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
【作者小传】
(1190—1257) 金文学家。字裕之,号遗山。忻州秀容(今山西忻州)人。祖系出自北魏拓跋氏。兴定进士。历任内乡令、尚书省掾、左司都事、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等职。金亡不仕。工诗文,在金元间颇负重望。晚年致力收集金君臣遗言往事,多为后人纂修金史所本。著有《遗山集》,编有《中州集》。
市隐斋记
元好问
吾友李生为予言:“予游长安,舍于娄公所。娄,隐者也,居长安市三十年矣。家有小斋,号曰市隐,往来大夫士多为之赋诗,渠欲得君作记。君其以我故为之。”
予曰:“若[1] 知隐乎?夫隐,自闭之义也。古之人隐于农、于工、于商、于医卜、于屠钓,至于博徒、卖浆、抱关吏、酒家保,无乎不在,非特深山之中,蓬蒿之下,然后为隐。前人所以有大小隐之辨者,谓初机之士,信道未笃,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故以山林为小隐;能定能应,不为物诱,出处一致,喧寂两忘,故以朝市为大隐耳。以予观之,小隐于山林,则容或有之,而在朝市者未必皆大隐也。自山人索高价之后,欺松桂而诱云壑者多矣,况朝市乎?今夫干没氏[2] 之属,胁肩以入市,叠足以登垄断,利嘴长距,争捷求售,以与佣儿贩夫血战于锥刀[3] 之下,悬羊头,卖狗脯,盗跖[4] 行,伯夷[5] 语,曰‘我隐者也’而可乎?敢问娄之所以隐奈何?”
曰:“鬻书以为食,取足而已,不害其为廉;以诗酒游诸公间,取和而已,不害其为高。夫廉与高,固古人所以隐也,子何疑焉?”
予曰:“予得之矣,予为子记之。虽然,予于此犹有未满焉者。请以韩伯休[6] 之事终其说。伯休卖药都市,药不二价,一女子买药,伯休执价不移。女子怒曰:‘子韩伯休邪?何乃不二价?’乃叹曰:‘我本逃名,乃今为儿女子所知!’弃药径去,终身不返。夫娄公固隐者也,而自闭之义,无乃与伯休异乎?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7] 。奚以此为哉?予意大夫士之爱公者强为之名耳,非公意也。君归,试以吾言问之。”
贞祐丙子[8] 十二月日,河东[9] 元某记。
〔注〕 [1] 若:你。 [2] 干没氏:指投机牟利的人。 [3] 锥刀:亦作“刀锥”,喻微末的小利。唐陈子昂《感遇》诗:“务光让天下,商贾竞刀锥。”[4] 盗跖:春秋战国之际人,名跖。《庄子·盗跖》说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盗跖”是对他的诬称。 [5] 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与其弟叔齐都不愿继承父位。武王伐纣后,与叔齐均不愿食周粟(因反对武王伐纣),饿死首阳山。 [6] 韩伯休:韩康,字伯休,东汉京兆霸陵(今陕西西安市东)人。以采药卖药为生,口不二价。后隐居山中。 [7]“言,身之文”五句: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大意是:以言语来述说人的好处,是为了显示其光彩。一个人将要去隐居了,还要这些光彩干什么?如仍这样做,那就是想求得显达,而不是想隐居了。 [8] 贞祐丙子:金宣宗贞祐四年(1216)。[9] 河东:古地名。元好问为秀容(今山西忻州)人;秀容古属河东。
市隐即隐居于闹市之中。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隐士的世界应该在山水林泉之中,将闹市与他们并置是那么地不协调。然而古人曾说:“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文选·反招隐》)又说:“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晋书·邓粲传》)相比之下,古人更赞美隐于朝市。在他们看来,每日在朝市中与尘俗接触而不为所染的人,更为难得。
元好问这篇《市隐斋记》所记的隐者,自题其斋曰“市隐”,他是俨然以大隐自居的。然而读罢全文,我们不仅没有感到这位市隐斋主娄公是一位大隐,反而觉得他是个沽名钓誉之徒。何以得出这种印象呢?这主要在于对隐逸之义的辨析。作者首先为隐居下了一个明确的定义:“夫隐,自闭之义也。”这也是文章的“主脑”,全文都是围绕着这个“主脑”而生发出来的。作者就以此为标准,指出只要能够符合这个意义,隐于农工商卜医等各行各业,都无所不可,不必一定要在“深山之中,蓬蒿之下”。文中暗用典故,以古代著名隐士姜太公、赵国隐士毛公、薛公的事迹,来证明其说,显得充分、有力。既然隐居只要符合“自闭之义”,就无所而不可隐,那么古人为什么又有大隐之说呢?作者进而对此作了阐明:“谓初机之士,信道未笃,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故以山林为小隐;能定能应,不为物诱,出处一致,喧寂两忘,故以朝市为大隐耳。”大小隐的实质在此也得到了透彻的解说。文章至此是从正面论隐居,逻辑严谨,无懈可击。由于隐逸一直被视为高士,因而为许多人所仿效。但众所同趋,其类必杂,在隐逸这种高尚之行中有时不免也渗进了一些卑劣的企图,孔稚珪在《北山移文》中就谴责了那些“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的假隐士。这类假隐士历代不乏其人,作者笔锋一转,针对这种现象加以批驳:“自山人索高价之后,欺松桂而诱云壑者多矣,况朝市乎?”“悬羊头,卖狗脯,盗跖行,伯夷语,曰‘我隐者也’而可乎?”作者以声色俱厉的反诘,表达了对欺世盗名的假隐士的深恶痛绝。毫无疑问,欺世盗名是不符合“自闭之义”的。文章写了真假两种隐士,而市隐斋主娄公属于哪一种人呢?作者用“显”与“隐”进行对比,揭露出娄公行为的矛盾之处,这种矛盾的行为与隐居的“自闭之义”是大相径庭的。这位“市隐娄公”是何许人,便已在不言之中了。然而碍于情面,作者又为娄公找了一个下台的阶梯:“予意大夫士之爱公者强为之名耳,非公意也。”很明显,这是托词,然而,毕竟为娄公留下了一点回旋的馀地,这也许体现了“温柔敦厚”的文风。
这篇《市隐斋记》,当记叙市隐斋得名之由来,或其所处之环境、条件,或赞美其斋主隐居乐道之美德等等。然而元好问却采取了不同一般的写法。文章集中笔墨论隐居之义,围绕着对隐居之义的正反两方面的阐述而组织全文。乍看起来,文章不符合“记”的体例而更近似于“论”,但这正是作者的匠心独运之处。文章只记叙作者与李生论辩是否为娄公作记的对话,真正意义上的“记”,似乎始终没有出现。这种“不记之记”的形式,正体现了形散而神不散的特点,符合这类杂记文的通则。文章纯以理胜,而笔端又饱含了作者对世风的感慨,表达了对娄公之类沽名钓誉行为的反感。这又使文章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论理严密,行文自然,情感真实,可以说是这篇文章的特点,也正是金元明八大家之一的元好问文章的特色。
(李修生 李鸣)
送秦中诸人引
元好问
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于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
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1] ,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气未除,沉涵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鄠、杜[2] 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于颜间。二三君多秦人,与余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常约近南山[3] ,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4] ,暑途千里,不若二三君之便于归也。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
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闲居之乐,澹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盖自放于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争,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于辋川[5] 之上矣。
〔注〕 [1] 先人:指其继父元格。略阳:古郡名,晋置,治所在临渭(今甘肃天水东北),北魏移治陇城(今甘肃秦安东北陇城镇)。 [2] 周、汉都邑:西周国都镐(hào浩)京,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南。西汉国都长安,在今西安市西北。蓝田:县名,今属陕西,以产美玉出名,又为唐王维辋川别业所在地。鄠(hù户):县名,今改名户县,属陕西。杜:杜陵,古县名,原为杜县,因汉宣帝葬于此,故改名,治所在今西安市东南。鄠、杜之间有杜曲、杜陵等名胜古迹。 [3] 南山:即终南山,在西安市南。 [4] 嵩前:嵩山之南。金正大元年(1224)作者中博学鸿词科,只身在汴京(今河南开封)任职,而寄家属于嵩山之南。 [5] 辋川:水名,在西安蓝田县南。唐王维筑别墅于此。
本文约作于金哀宗正大二年(1225)左右,作者中进士出仕不久。秦中,即关中(函谷关以西),今陕西境内。引,即序,徐师曾以为“盖序之滥觞”。文章属“赠序”体。
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然元好问的《送秦中诸人引》则不见哀婉之词,依依惜别之情,纵有别绪,也写得洒脱自然。总之不落窠臼,格调高奇。题为“送秦中诸人”,文章耗墨处则并不在此,仅“清秋扬鞭”四句及末句提到相别一事。而这种离别,竟又是诸君大幸,近水楼台“先我就道”,还急告二三子来年春天辋川相待。其中绝无隔绝之苦、伤心之色,反有对秦中诸人“得其所哉”的羡慕。可见,作者为文,自有异趣。
开篇落笔,便直写秦中风土民情之美,并以“天下莫与为比”的赞语和“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的事实加以突现。接着是回忆秦中往事。随着阅历增多,作者由“沉涵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以至于每闻谈及秦中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于颜间”。然后引出送别之人,言昔日常相约在终南山“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 “脱屣(脱鞋,这里喻无所顾念地弃掉)世事”,过游山访古的自在日子。只可惜“家在嵩前”,终难如愿,不禁为“二三君之便于归”慨叹不已了。若是一般送别文字,到此当可收煞。然而作者笔锋陡转,另起一端,锐意讽刺那些沽名钓誉、追名逐利的仕途小人,表达自己对朴素、恬淡的田园生活的神往。显然,作者巧妙地以送别为名写秦中之美,其最后归向是表白自己洁身自好、愤世嫉俗之心,故冲淡了离情,而由归去之乐占据上风。文中固然标榜了归隐思想,但简单地斥之情调消极,似欠斟酌。在《新斋赋》中,作者自谓:“动可以周万物而济天下,静可以崇高节而抗浮云”。观此便知,这一切皆失意时的牢骚。相反,暗藏于澹乎寡味躯壳之下的却是不可阻遏、穷且益坚的青云之志。况且,作者向往的,不过是有志者乐居的秦中,以及文豪贤士出没的终南山(唐有“终南捷径”之说)。所以,归隐之想并不有损于文章的基调。位居八大家之首的韩愈,大概是其中最擅长、也是最多创作赠序文章的了。其突出风格在于极少应酬告别之辞,常常借题发挥,别出奇径,如《送孟东野序》等。“元才子”此篇实同出一辙。
文章以浓墨重彩极写山川之胜,人情之美,且皆从大处着手,虚处落笔。如介绍秦中奇观天下为尊,一概粗略勾勒,在整体上给人大致印象。虽提及周汉都邑、蓝田、鄠、杜,却又似蜻蜓点水,不作深入细致描写,仅以自己对秦中由来已久的切身体会来着意渲染,字里行间真情洋溢。同时,写秦中诸人,以“二三君多秦人,与余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一笔带过,然后补叙闲居南山的旧约。“二三”乃虚数,实为几人不得而知,其余就更是无可奉告了。虚写秦中秀色,易激发读者好奇心,探寻关中究竟美在何处,于是就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引人神往;“二三君”不明其人,不妨看作“质直尚义”的关中人物代表。作者与之志同道合,反衬出秦中人情之醇美古朴,民风的慷慨耿介。作者此笔,虚实相映,于空灵中见深意。同时,人情美与自然美的融合,使读者从整体上把握秦中之美。而这种浑然一体的美,又恰好与后文作者所竭力鞭挞的“众人所必争”、“造物者之所甚靳(吝惜)”的“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相比较,关中自成了净土和归宿。
缘情而化,跌宕成韵,显示了文章的语言风格。“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于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皆四六句相间,整饬精巧而又流转活脱,胸中情致随之直泻而出;抒写“二十许时”、“长大来”对关中的不同感受,则又笔法酣畅悠忽、疾徐有致,“津津然”喜气溢于言表;提及闲居之乐,则不乏桃源之风,至于澹泊清纯,语言也近乎典雅,往往使人想起终南山、“五亩之宅”(《孟子·梁惠王下》)、“伸眉”高谈(司马迁《报任安书》)等著名掌故;指斥世俗污浊,歌咏“方之外者”(《庄子·大宗师》引孔子语),顿然浩气充溢。文风沉稳而峭拔,句式不求工巧,唯在气魄。篇末以呼告式语句“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于辋川之上矣”结束,又与前之“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一气贯通,文人才子潇洒飘逸、倜傥风流之态,呼之欲出。
(秦岭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