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瞥现实 阿图尔·叔本华

人生是痛苦的，最好不要出生。很少有人对人生的想法如此悲观，但阿图尔·叔本华（1788—1860）就是这么一个悲观的人。按照他的说法，我们都深陷于一个无望的循环：想要得到，得到了，想要得到更多，永无止歇，直到归西。每当我们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又开始想要别的东西。你可能认为如果自己成为百万富翁就会感到满足，但是这种满足感不会持续很久，又会想要一些别的没有的东西。人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满足，永远不会停止渴求。这一切都非常令人沮丧。

其实叔本华的哲学理念并没有听上去那么灰暗。他认为，如果我们能够认识到现实的真实本质，行为就会非常不同，并可能避免一些令人悲观的人类行为特征。他所表达的思想与佛陀的思想非常接近。佛陀教导说，所有的生命都包含着苦难，但是在深层次上看，并没有所谓的“自我”，如果认识到这一点，便能够参透、觉悟。这种相似性并非巧合，跟大多数西方哲学家不同，叔本华广泛阅读了东方哲学著作。他的办公桌上甚至还有一尊佛像，旁边一尊是另一位对他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康德。

与佛陀和康德不同，叔本华是一个阴郁、难相处、虚荣的人。他应聘到柏林一所大学任教，因为对自己的才华深信不疑，所以坚持要求把自己和黑格尔的课安排在同一时间。结果弄巧成拙，黑格尔的课堂座无虚席，叔本华的课堂却空空如也。叔本华后来离开大学，靠继承来的遗产度过余生。

他最重要的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于1818年首次出版，但他接着又花了多年时间修改，在1844年出版了一个更长的版本。其核心思想相当简单：现实有两个层面，意志（Will）和表象（Representation）。意志是一种盲目的驱动力，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正是这种驱动力使动植物生长，使磁针指向北方，使晶体在化合物中生成，它存在于自然界的每一个角落。在另一个层面，作为表象的世界（World as Representation）就是我们所感知的世界。

作为表象的世界是我们在头脑中对现实的建构，这就是康德所说的现象世界。看看你的周围，也许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树木、人或汽车，或者看到面前的这本书；也许你可以听到鸟鸣、车流声或者其他房间的噪音。通过感官所感知到的就是作为表象的世界，这是我们理解发生在周围世界中所有事物的方式，需要意识来建构，通过大脑将感知到的东西组合起来，构成一个符合逻辑的世界，这个作为表象的世界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但是跟康德一样，叔本华也认为在感知之外，也就是在作为表象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更深层次的现实。康德称之为本体世界，我们无法直接进入。叔本华所说的“作为意志的世界”（World as Will）有点像康德的本体世界，但是有重要的区别。

康德在讨论本体世界时，用的是本体的复数形式（moumena），因为他认为现实可能分成多个部分。我们不清楚康德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因为根据他的理论，人类无法进入或了解本体世界。叔本华的看法则相反，他认为不能假设本体有多个部分，因为那样就需要涉及空间和时间，而根据康德的理论，空间和时间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只是构建在每个人的头脑之中。叔本华认为作为意志的世界是一种单一、包揽全部、无方向的力量，驱动着一切事物，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以及对艺术的体验来窥见作为意志的世界。

现在，如果你把书放下，把手放在头上。旁观者看到的是你把手举起来放在头上，如果你面前有一面镜子，你看到的也是同样一个场景。这就是康德的现象世界，或是叔本华的作为表象的世界。根据叔本华的观点，在我们移动肢体时，还有一个内在的体验，这种体验与我们感知现象世界获得的体验有所不同。我们无法直接体验作为意志的世界，但是当我们主动地、有意识地做出肢体动作时，我们已很接近于体验作为意志的世界。这就是他选择“意志”这个词来描述现实的原因，尽管只有在与人类相关的情形中，作为意志的世界所具有的驱动力，才能和个体有意识的行动联系起来。与之相对，植物并不是有意识地长大，化学反应也不是有意识地发生。因此，在阅读叔本华的理论时，必须很清楚作为意志的世界中的“意志”与我们平常理解的意志不是一回事。

当一个人想要做一件事时，他的行动有一个目标：完成这件事。但是，叔本华所描述的作为意志的世界和由个人意志出发采取的行动不同。作为意志的世界中的意志是没有特定方向的，或者用他的话说，是“盲目”的，没有试图产生任何特定的结果，没有任何意义或目标。这只是一股骤升的能量，存在于每一种自然现象中，也存在于我们有意识的行为中。叔本华认为，并不存在一个上帝来给这个意志指明方向，意志本身也不是上帝。对于人类来说，我们和所有的现实一样，都是这一无意义力量的一部分。

然而，有一些体验可以让生活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这些体验大多来自艺术。艺术提供了一个静止的点，让我们可以短暂地摆脱奋斗和欲望无休无止的循环。在叔本华看来，音乐是最好的艺术形式，因为音乐是意志本身的复制品。他认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音乐能够如此深切地让我们感动，如果你以正确的心态聆听贝多芬（Beethoven）的交响乐，得到的不仅仅是情感上的刺激，还能瞥见真正的现实。

没有其他哲学家将艺术放在如此核心的位置上，所以叔本华受到各类艺术界人士的欢迎也就不足为奇了。作曲家和音乐家喜欢他，因为他相信音乐是所有艺术中最重要的。他的思想也受到小说家的青睐，其中包括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托马斯·曼（Thomas Mann）和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写了一首名为《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The force that through the green fuse drives the flower）的诗，其灵感就来自叔本华对作为意志的世界的描述。

叔本华不仅描述了现实以及我们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他对应该如何生活也表达了看法。一旦你意识到我们都是同一股能量的一部分，并且每个人都只存在于作为表象的世界这一层面上，应该就会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改变。在叔本华看来，伤害他人是一种自我伤害，这是所有道德的基础。如果我杀了你，我就破坏了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的力量。当一个人伤害另一个人时，就像蛇咬了自己的尾巴，却不知道自己的毒牙正在咬着自己的肉一样。所以叔本华传授的基本道德是同情心，也就是说他人并不在我之外，我关心你，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你和我都是作为意志的世界的一部分。

这就是叔本华提倡的道德立场。不过，他自己是否做到了这种对他人的关心，很值得怀疑。有一次，一个老妇人在他门外与人聊天，他非常生气，把她推下了楼梯。老人因此受伤，法庭判决叔本华必须给予她终身赔偿。几年后这位老人去世，叔本华并没有表现出同情心，而是在她的死亡证明上用拉丁语潦草地写下了一句玩笑话“obit anus, abit onus”，意为“老妇人死了，负担就没了”。

面对无休止的欲望循环，还有另一种更极端的方法。为了避免深陷欲望之中，可以彻底远离这个世界，成为一个苦行者，过一种清贫无欲的生活。这是叔本华所提出的应对人生的理想方式，也是许多东方宗教倡导的生活方式。然而，叔本华自己从未成为苦行者，尽管随着年龄增长，他退出了社交生活，但是在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喜欢有人陪伴，有风流韵事，享受精美饮食。也许可以说他是个心口不一的人。他的一些读者认为，贯穿在他作品中的悲观情绪如此之深，如果他是真诚的，早就自杀了。

相比之下，维多利亚时代伟大的哲学家约翰·斯图尔特·穆勒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认为，严谨的思考和讨论可以刺激社会变革，带来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让更多人过上幸福、充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