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隐藏的思绪 西格蒙得·弗洛伊德
你有可能真正了解自己吗？古代哲学家认为你可以做到，但要是他们错了呢？也许你的头脑中有些部分你永远无法直接触及，就像是上了锁的房间，你永远无法进入？
表面现象具有欺骗性。你在清晨看到太阳似乎是从地平线下升起来，白天穿过天空，最后落入另一边的地平线下。表面上，很像是太阳在环绕地球运行，千万年来人们也一直相信是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16世纪时，天文学家尼古拉·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认识到了这一点，尽管之前也有天文学家对此表示过怀疑。哥白尼日心说（Copernican revolution[1]），即地球并非太阳系中心的观点，让当时许多人极为震惊。
19世纪中叶带来了另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见第二十五章）。在那之前，普遍接受的观点是人类与动物完全不同，一切都是由上帝设计安排的。但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进化论表明，人类和猿类有着共同的祖先，完全不需要假设是上帝创造了我们。人类的进化过程没有任何人为的操控，进化论解释了我们是如何从类人猿进化而来的，以及我们与它们的亲缘关系。进化论带来的革命性影响至今仍在。
根据西格蒙得·弗洛伊德（1856—1939）的观点，带来人类思想第三次大革命的是他自己的发现：潜意识。他认识到，我们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由隐藏在心中的愿望所驱使，我们无法直接了解潜意识，但这并不等于说潜意识不会影响我们的行为。有些事情我们想做，却没有意识到我们想做。潜意识中的欲望对我们的生活以及如何组织社会有着深远的影响，人类文明中最好和最坏的一面都源自潜意识。这是弗洛伊德的发现，不过在尼采的一些作品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观点。
弗洛伊德是一名精神病学家，生活在奥地利的维也纳（Vienna），当时还属于奥匈帝国（Austro-Hungarian Empire）。他出生于一个犹太中产阶级家庭。19世纪末，在当时这座国际大都市里，有许多受过良好教育、有社会根基的年轻人，弗洛伊德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他在职业生涯之初是一名神经学家，在为几名年轻病人治疗的过程中，越来越关注他们的心理问题，他认为这些病人头脑中的某些部分支配着他们的行为并制造了麻烦，但却还没有弄清楚背后的机制。他极为关注歇斯底里症和其他类型的神经官能症。患有歇斯底里症的病人大部分是女性，这些病人常常梦游、出现幻觉甚至不幸瘫痪。然而，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仍不为人知，医生也无法找到导致症状的生理原因。通过仔细研究病人对自身问题的描述，以及他对这些病人个人历史的了解，弗洛伊德提出了这样的观点：这些病症的真正根源是某种令他们困扰的记忆或欲望，这种记忆或欲望是无意识的，病人不知道自己有这种记忆或欲望。
弗洛伊德在进行研究时，会让病人躺在沙发上，谈论他们脑子里想到的任何东西，他认为这样做通常会让病人感觉好很多，因为可以帮助他们的一些念头从身体里逃脱。这种允许各种想法不受阻碍、自由流动的“自由联想法”（free association）产生了令人惊讶的结果，使过去潜意识中的一些想法浮现出来。他还要求病人回忆他们的梦境。弗洛伊德的这种“谈话疗法”打开了病人备受困扰的头脑，消除了一些症状，仿佛谈话这个举动能够释放某些压力，而这些压力是病人不愿意面对的某些想法造成的。精神分析学（psychoanalysis）就这样诞生了。
但是，不仅仅是神经质和歇斯底里的病人有藏在潜意识中的欲望和记忆。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而且正因为这些欲望和记忆平时是隐藏着的，人们才有可能共同生活在社会中。我们的真实感受和真正想做的事情，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隐藏的想法有些充满暴力，许多和性有关，释放出去会太危险，于是我们的头脑对这些想法进行压抑，深深地埋在潜意识中。这些想法很多都是在我们在孩提时代形成的，儿童在早期生活中经历的事件可能在成年后重新记起来。例如，弗洛伊德认为，所有的男人在潜意识中都想要杀死自己的父亲并与母亲发生性关系，这就是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以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名字命名。这个神话故事中对俄狄浦斯的预言，即他将杀死自己的父亲并娶母亲为妻，最后都被他在无意之中实现。对于一些人来说，这种早期形成的、令人难堪的欲望在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塑造了他们的人生。大脑通过某种方式阻止了这些阴暗的想法以可以辨认的形式进入我们的意识中，但是，有时候这种阻止的过程没有成功，有些想法以一种伪装的面目逃逸出来，比如说，可能会出现在梦境中。
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通往潜意识的忠实路径”，是发现被隐藏起来的想法的最佳途径之一。我们在梦中看到和经历的事情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梦境中可能发生很多事情，但都只是表面，潜在的内容才是梦的真正含义，这就是精神分析学家试图搞清楚的。梦中遇见的东西都是符号，代表着我们隐藏在潜意识中的愿望。举个例子，一个出现了蛇、伞或剑的梦通常是一个伪装起来的性梦，蛇、伞和剑是经典的“弗洛伊德符号”，代表阴茎。同样，在梦中钱包或洞穴的形象代表阴道。如果你对这样的解释大吃一惊并觉得很荒谬，弗洛伊德可能会告诉你，那是因为你的大脑在保护你，让你意识不到自己内心和性有关的想法。
另一种让我们瞥见潜意识愿望的时刻是口误，也就是所谓的弗洛伊德式口误（Freudian slips），在那一时刻我们意外地流露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内心愿望。许多电视新闻播音员都曾在无意中说错一个人的名字或是一句话，有时会意外地说一句粗话。弗洛伊德主义者（Freudian）就会说，这种情况发生得非常频繁，不可能只是偶然事件。
并非所有潜意识中的愿望都与性或暴力有关，有些可能反映了某种根本性的冲突。在意识的层面，我们可能希望一件事发生，但同时在潜意识层面，我们不想看到这件事发生。想象一下，你要通过一个重要的考试才能上大学。在意识的层面，你全力以赴为考试做准备，拿过去的相关试卷练习，以提纲形式准备问题的答案，并且设好闹钟，保证提前到达考场。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你准时起床，吃了早餐，赶上公共汽车，知道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抵达考场。这时候你放心地在公共汽车上打了个盹，但当你醒来时，却惊恐地发现，你看错了公共汽车的号码，上错了车，现在你在另一个地方，已经不可能准时赶到考场。弗洛伊德理论可以将这件事解释为由于你对通过考试后要做的事心存畏惧，这种潜意识中的恐惧压倒了意识层面的努力。在内心深处，你并不想考试成功。承认这一点对你自己来说太可怕了，但是你的潜意识通过另一种方式将其表露出来。
弗洛伊德不仅将他的理论应用于有神经质行为的个体，也用来分析一些普遍的文化信仰，特别是为什么有些人热衷于宗教。你可能相信上帝，也许你感觉到上帝存在于你的生命之中，但是弗洛伊德有一套理论来解释你对上帝的信仰从何而来。你可能认为你相信上帝的原因是上帝存在，但是弗洛伊德认为你相信上帝是因为你仍然觉得需要保护，就像你在小时候那样。在弗洛伊德看来，整个文明都是基于一种幻觉，即一个强大父亲形象的幻觉，希望自己渴望得到保护的需求能够得到满足。因为你在内心深处希望上帝存在，于是你在意识层面也就相信上帝真的存在，所有这些都是你一厢情愿的结果。这种潜意识源自幼儿时期需要被保护和照顾的渴望。有上帝存在这样的想法对成年人来说是一种安慰，因为他们仍然有童年遗留下来的愿望存在于潜意识中，即使成年人通常不知道这些感觉来自何处，并且主动压抑着这些实际上是内心深处没有得到满足的精神需要，而不是真的因为上帝存在。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弗洛伊德的理论对笛卡尔等思想家关于头脑的许多假设提出了质疑。笛卡尔相信头脑对自身来说是清晰的。他认为，如果你有一个想法，就一定能够意识到这个想法。弗洛伊德出现之后，我们必须承认潜意识心理活动的可能性。
然而，并不是所有哲学家都相信弗洛伊德的理论。尽管许多人承认他关于潜意识的思考可能是正确的，但是仍有一些人宣称弗洛伊德的理论是不科学的，其中最著名的是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他的观点在第三十六章有更充分的讨论）。他指出，精神分析法的许多观点是“不可证伪的”（unfalsifiable），这不是赞美，而是批评。在波普尔看来，科学研究的本质是可以接受检验，也就是说，必须可以通过能够观察到的结果说明某种理论假设是错误的。波普尔举例说，一个男人把一个孩子推进河里，另一个男人跳进河里救一个溺水的孩子，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但用弗洛伊德的理论都可以解释得通。弗洛伊德可能会说，第一个人因为压抑自己的恋母情结而导致了暴力行为，而第二个人已经将自己潜意识中的欲望升华为对社会有益的行为。推而广之，无论人做什么，都可以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波普尔认为，如果所有观察到的结果，都可以被用来进一步证明一种理论是正确的，而没有任何能够想象到的证据来证明它可能是错误的，那么这种理论根本就不可能是科学的。当然，反过来说，弗洛伊德可能会认为波普尔有某种被压抑的欲望，使他对精神分析抱有如此的敌意。
伯特兰·罗素是一位与弗洛伊德风格截然不同的思想家，他跟弗洛伊德一样厌恶宗教，认为宗教是人类不幸福的主要根源。
[1]“Revolution”这个词取自哥白尼的著作De revolutionibus orbium coelestium（英文译名：On the revolutions of the heavenly spheres；中文译名：《天体运行论》），意为“绕转，（天体）公转”。后来“Copernican revolution”这个表达法就常被用来形容颠覆性的转变。——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