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
【作者小传】
(1009—1066)北宋散文家。字明允。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嘉祐年间,得欧阳修推誉,以文章名世。曾任秘书省校书郎、霸州文安县主簿。为文擅长策论,有战国纵横家笔意。与子苏轼、苏辙合称“三苏”,俱列入“唐宋八大家”。著有《嘉祐集》。
六国论
苏洵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1] 。”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2] ,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3] 。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4] ;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5] ,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6] ,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7] 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注〕 [1] “古人云”五句:《史记·魏世家》:“苏代谓魏王曰:‘且夫以地事秦,譬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2] 迁灭:灭亡。古代灭人国家,并迁去其传国重器,故说迁灭。[3]“赵尝五战于秦”二句:《战国策·燕策》:“苏秦将为从,北说燕文侯曰:‘……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为语意所本。按苏秦所言非实事。鲍彪注:“设辞也。”[4]“后秦击赵者再”二句:赵幽缪王迁二年(前234),秦破赵,杀赵将,斩首十万。翌年,李牧为大将军,在宜安(今河北藁城西南)大破秦军。四年,秦攻番(pó婆)吾(今河北平山南),李牧又大破秦军。(见《史记》的《赵世家》及《廉颇蔺相如列传》)[5] 邯郸:赵都,今河北邯郸西南。赵亡后,秦置邯郸郡。 [6] 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秦虏赵王迁、陷邯郸后,赵公子嘉立为王,秦始皇二十五年(前222),始与燕同被灭。时韩、魏、楚皆已亡,故云。革灭:除灭。 [7] 三国:指韩、魏、楚。
宋朝开国君主赵匡胤曾设“封桩库”,把平定割据势力所得的金帛存于库中。他曾对臣僚说:“石晋割幽燕诸郡以归契丹,朕悯八州之民久陷夷虏,俟所蓄满五百万缗,遣使北虏,以赎山后诸郡;如不我从,即散府财募战士以图攻取。”(《渑水燕谈录》卷一)赵匡胤这一计划,因为龙驾归天而未能实现,但已开了“赂契丹”的先声。宋真宗时,契丹大举南下,订立了屈辱的澶渊之盟,岁赂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宋仁宗时,西夏发动了同宋王朝的战争,结果岁赂西夏银十万两、绢十万匹、茶叶三万斤;契丹也再次大军压境,岁增赂契丹银十万两、绢十万匹。本文为《权书》十篇之一,是一篇借古讽今之作,为宋王朝贿赂契丹和西夏而发。正如何仲默所说:“老泉论六国赂秦,其实借论宋赂契丹之事,而卒以此亡,可谓深谋先见之识矣。”(《唐宋文举要》甲编卷八引)
文章开门见山,斩钉截铁地提出全文的中心论点:“六国破灭,非兵(兵器)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这是一种以否定加强肯定的句式。如果仅说“六国破灭,弊在赂秦”,而不冠以“非兵不利,战不善”,语气就会弱得多。“赂秦而力亏”二句,正面申说赂秦必亡;“或曰”数句,以答问的形式申说“不赂者以赂者丧”。当时赂秦的只是韩、魏、楚三国,作者统言“六国破灭”, “弊在赂秦”,显然与历史不合。这是论述中的罅隙,于是作者才借助设问自答的形式,指出“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这样既弥合了论述中的漏洞,又坚实、深化了论点,使论点无懈可击。所以首段不仅提出了全文的中心论点,还提出了两个分论点,以下就是对这两个分论点的具体发挥。
二、三两个自然段,针对韩、魏、楚三国,阐述赂秦乃“破灭之道”。秦之获地,一靠攻取,二靠受赂。两相比较,受赂之地大大多于攻取之地。这就充分说明,强秦之利和三国之患,都不在战而在赂。三国赂秦的目的是息战,结果却适得其反。作者先动之以情,祖宗之地来之不易:“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暴身霜露,砍伐荆棘,言其创业之艰;尺寸之地,言其所获甚少。这样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土地,却“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举以予人”与“尺寸之地”形成鲜明对照,“不甚惜”、“如弃草芥”与“暴霜露,斩荆棘”形成鲜明对照。这样的子孙,真是不肖子孙!割城是为了换得“一夕安寝”,但苟且并不能偷安:“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这是用目的和结果作对比。接着,作者又用“诸侯之地有限”与“暴秦之欲无厌”作对比,以“奉之弥繁”与“侵之愈急”作对比,以“抱薪救火”作比喻,进一步阐明“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宋王朝对契丹、西夏的贿赂,也正如抱薪救火,薪不尽而火不灭。即使贿赂日增,由数十万增至数百万,仍不能满足其欲望。
第四自然段针对齐、燕、赵三国,阐述“不赂者以赂者丧”。这里,作者分析了齐、燕、赵三国灭亡的具体原因。齐国亡于“与嬴(犹言亲秦。嬴,秦姓,此作为秦的代称)而不助五国”。《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载,齐相“多受秦间金”, “不修攻战之备,不助五国攻秦,秦以故得灭五国”。所以“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国亡于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秦王觉,杀轲,使将军王翦击燕。……虏燕王喜,卒灭燕。”(《史记·燕召公世家》)赵亡于受谗诛大将李牧。赵王迁七年(前229),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秦行贿赵王宠臣郭开,使进谗言,谓李牧等将反。翌年,赵王使人捕斩李牧,废司马尚。后三月,王翦急攻赵,大破之,虏赵王迁,遂灭赵。(见《史记》《赵世家》及《廉颇蔺相如列传》)作者从正面分析了不赂秦的齐、燕、赵三国灭亡的具体原因后,又从反面作假设之词:“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或未易量。”这又进一步证明齐、燕、赵非亡于用兵抗秦,而是齐亡于不用兵抗秦,燕、赵亡于用兵抗秦之术有误。齐国因“五国既丧”而亡,燕、赵因“处秦革灭殆尽之际”, “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这不正是“不赂者以赂者丧”吗?
第五段针对六国破灭的教训,为六国设图存之道。一是重用谋臣,“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二是礼贤下士,“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三是六国联合,“并力西向”。如果这样,秦国就不得安宁,连从从容容吃顿饭也不可能。陶望龄认为:“封谋臣,礼贤才,以并力西向……可谓至论。”(《三苏文范》卷二引)但是,六国之君,计不出此,最终导致了自身的灭亡。
文章最后一段把宋王朝同六国作比较:六国皆诸侯,势弱于秦,犹可“不赂而胜”;宋王朝据有天下,势力远比契丹、西夏强大,却重蹈六国覆辙,可谓连六国也不如。袁宏道说:“末影宋事,尤妙。”(《三苏文范》卷二引)妙就妙在引而不发,点到为止,给读者留下了深思的馀地。而全篇行文纵横恣肆,论断斩钉截铁,语言质朴简劲,最能代表苏洵论辩文的风格。
(曾枣庄 曾弢)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苏洵
内翰执事:洵布衣[1] 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2] ,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3] ,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4] ,亲见其事,忽忽[5] 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6] 。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7] ,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8] ;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9] 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10] 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11] 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12] 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13] 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14] 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注〕 [1] 布衣:古代庶人服麻织布衣,故借以指无官职的人。 [2]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天子,指宋仁宗。《续资治通鉴》卷四十六载,庆历三年(1043)九月,宋仁宗“既擢任范仲淹、韩琦、富弼等,每进见,必以太平责之,数令条奏当时世务。……帝再赐手诏督促,既又开天章阁召对,赐坐,给笔札,使疏于前”。这就是“有意于治”的具体内容。 [3] 毛发丝粟之才:谓细小平凡之才。 [4] 洵时在京师:王文诰《苏诗总案》卷一:“庆历五年,明允自夔、巫下荆渚,将游京师。七年,与史经臣同举制策。”[5] 忽忽:愁乱貌。 [6]“其始也”四句:如范仲淹除参知政事,是由于欧阳修等人的称扬;仲淹、富弼出抚西、北,则是由于夏竦的进谗。 [7] 范公、尹公二人亡焉:范仲淹卒于皇祐四年(1052),尹洙卒于庆历七年(1047)。 [8]“余公、蔡公”二句:谓是时余靖尚留广西从事安抚工作。至和二年(1055)三月,蔡襄又出知泉州。 [9] 差:稍微,比较。 [10]痼:久病。 [11]渊然:深邃貌。 [12]李翱:字习之,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进士。从韩愈学为文,所作以谨严平实胜。 [13]陆贽:字敬舆,唐德宗时翰林学士。为文议论婉畅,曲尽事情。 [14]区区:同“姁姁”,得志貌。
欧阳内翰指欧阳修。内翰即翰林学士,因掌内制,故称内翰。苏洵《嘉祐集》中收有五篇上欧阳修的书信,本文是其中第一篇。
茅坤说:“此书凡三段。一段历叙诸君子之离合,见己慕望之切;二段称欧阳公之文,见己知公之深;三段自叙平生经历,欲欧阳公之知之也。而情事婉曲周折,何等意气,何等风神!”(《苏文公文钞》卷三)行文的“婉曲周折”,尤以第一段写他对欧阳修等人的敬慕为最突出。信一开头,以“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领起。这一“叹”字,笼罩全段,也可以说笼罩全篇。叹人有贤与不贤之分,而“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正如袁宏道所说:“离合二句是一篇把柄,通篇所言要不出此。”(《三苏文范》卷四)从“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至“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叙庆历新政时,欧阳修诸公之合。范公指范仲淹,庆历三年(1043)四月被任为枢密副使,八月除参知政事,开始推行庆历新政。富公指富弼,同年八月继范仲淹任枢密副使。执事指欧阳修,同年三月知谏院。余公指余靖,同年三月任左正言。蔡公指蔡襄,同年四月为秘书丞、知谏院。尹公指尹洙,庆历初知泾州、渭州,参加抵抗西夏侵扰。他们都是庆历新政的核心人物。但在天下之人都认为是大有作为,并“纷纷然而起”之时,苏洵却觉得自己“愚鲁无用”,决心“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这是第一折。从“不幸道未成”至“何伤”,为本段第二层,写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修诸人之离(被逐出朝)。庆历四年六月,以范仲淹为陕西、河东宣抚使,次年正月范仲淹出知邠州,即所谓“范公西”。富弼于同年七月出为河北宣抚使,次年正月出知郓州,即所谓“富公北”。庆历五年欧阳修知滁州,余靖知吉州,庆历四年蔡襄知福州。此即“分散四出”的历史内容。尹洙也“失势”,贬监均州酒税。苏洵深感“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这是第二折。但又转念,世上终有善人,无需忧伤,应“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这是第三折。从“退而处十年”以后,为本段第三层,写自己“道有成”,而诸公又“合而为一”时的心情。皇祐四年(1052),余靖平定了广南侬智高之乱(“有成功于南方”);至和元年(1054),欧阳修还朝为翰林学士,蔡襄知开封府;至和二年,富弼为宰相。这时,苏洵由庆历新政失败时的“仰天叹息”变为“喜且自贺”。这是第四折。但范仲淹、尹洙已去世,又不禁“潸然出涕以悲”。这是第五折。好在其余诸公还健在,“则又以自解”。这是第六折。苏洵欲尽识诸公,但富弼身居相位,难以求见;余靖、蔡襄又远在千里之外。这是第七折。欧阳修位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攀引)而闻之以言”。这是第八折。但又因“饥寒衰老”,不能至欧公庭前。这是第九折。但十年慕望之心,岂可因衰老而不见,于是写了这封求见信。这是第十折。由此可见,第一段是分两条线叙述的:一是欧阳修诸公之离,二是自己学道的成与未成。汪玄豹补充茅坤之评说:“茅评固然。然尤妙在第一段中,历叙诸君子离合,即将自己于道之成、未成夹叙,既为第一段之线,又为第三段之根。则十年慕望爱悦诸君子之心,即十年求道之心,首尾融洽,打成一片矣。”(《唐宋文举要》甲编卷八引)
文章第二段称颂欧阳修之文。这虽是一封求见信,但古人以文会友,所以全文近一半的篇幅重在论文,是宋代文论中的名篇。苏洵一贯反对因袭前人,认为文章应有自己的特色,主张“自为一家之文”。他在《史论》中,曾称赞“(司马)迁之辞,淳健简直,足称一家”。在这封信里,他以简练而又精确的文笔,归纳了孟子、韩愈、欧阳修、李翱、陆贽文章的特色。他认为孟子的文章,文字简洁,而意思却表达得很充分;语言并非险峭锐利,但词锋却不可犯。韩愈的文章,有如长江大河,既势不可挡,又深沉莫测。欧阳修的文章,既曲折详密而又畅达无阻,既意尽言竭而又从容不迫。“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也就是说,三家各有特色,欧文完全可与孟、韩媲美。欧文“自有过人者”, “过”就过在欧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如果欧阳修完全学孟、韩,即使惟妙惟肖,如出一辙,那也只能达到前人的水平,而不可能超越前人。曾巩《与王介甫第一书》说:“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人,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可见,勿模拟,取自然是欧阳修作文的原则。而苏洵论文,则完全把握住了欧文的这一特色。还应该看到,苏洵在这封信中评价古代和当代文人时,几乎完全不受儒家“文以载道”的传统思想的约束。他完全是就文论文,着重比较各家的风格和艺术特色,很少有北宋道学家论文的迂腐气。正如近人郭绍虞在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所指出的那样,苏洵这篇书信体论文,“完全重在出言用意的方法。他只是论文的风格,不复论及文的内容。他从作风品格衡量文的价值,而不复拖泥带水牵及道的问题。这就是三苏文论突出的地方”。
第三段是自我介绍。前一段写自己对欧公之文“知之特深”,这一段则是求修知己。这里指出了文论上另一个重要问题,即主张不得已而为文。苏洵大器晚成,固然与他“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有关;但更与他不学时文,不肯附和考官尺度有关。他说:“人固有才智奇绝而不能为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者,又有不幸而不为者。苟一之以进士、制策,是使奇才绝智有时而穷也。”(《广士》)了解他的这种思想背景,就能更深刻地理解他所描述的“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的创作体会,正是他在《权书·叙》中阐述的“不得已而言之”的创作原则的具体实践。好文章不是挤出来的,而是涌出来的。苏轼的文论和文风,就深受苏洵这一观点的影响。
二、三两段的结尾,也以“婉曲周折”见长。“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这既是在为自己“道人之善”作辩解,又是进一步的称颂;“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这就预先堵住了“不知者”之口;“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正面回答了可能出现的责难;“不为”而又“不自知止者”,不是为了“求其悦己”,而是为了让欧阳修知道自己是他未识面的知音(“知其知我”)。这样,既充分阐明了自己称颂欧文的目的,又十分周详地堵住了可能出现的各种责难。第三段结尾,苏洵又预先堵住了“自誉以求人之知己”的责难,从而使这封信达到了“面誉而不为谄,自述所得而不为夸”(《唐宋文醇》卷三十五)的效果。
(曾枣庄 曾弢)
心术
苏洵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1] ,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馀勇,欲不尽则有馀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2] 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兵于蜀中[3] ,非刘禅之庸[4] ,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则力有馀矣。
〔注〕 [1] 丰犒而优游之:用丰厚的犒赏让士兵得以悠闲自在的休息。 [2] 黄帝: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姬姓,号轩辕氏。 [3] 邓艾:三国时魏将。魏景元四年(263),邓艾秘密地从一条艰险的山路,进军攻打蜀国。士兵们被用绳子拴住送下山去,邓艾自己也用毡布包住身体,从山顶滑下。详见《三国志·魏书·王毌丘诸葛邓钟传》。 [4] 刘禅:蜀国后主。他在魏邓艾大军抄过险路来袭击时仓皇出降。
宋王朝在同辽和西夏的关系上,一直软弱无能,苟且偷安,因此苏洵的忧国之心,甚于忧民。他花了很大精力研究古今兵法和战例,《权书》十篇就是他系统研究战略战术问题的军事专著,本文是其中的一篇。
这篇文章的结构,初看颇为特别,茅坤就指出它“一段段自为支节……非通篇起伏开阖之文也”(《苏文公文钞》卷七)。的确,文章的每一段都独立谈一个问题,彼此之间似乎并无多大联系。但仅作如是观是不够的。苏洵的文章往往转折极多,左萦右拂,一节未了,又生一枝。初读似觉各节互不相联,枝叶横生,意多词杂;多读几遍,便会觉得它首尾相应,全篇有一条主线相贯,每节各有妙用,如引线穿珠一般。本文首段论治心,二、三、四段论养士,五、六两段论审势,七段论阴长暴短,出奇制胜,最后一段论守备,要“无所顾,有所恃”,而全文都是围绕着为将的心术发挥,故题作《心术》。正如吴楚材、吴调侯所指出的,本文“先后不紊。由治心而养士,由养士而审势,由审势而出奇,由出奇而守备,段落鲜明,井井有序,文之善变化也”(《古文观止》卷十)。
这篇文章涉及战争中诸多重要问题,以其朴素辩证法思想的光辉,给人深刻的启示。首先是战争中“义”与“利”的关系。“凡兵上(尚)义”,战争的正义性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不义的战争,逐“利”的战争,即使一时不为所害,但从长远看是不利的,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有正义的战争,才能激发士气;只有士气旺盛,才能百战不殆。其次是战争与财、力、心、气的关系,即战争与充分的物质准备、旺盛的战斗意志之间的关系。“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前两条讲要作好充分的物质准备,后两条讲要始终保持旺盛的士气。“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所谓“无所顾”,就是战争的正义性激发起来的为国牺牲的精神;所谓“有所恃”,就是作好了战争的充分的物质准备。二者缺一不可,而且只有作好充分的物质准备,才能始终保持旺盛的斗志。苏洵还以生动的比喻说明了物质准备的重要性:手中有武器,遇到猛虎也敢斗;手中无武器,见了壁虎(蜥蜴)之类的小虫,也会吓得脸青眼黑,唯恐避之不及。但武器本身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赤臂握剑,大力士(乌获)也不敢逼近;身穿铠甲睡大觉,小孩子也敢弯弓而射之。武器只有与具有旺盛斗志的人结合,才能发挥它的威力。第三是战争中的阴长、暴短的关系。“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具体来说,暴短就是“当敌之冲,人莫不守,我以疑兵,彼愕不进。虽告之曰‘此无人’,彼不信也”。阴长就是“偃旗仆鼓,寂若无气,严戢兵士,敢哗者斩。时令老弱,登埤(矮墙)示怯。乘懈突击,其众可走”(苏洵《法制》)。暴短是有意显露自己的短处,使敌人疑惧而不敢攻;阴长是有意隐匿自己的长处,使敌人麻痹大意而落入圈套。文章还阐述了智和愚、理和势、忍和勇、静和动、尝(试)敌和自尝等众多对立因素的关系。不难看出,对战争中的问题,作者总是从矛盾双方着眼去思索,并寻求解决的方法。这使得文章所表述的战略战术思想,具有深邃而又切合实用的特点。
读此文,给人以排宕顿挫之感,这得力于文中大量排偶句的纯熟运用。在散文中运用排偶句,“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不仅吸收了骈文音调铿锵、形式优美的特点,而且排偶句和长短句交替互用,又有连类引发、一气贯注的效果。这篇不足一千字的文章,排偶句却有十余处之多。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眨眼)”, “怒不尽则有馀勇,欲不尽则有馀贪”, “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这样的排偶句,不仅音韵铿锵,气势不凡,又是极富哲理的警句。茅坤说“此文中多名言”(《苏文公文钞》卷七),就是针对文中大量的排偶句而言的。这些句子语言精练,内涵丰富,为文章增色不少。
(曾枣庄 曾弢)
名二子说
苏洵
轮、辐、盖、轸[1] ,皆有职[2] 乎车;而轼[3] 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注〕 [1] 辐(fú福):车轮中连接轴心和轮圈的直木条。轸(zhěn枕):车箱底部后面的横木。 [2] 职:职能,功能。 [3] 轼:车箱前扶手横木。
苏洵有子女六人,长子景先和三个女儿均早卒,“唯轼与辙,仅存不亡”(《祭亡妻文》)。本文即论说二子取名轼、辙的原因。
文章开头,说车上的各个部位“皆有职乎车”,都是车子不可或缺的部分。只有车轼“若无所为者”,好像没有什么用处。但轼并非真没有用处,它是车子露在外面用作扶手的横木,可扶以远瞻,故苏轼字“子瞻”。车轼的突出特点是露在外面,因此苏洵说:“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苏轼一生豪放不羁,锋芒毕露,确实“不外饰”,结果屡遭贬斥,险致杀身之祸。
“辙”是车轮碾过的轨道,更是车外之物,更无职乎车;但车行“莫不由辙”,仍是必不可少的。因它是车外之物,既无车之功,也无翻车之祸,所以说它“处乎祸福之间”。苏辙一生冲和淡泊,深沉不露,在当时激烈的党争中虽遭贬斥,但终能免祸,得以悠闲安度晚年。
这篇文章说明了苏轼兄弟的不同性格,对他们的一生作了十分准确的预言,表现出苏洵对两个儿子深切的了解,以及伴之而来的希望和担心。曾巩在《苏明允哀辞》中称赞苏洵的文章“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这篇仅八十馀字的短文,就充分体现了苏洵散文在“引物托喻”中,远能见近,侈能尽约,小能使著的特点。同时文章虽短,却总不使一平直之笔,句句作转折,在无限婉转之中,传达出无限情思。
(曾枣庄 曾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