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虚
【作者小传】
(1174—1243) 金文学家。字从之,号慵夫、滹南遗老。藁城(今属河北石家庄)人。承安进士。官翰林直学士。金亡不仕。论文主张辞达理顺,于诗反对模拟雕琢。著有《滹南遗老集》。
高思诚咏白堂记
王若虚
有所慕于人者,必有所悦乎其事也。或取其性情德行才能技艺之所长,与夫衣服仪度之如何,以想见其仿佛;甚者,至有易名变姓以自比而同之。此其嗜好趋向,自有合焉而不夺也。
吾友高君思诚,葺其所居之堂以为读书之所,择乐天[1] 绝句之诗,列之壁间,而榜[2] 以“咏白”。盖将日玩诸其目而讽诵诸其口也。
一日,见告曰:“吾平生深慕乐天之为人,而尤爱其诗,故以是云,何如?”
予曰:“人物和乐天,吾复何议?子能于是而存心,其嗜好趋向,亦岂不佳?然慕之者欲其学之,而学之者欲其似之也。慕焉而不学,学焉而不似,亦何取乎其人耶?盖乐天之为人,冲和静退,达理而任命,不为荣喜,不为穷忧,所谓无入而不自得者。今子方皇皇干禄之计,求进甚急,而得丧之念,交战于胸中,是未可以乐天论也。乐天之诗,坦白平易,直以写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厌[3] 乎人意,而不为奇诡以骇末俗之耳目。子则雕镌粉饰,未免有侈心[4] 而驰骋乎其外,是又未可以乐天论也。虽然,其所慕在此者,其所归必在此。子以少年豪迈,如川之方增,而未有涯涘,则其势固有不得不然者,若其加之岁年而博以学,至于心平气定,尽天下之变,而返乎自得之场。则乐天之妙,庶乎其可同矣。姑俟他日复为子一观而评之。”
〔注〕 [1] 乐天:唐诗人白居易(772—846)的字。 [2] 榜:题署。 [3] 厌:满足。[4] 侈心:放纵夸饰之心。
人们往往都难免有些趋名人癖,或仰慕其德行,或敬重其才学。见贤思齐,以德才高尚的人为榜样,自无可非议;但以此附庸风雅,拉大旗作虎皮,用“我的朋友胡適之”之类的话来掩饰自己的无知与谫陋,就不免惹人耻笑了。
王若虚的这篇《高思诚咏白堂记》,列举了仰慕别人者的种种表现及其合理性,然而,从中不难看出作者等而下之的安排:首先是人格品行,其次是技艺所长,再次是服饰仪度,复次是名姓之类。性情德行,自然是内美;技艺所长,能为社会作贡献;服饰仪度,也可看出其为人或淳朴或潇洒的风神;而为仰慕名人而改名更姓,则不免有点“爱屋及乌”了。
作者笔下的高思诚敬仰的是唐代的白居易(字乐天),他把自己的读书处修葺一新,题为“咏白”,也就是说他最爱讽诵研习的是白居易的诗。他说自己不仅爱白居易的诗,同时还深慕白居易的为人。很明显,他为自己的这种选择而得意。
对朋友之所为,王若虚却大不以为然,于是,结合对白居易和高思诚的认识,发表了一番切中肯綮、鞭辟入里的见解。
王若虚首先肯定了高思诚所选择的榜样是好的,同时指出了关键的一点,就是树立了榜样便要努力去学,学了还要像才行。这就指出了大多数有趋名人癖的人“挂羊头卖狗肉”的通病。接着,作者指出了高思诚与白居易的差异和差距。白乐天的为人,已经到了不为荣喜、不为穷忧而达理任命的境界,参透了人世的一切荣辱变故而归于自然自在;白居易的诗,与他的为人境界浑融不隔,坦白平易,以自然之笔写自然之趣,仿佛天成一般,绝不矫揉造作以刺激一般人的感官,讨好庸俗的趣味。而高思诚呢?其为人,十分注重得失,整日思虑着如何升官发财;其诗作雕镌粉饰,反映出其心境的紊乱,毫无自然任达的气派。文章写到这里,似乎已经把问题说透了,不管是为人还是作诗,高思诚与白居易都相差得太远太远了,简直连白居易的皮毛都未学到。从作者的比较中可以看出,作者强调的是为人的自得、自在、自然,只有当一个人把握着自己,放旷通达,知天任命,不以物喜,不以己忧,才能无往而不得大自在,才能摒弃杂念而自然为人,才能抛却做作而自然为诗。
然而,文章并没有就此打住。年轻的高思诚并非不可造就之材,况且他正是“少年豪迈,如川之方增”,而且对德行诗篇超卓的先贤仰慕不已、有心效法呢!少年意气,本就有一种豪迈任放、不受拘羁的自然气派。作者指出,只要逐步增进才学,修养身心,悟透人世之变,就有希望达到更高的自然境界,有可能得白乐天为人做诗的真谛。
名人风范,自然可以为后人所崇仰,要达到同样的境地,却要修炼自身。如果只是于壁上悬挂着名人的诗句,只是服饰仪度与之仿佛,只是借名人的风采来提高自己的身价,则不仅会徒劳无获,更要贻笑大方了。
这篇文章的特点是坦诚直露,在关系到为人处世的重大问题上,作者没有丝毫的虚假客套。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了高思诚的弊病,在说明问题、阐述观点时,也不“王顾左右而言他”,在“文”上兜圈子,而是既准又狠地猛攻高思诚的要害。就是在这样直白的文字中,我们看到了作者憎恶虚伪、嘲讽做作、真心敬慕先贤的炽烈情感,也明显可领会到他真正关心年轻人的良苦用心。
王若虚自己说过:“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滹南遗老集·诗话》)又说:“文章唯求真而已”(《滹南遗老集·文辨》)。可见他十分注重诗文的“真”。这篇《高思诚咏白堂记》,可说是实践了他的理论观点。
(郭平)
门山县吏隐堂记
王若虚
门山[1] 之公署,旧有三老堂。盖正寝之西,故厅之东,连甍而稍庳[2] 。今以之馆宾者也。予到半年,葺而新之。意所谓“三老”者,必有主名。然求其图志而无得,访诸父老而不知。客或问焉,每患其无以对也,既乃易之为“吏隐”。
“吏隐”之说,始于谁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3] ,小山林而大朝市[4] 。好奇之士,往往举为美谈,而尸位苟禄者,遂因以藉口。盖古今恬不之怪。
嗟乎!出处进退,君子之大致[5] 。吏则吏,隐则隐,二者判然其不可乱。吏而曰隐,此何理也!夫任人之事,则忧人之忧。抱关击柝之职[6] ,必思自效而求其称。岩穴之下,畎亩之中,医卜释道,何所不可隐?而顾隐于是乎?此奸人欺世之言,吾无取焉。
然则名堂之意安在?曰:“非是之谓也,谓其为吏而犹隐耳。孤城斗大,眇乎在穷山之巅,烟火萧然,强名曰县。四际荒险,惨目而伤心。过客之所顾瞻而咨嗟;仕子之所鄙薄而弃置,非迫于不得已者不至也。始予得之,亲友失色,吊而不贺。予固戚然以忧,至则事简俗淳,使于疏懒,颇有以自慰乎其心。及四陲多警,羽檄交驰。使者旁午于道路,而县以僻阻独若不闻者。邻邑疲于奔命,曾不得一日休。而吾常日高而起,申申自如[7] ,冠带鞍马,几成长物[8] ,由是处之益安,惟恐其去也。或时与客幽寻而旷望,荫长林,藉丰草,酒酣一笑,身世两忘,不知我之属乎官也。此其与隐者果何以异?”
吾闻江西筠州[9] ,以民无嚚讼[10] ,任其刺史者,号为“守道院”。夫郡守之居,而得以道院称之,则吾堂之榜虽曰“隐”焉,其谁曰不可哉?
〔注〕 [1] 门山:地名。《明一统志》:“门山废县在延安府城东南一百八十里。”[2] 甍(méng蒙):栋梁,屋脊。庳(bēi卑):低矮。 [3]首阳为拙,柱下为工:此两句见《汉书·东方朔传赞》。首阳,山名,在今山西永济市南,即雷首山,又名首山。传为伯夷、叔齐饿死处。这里指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为拙。柱下,相传老子曾为周柱下史,这里指老子隐于朝廷,故终身无患,是为工也。 [4] 小山林而大朝市:晋王康琚《后招隐诗》:“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5] 出处(chǔ楚)进退,君子之大致:出,出仕;处,退隐。《易·系辞上》:“君子之道,或出或处。”[6] 抱关击柝之职:担任守门和打更的人。语出《孟子·万章下》。 [7] 申申:舒和貌。《论语·述而》:“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8] 长(zhàng丈)物:多馀之物。 [9] 筠州:州名。治所在高安(今属江西)。 [10] 嚚(yín银)讼:奸诈而好讼。语见《尚书·尧典》。《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
中国的封建文人们对当官还是退隐是十分敏感而注重的,似乎对仕与隐的不同选择决定着人的不同命运,反映不同的人格。大多数正直的文人都像杜甫一样,持一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态度。官宰们当然会讥讽隐士的穷酸,隐士们又不免清高自许,嘲弄官宰的腐臭。还有一些“聪明绝顶”的人,走的是终南捷径,“前日退隐为高士,晚节急仕至达官,名利兼收,实是最无耻之巧宦也”(今人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
人活在现实社会里,总是要食人间烟火,顺人之常情的,要保持自我人格不为世俗的污浊所染,只有像陶渊明那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可见仕与隐本身并不能反映一个人的人格和精神境界的高下。
王若虚是如何对待这个问题的呢?在“吏”与“隐”中,他选择了“隐”。他到门山县令任后半年,把门山公署原有的三老堂修葺一新,并题了个别致的名,曰“吏隐堂”。意思很明白,表白自己身为官吏、心存山泽的态度。可是,他旋即又发现这样做也未能免俗。因为许多“尸位苟禄”者也以“隐”为附庸清雅的借口,而自己恰恰又是个吃皇粮、领俸禄的县官,怎样才能两全其美,既任官职靠官俸过日子,又心念纯净、清风两袖呢?这个问题比做官还是退隐似乎更难解决。
对自己的“吏而曰隐”,王若虚做了一番解释。吏便是吏,隐便是隐,二者水火不相容。既为吏,取官俸,就理应“任人之事,忧人之忧”,尽到做官的责任,即使是“抱关击柝”的事,也要努力做到称职。如果内心“隐”、自许“隐”便可算是“隐”的话,那“岩穴之下,畎亩之中,医卜释道”,无论什么职业,无论什么地位的人都可以“隐”了,何必高官厚禄再来说“隐”呢!这种做法,简直可说是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了。他憎恨这种虚伪的“奸人欺世之言”,表明自己在官而曰隐与这种做法是不同的。
王若虚任县令的门山是一个“眇乎在穷山之巅,烟火萧然”的孤清偏远的小城。周围的环境荒芜而险阻,不要说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做官,就是匆匆过客也“顾瞻而咨嗟”,做官的人没有谁会到这儿来混饭吃的。他刚到这儿来时自然也是“惨目而伤心”, “戚然以忧”;然而,这闭塞之所远离喧嚣虚伪的官场,简朴淳厚的环境正是清净自我灵魂的好场所。到了边陲多警、羽檄交驰的时候,这里的偏僻、闭塞甚至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邻邑为战争所迫,疲于奔命,当官的那一切优厚待遇不仅无法再安逸地去享受,就是性命也朝夕难保了。而王若虚呢,不仅不必为此担惊受怕,反而还能闹中取静,每日太阳老高时才起来,打仗所需的冠带鞍马,对他来说简直毫无用处。这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了。他与朋友们寻幽觅胜,登高旷望,“荫长林,藉丰草,酒酣一笑,身世两忘”。自然风光优美,生活环境幽雅,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心境,与隐者有什么两样呢?
作者批判那种既身居官位又沽名钓誉的“吏而曰隐”者,而从他的自我介绍来看,他自己也是个“吏而曰隐”者。他说过“抱关击柝之职”,也应该“必思自效而求其称”,然而在四陲多警、羽檄交驰之际,他却“常日高而起,申申自如”,根本不思为君担忧,为国出力。
作者的自白是矛盾的,可这篇文章的思想认识价值,给予我们心灵的触动其实便在这矛盾里。据史书载,王若虚“历管城、门山二县令,皆有惠政,秩满,老幼攀送,数日乃得行”(《金史》本传)。如果他的作为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玩忽职守,就不可能得到老百姓如此的拥戴。那么,他的“隐”则是有难言之隐了。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王若虚的在吏而隐:一方面,可以认为王若虚既为官,又要隐,是一种矛盾,是对清淳简朴的隐居生活的向往,又是对既定生活无法摆脱的苦闷,于是,只好结庐在人境,努力保持内心深处的那一片净土;另一方面,可以把王若虚的追求看成是只要为官为善,也可说成是“隐”的。这种隐,不是无所事事,只在山泽间孤芳自赏的隐士之“隐”,而是在官位上为民谋善,不与那些饱食终日的官吏们同流合污的“隐”。这一点,在文章的最后一段里可以找到佐证。江西筠州刺史,号其居处为“守道院”,这是个与“吏隐堂”同出一辙的名字,而筠州刺史治下的百姓“无嚚讼”,这与王若虚在任上所为更无二致了。
王若虚对诗文创作要求“真”,反对虚饰。这篇文章文气通达畅顺,措语如道家常,可是,透过他的达观和潇洒,却能感受到蕴蓄在字里行间的一股既自得又怅惘的心绪。
(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