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想象中的钟表匠 大卫·休谟
对着镜子仔细看一下自己的眼睛：晶状体用来聚焦图像，虹膜随光线强弱发生变化，还有起保护作用的眼睑和睫毛。眼睛看向一侧时，眼球会在眼窝内随着转动。眼睛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器官。这一切是如何形成的呢？眼睛的构造和功能令人惊叹，怎么可能是碰巧而成的？
想象一下，你在一个荒岛的丛林中挣扎前行，眼前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中有一座宫殿的废墟。爬上废墟高处，你看到这里原来有墙壁、楼梯、小径和庭院。你知道这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一定曾有人设计了这么一座建筑。如果你在户外散步时捡到一块手表，你完全有理由认定这是一件由某个钟表匠制作、有特定用途的工具：用来看时间。那些小齿轮不可能是随机从天上掉下来自己组装在一起，而是有人仔细思考设计的。所有这些例子似乎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如果一件东西看起来像是设计而成的，那么多半就是设计而成的。
那么，想想大自然：树木、花朵、哺乳动物、鸟类、爬行动物、昆虫，甚至变形虫，这些东西看起来也像是经过设计而成的。生物体比任何手表都要复杂得多。哺乳动物有复杂的神经系统，还有保证血液在体内循环的系统，它们的身体结构和行为习惯通常让其非常适合在栖息地生存。因此肯定是有一位无比强大、极其智慧的造物主（Creator）创造了它们。这位造物主，一位神圣的钟表匠（Divine Watchmaker）或神圣的建筑师（Divine Architect），就一定是上帝。这种想法在大卫·休谟生活的18世纪非常普遍，即使到了今天也仍然有人这么认为。
这种论证上帝存在的方式通常被称为“设计论证”（Design Argument）。在17、18世纪，许多科学新发现似乎都支持了这一观点：显微镜揭示了池塘中微小动物身体的复杂性，望远镜则显示太阳系和银河系的美丽和规律性，所有这些似乎都是精确组合在一起的。
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1711—1776）对此却不以为然。在洛克的影响下，他开始思考知识获得的方式以及理性学习的局限性，并以此来解释人类的本性和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与洛克一样，他相信人们的知识来自观察和经验，对于设计论证这种通过观察世界的某种特征来论证上帝存在的观点，他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
休谟认为设计论证的逻辑基础是错误的，在《人类理解研究》（Enquir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1748）一书中，他用了整整一章来批评以设计论证来证明上帝存在的观点。在同一本书的另一章里，他指出相信目击证人对奇迹的描述是不合理的。这两章的内容极富争议，因为在当时的英国，公开反对宗教信仰是非常困难的。这意味着尽管休谟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却从未在大学里找到过工作。他的朋友给他提出了很好的建议，让他在生前不要出版《自然宗教对话录》（Dialogues Concerning Natural Religion）。在这本书中，休谟对一些通常用来论证上帝存在的观点进行了最有力的抨击。直到他死后的1779年，此书才得以面世。
休谟认为设计论证不能证明上帝的存在，因为不能提供足够的证据来得出一个全能、全知、至善之物必须存在的结论。休谟的大部分哲学思考集中在人们能够提供什么样的证据来支持自己的信仰这一点上。设计论证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世界看起来是经过设计而成的。但是，休谟认为，仅仅因为世界看起来像是设计而成的，并不意味着它真的是设计而成的，也不意味着上帝就是设计者。休谟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呢？
想象一下，在一块挡板后面有一台老式的、带有两个秤盘的秤，你只能看到其中的一个秤盘。如果看到一个秤盘升高，你知道另一个秤盘里的东西一定要重一些，仅此而已，你无法知道另一个秤盘里的东西是什么颜色、是立方体还是球形、上面写着什么字、是否覆盖着毛皮，也无法知道其他任何信息。
在这个例子中，我们考虑的是因果关系。对“是什么原因引起秤盘上升？”这个问题，回答只能是“因为另一个秤盘里的东西重一些”。你看到了结果，即秤盘上升，便试图找出原因。但是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可说，如果你一定要对另一个秤盘里是什么东西发表意见，那纯粹就是猜测。如果我们也看不到挡板的后面，也就无法判断你的说法是对是错。休谟认为，我们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属于同样的情况。我们看到的是结果，原因可能很多，但是我们会试图找出最有可能的解释。眼睛、树、山……看起来都很可能是经过设计而成的，但是我们怎么知道它们的设计师是什么样的呢？比如眼睛，看起来它的设计师已经考虑过如何才能让其实现最好的功能，但这并不意味着创造眼睛的人就是上帝。为什么？
人们通常认为上帝拥有前面提到的三种特征：全能、全知、至善。通过观察眼睛，即使你能得出结论说眼睛的设计者一定能力极大，但却没有证据表明这位设计者是全能的。眼睛有一些瑕疵，也可能出现问题，例如许多人都需要戴眼镜。一个全能、全知、至善的上帝会把眼睛设计成这样吗？也许会。但是通过观察眼睛并不能得到证据证明这一点，充其量只能说是某种高度智慧、能力强大、技巧娴熟的设计者创造的眼睛。
但是其实即使这个结论也不一定能够得出来，因为还有其他可能的解释。我们怎么知道眼睛不是由一群地位不那么高的神共同设计的呢？大多数复杂的机器都是由一组人安装起来的，为什么眼睛和其他自然界的物体，假设它们也是由部件组装起来的，就不是这样呢？大多数建筑物都是由一群建筑工人建造的，为什么眼睛就不同呢？也许眼睛是由一位已经去世的古老神灵制造的，也许制造者是一位年轻的神，还在学习如何设计完美的眼睛。我们没有证据来决定这些推测中哪些更为合理。不能仅仅通过观察眼睛，一个据一些人认为明显是设计出来的物体，就推出它是由某一个、仍然活着的、拥有传统意义上高超能力的上帝创造出来的。休谟认为，如果你开始清晰地思考这个问题，就会发现能够得出的结论其实非常有限。
休谟抨击的另一个论点是奇迹论证（Argument from Miracles[1]）。大多数宗教都声称有奇迹发生：死后复活、水上行走、病重意外康复、雕像说话或哭泣，林林总总，举不胜举。然而，是否仅仅因为别人告诉我们奇迹发生了，我们就应该相信呢？休谟对此深表怀疑，认为不能就这样相信。如果有人告诉你一个病人奇迹般康复了，能说明什么呢？休谟认为，奇迹必须是有违自然法则的现象，也就是“没有人会死而复生”“雕像永远不会说话”“没有人能在水上行走”这样的法则。有大量的证据表明这些自然法则是成立的，但是如果有人目睹了有违自然法则的奇迹，我们为什么不相信他们呢？试想一下，如果你的朋友这时候跑进房间，告诉你她看见有人在水上行走，你会说什么？
休谟的观点是，对于这样的事情，总能找到更合理的解释。如果你的朋友告诉你她看见有人在水上行走，那么更有可能的是她在骗你，或者她自己弄错了，而不是她目睹了真正的奇迹。我们知道有些人渴望受到关注，不惜撒谎以达到目的。这是一种可能的解释，另一种解释是这个人弄错了。我们都可能看错或听错，可往往宁可相信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也不愿意相信更明显的解释。即使在今天，如果在深夜听到奇怪的声音，许多人还是急于相信是因为超自然的力量，比如游荡的鬼魂，而不愿意相信更普通的原因，比如老鼠骚动或是刮风。
尽管休谟经常批评宗教信徒提出的观点，但他从未公开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也许他并不是无神论者，他公开的观点可以解读为宇宙万物背后都有一种神圣的智慧体，只是我们对这个神圣智慧体的特征永远不会了解太多。当严谨地按照逻辑进行推理时，我们的分析能力不足以让我们了解这个“上帝”所具备的品质。一些哲学家认为，休谟的这些论断表现了不可知论者的（agnostic）特点。然而，如果说休谟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离成为无神论者尚有一步之遥，在其生命即将终结之际，他很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无神论者。1776年夏天，朋友们来爱丁堡看望垂危的休谟，他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做临终入教这样的事。不仅如此，当身为基督徒的詹姆斯·博斯韦尔（James Boswell）问他是否担心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的时候，休谟说自己绝对不指望死亡后会得到永生。他给出了伊壁鸠鲁可能会给出的回答（见第四章）：他对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并不关心，就像他不关心自己出生之前发生了什么一样。
和休谟同时代还有许多才华横溢的人，其中不少他都认识。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便是其中一位，他对政治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1]也译为“神迹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