家的;妾比同丈夫,没有不危害家庭的。现在,有的大臣擅自掌握赏罚大权,和您没有什么不同,这是非常不妥当的。从前,司城子罕当宋国丞相,自己掌握刑罚大权,用威权行事,一年之后就劫持了宋国国君,篡夺了王位。田常当齐简公的臣子,爵位高到全国无人与他相匹敌,自家的财富和公家的一样多,他行恩施惠,下得百姓的爱戴,上得群臣的拥护,暗中窃取了齐国的权力,在厅堂里杀死了宰予,又在朝廷上杀死齐简公,这样,就完全控制了齐国。这是天下人都知晓的事情。现在,赵高既有邪恶之心,又有图谋造反的行为,就如同子罕当宋国丞相时的所作所为;私人占有的财富,也正像田常在齐国那样多。他兼有田常、子罕两个人的罪恶,而又窃取了陛下您的威信,他野心就如同韩玘当韩安的宰相时一样。陛下您不早打算,我担心他迟早会发动叛乱啊。”二世说:“这是什么话?赵高原本是个宦官,但他不因处境安逸就为所欲为,也不因处境危险就改变忠心,他品行廉洁,一心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讲信义才保住禄位,我确实认为他是贤才,而你怀疑他,这是什么原因呢?再加上我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父亲,没什么知识,不知如何管理百姓,而你年纪又大了,我担心与天下人隔绝了。我如果不把国事托付给赵高,还应当用谁呢?况且赵先生为人精明廉洁,竭尽其力,下能了解民情,上能顺适我的心意,请你不要怀疑。”李斯说:“并非如此。赵高从前是卑贱的人,并不懂道理,贪得无厌,求利不止,地位权势仅次于陛下,但他追求地位和权势的欲望没有止境,所以我说是很危险的。”二世早已相信了赵高,担心李斯杀掉他,就暗中把这些话告诉了赵高。赵高说:“丞相所忧虑的只有我赵高,我死之后,丞相就可以干田常所干的那些事了。”于是,二世说:“就把李斯交给你这郎中令查办吧!”
赵高查办李斯。李斯被捕后并套上刑具,关在监狱中,仰天长叹道:“哎呀!可悲啊!无道的昏君,怎么能为他出谋划策呢!从前,夏桀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这三个大臣,难道不忠吗!然而,免不了一死。他们虽然尽忠而死,只可惜忠非其人。现在,我的智慧赶不上这三个人,而二世的暴虐无道超过了桀、纣、夫差,我因尽忠而死,也是应该的呀。况且二世治国不是胡搞吗!不久前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而自立为皇帝,又杀害忠良,重用低贱的人,修建阿房宫,对天下百姓横征暴敛。并不是我不劝谏,而是他不听我的呀。凡是古代圣明的帝王饮食都有一定的节制,车马器物有一定的数量,宫殿都有一定的限度,颁布命令和办事情,增加费用而不利于百姓的一律禁止,所以才能长治久安。现在,二世对自己的兄弟施以违反常情常理的残暴手段,不考虑会有什么灾祸,迫害、杀戮忠臣,也不考虑会有什么灾殃;大力修筑宫殿,加重对天下百姓的税收,不吝惜钱财:这三个措施实行之后,天下百姓不服从。现在造反的人已占天下人的一半了,但二世心中还未觉悟,居然任用赵高为辅佐,我一定会看到盗贼攻进咸阳,使朝廷变为麋鹿嬉游的地方。”
于是,二世就派赵高审理丞相一案,对他加以惩处,查问李斯和儿子李由谋反的情状,将其宾客和家族全部逮捕。赵高惩治李斯,拷打他一千多下,李斯不能忍受痛苦的折磨,冤屈地招供了。李斯之所以不自杀而死,是他自负能言善辩,又对秦国有大功,确实没有反叛之心,希望能够上书为自己辩护,希望二世能觉悟过来并赦免他。李斯于是在监狱中上书说:“我担任丞相治理百姓,已经三十多年了。我来秦国赶上领土还很狭小。先王的时候,秦国的土地不过千里,士兵不过几十万。我用尽了自己微薄的才能,小心谨慎地执行法令,暗中派遣谋臣,资助他们金银珠宝,让他们到各国游说,暗中准备武装,整顿政治和教化,任用英勇善战的人为官,提高功臣的社会地位,给他们很高的爵位和俸禄,所以终于威胁韩国,削弱魏国,击败了燕国、赵国,削平了齐国、楚国,最后兼并六国,俘获了他们的国王,拥立秦王为天子。这是我的第一条罪状。秦国的疆域并不是不广阔,还要在北方驱逐胡人、貉人,在南方平定百越,以显示秦国的强大。这是我的第二条罪状。尊重大臣,提高他们的爵位,用以巩固他们同秦王的亲密关系。这是我的第三条罪状。建立社稷,修建宗庙,以显示主上的贤明。这是我的第四条罪状。更改尺度衡器上所刻的标志,统一度量衡和文字,颁布天下,以树立秦朝的威名。这是我的第五条罪状。修筑驰道,兴建游观之所,以显示主上志满意得。这是我的第六条罪状。减轻刑罚,减少税收,以满足主上赢得民众的心愿,使万民百姓都拥戴皇帝,至死都不忘记皇帝的恩德。这是我的第七条罪状。像我李斯这样作臣子的,所犯罪状足以处死,本来已经很久了,皇帝希望我竭尽所能,才得以活到今天,希望陛下明察。”奏书呈上之后,赵高让狱吏丢在一边而不上报,说:“囚犯怎能上书!”
赵高派他的门客十多人假扮成御史、谒者、侍中,轮流往复审问李斯。李斯改为以实对答时,赵高就让人再拷打他。后来,二世派人去验证李斯的口供,李斯以为还和以前一样,终不敢再改口供,在供词上承认了自己的罪状。赵高把判决书呈给皇帝,二世皇帝很高兴地说:“没有赵君,我几乎被丞相出卖了。”等二世派的使者到达三川调查李由时,项梁已经将他杀死。使者返回时,正当李斯已被交付狱吏看押,赵高就编造了一整套李由谋反的罪状。
二世二年(前208)七月,李斯被判处五刑,判在咸阳街市上腰斩。李斯出狱时,跟他的次子一同被押解,他回头对次子说:“我想和你再牵着黄狗一同出上蔡东门去打猎追逐狡兔,又怎能办得到呢!”于是,父子二人相对痛哭,三族的人都被处死了。
李斯死后,二世任命赵高任中丞相,无论大事小事都由赵高决定。赵高自知权力过重,就献上鹿,称它为马。二世问左右侍从说:“这是鹿吧?”左右都说:“是马”。二世惊慌起来,以为自己迷惑,就把太卜召来,叫他算上一卦。太卜说:“陛下春秋两季到郊外祭祀,供奉宗庙鬼神,斋戒时不虔诚,所以才到这种地步。可依照圣明君主的样子再虔诚地斋戒一次。”于是,二世就到上林苑中去斋戒,整天在上林苑中游玩射猎。一次,有个行人走进上林苑,二世亲手把他射死。赵高就让他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出面弹劾,说是不知谁杀死了人,把尸体搬进上林苑。赵高就劝谏二世说:“天子无缘无故杀死没有罪的人,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鬼神也不会接受您的祭祀,上天将会降下灾祸,应该远远地离去皇宫以祈祷消灾。”二世就离开皇宫,到望夷宫去居住。
二世在望夷宫住了三天,赵高就假托二世的命令,让卫士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手持兵器面向宫内,自己进宫告诉二世说:“山东各路强盗大批大批地来了!”二世上楼台观看,看到卫士拿着兵器朝向宫内,非常害怕,赵高立刻逼迫二世让他自杀。然后,取过玉玺把它带在自己身上,身边的文武百官无一人跟从;他登上大殿时,大殿有好几次都像要坍塌似的。赵高自知上天不给予他皇帝之位,群臣也不会答应,就把秦始皇的弟弟叫来,把玉玺交给了他。
子婴即位之后,担心赵高再作乱,就假称有病而不上朝处理政务,与宦官韩谈和他的儿子商量如何杀死赵高。赵高前来求见,询问病情,子婴就把他召进皇宫,命令韩谈刺杀了他,诛灭了他的三族。
子婴即位三个月,刘邦的军队就从武关打了进来,到达咸阳,文武百官都起义叛秦,不抵抗沛公。子婴和妻子儿女都用丝带系在自己脖子上,到轵道亭旁去投降。刘邦把他们交给部下官吏看押。项羽到达咸阳后把他们杀死,秦就这样失去了天下。
太史公说:“李斯以一个里巷平民的身份,游历诸侯,入关侍奉秦国,抓住机会,辅佐秦始皇,终于完成统一大业。李斯位居三公之职,可以称得上很受重用了。李斯知道儒家《六经》的要旨,却不致力于政治清明,用以弥补皇帝的过失,而是凭仗他显贵的地位,阿谀奉承,随意附和,推行酷刑峻法,听信赵高的邪说,废掉嫡子扶苏而立庶子胡亥。等到各地已经群起反叛,李斯这才想直言劝谏,这不是太愚蠢了吗!人们都认为李斯忠心耿耿,反受五刑而死。但我仔细考察事情的真相,就和世俗的看法有所不同。否则的话,李斯的功绩真的要和周公、召公相提并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