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先生集》后序
穆修
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气[1] 。中间称得李、杜,其才始用为胜,而号雄歌诗,道未极浑备。至韩、柳氏起,然后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与仁义相华实而不杂。如韩《元和圣德》、《平淮西》,柳《雅章》之类,皆辞严义密,制述如经,能崒然耸唐德于盛汉之表蔑愧让者,非先生之文则谁与?
予少嗜观二家之文,常病柳不全见于世,出人间者,残落才百馀篇。韩则虽目其全,至所缺坠,忘字失句,独于集家为甚。志欲补其正而传之,多从好事访善本,前后累数十,得所长,辄加注窜。遇行四方远道,或他书不暇持,独赍《韩》以自随,幸会人所宝有,就假取正。凡用力于斯,已蹈二纪[2] 外,文始几定。而惟柳之道,疑其未克光明于时,何故伏真文而不大耀也?求索之莫获,则既已矣于怀。不图晚节,遂见其书,联为八九大编。夔州[3] 前序其首,以卷别者凡四十有五,真配韩之巨文与!
书字甚朴,不类今迹,盖往昔之藏书也。从考览之,或卒卷莫迎其误脱,有一二废字,由其陈故劘灭,读无甚害,更资研证就真耳。因按其旧,录为别本,与陇西李之才参读累月,详而后止。
呜呼!天厚予者多矣。始而餍我以韩,既而饫我以柳,谓天不吾厚,岂不诬也哉!世之学者,如不志于古则已;苟志于古,则践立言之域,舍二先生而不由,虽曰能之,非余所敢知也。
〔注〕 [1] 五代:唐人称梁、陈、北齐、北周、隋为五代。此为前五代。这里沿用唐人的说法。 [2] 二纪:古代以十二年为一纪。《尚书·毕命》:“既历三纪。”孔安国传:“十二年曰纪。”则二纪为二十四年。 [3] 夔州:指刘禹锡。刘曾为夔州刺史,故称。
穆修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者,虽然他的古文成就并不甚高,但他在理论建树上与石介、柳开等人一同为反对西昆体,倡导唐代古文运动的传统,推尊韩愈、柳宗元的文章作出了贡献。他还不顾流俗的诋毁,亲自刻印韩愈、柳宗元的文集几百部在京师出售,对传播韩、柳之文,起到了重要作用。
本文是穆修为他所刻印的柳宗元文集所作的后序,因为底本卷首有刘禹锡所作序言,故穆修只作后序。柳宗元文集最早为刘禹锡所编,刘序称全集共三十二通。穆修所得之本,分四十五卷,与刘序不合,可见已非刘编原本。《四库全书总目》谓“虽非禹锡之旧第,诸家之本,亦无更古于是者矣”。因此可以说,柳宗元文集之得以流传后世,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穆修之力了。
凡书序,必对其书进行评价。本文的最大价值正在于开篇就对韩愈、柳宗元的文章作出了高度评价。评价言简意赅地肯定了韩愈、柳宗元继承古代散文的优秀传统,创造新的散文,从而摧垮了骈文的长期统治的历史功绩。作者指出,唐初的文章,仍未摆脱梁、陈、齐、周、隋这五代文章的骈俪之习。这就把著名的“初唐四杰”、陈子昂以及号称“大手笔”的苏颋、张说等都包括在内了。对于李白、杜甫,作者不乏赞许之词,但其赞许也只限于他们的诗歌,“号雄歌诗”,这赞许确实不低,但对李白、杜甫的散文,作者认为仍“道未极浑备”——这似乎可从两方面理解:其一,“道”指文章的内容,是说李、杜的散文在内容上还有局限性;其二,“道”指为文之道,是说在表达上还欠火候。其实,在今天看来,李、杜的散文确未摆脱骈俪余习。正是经过这一番历史的回顾,作者才郑重其事地抬出韩愈、柳宗元,突出其开创唐代新古文的宗师地位。从“至韩、柳氏起”至“非先生之文则谁与”这段评价包括三层意思:第一层,“能大吐古人之文”,是说韩、柳能继承先秦两汉的散文传统。事实也是如此,韩、柳之文打破骈文那种骈四俪六的体式,变而为奇句单行,即从先秦两汉文体而来。所以韩愈才称之为古文,以和“俗下文字”即骈文对立。韩愈说:“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答刘正夫书》)正表明了他的师古的态度。但韩愈的师古,不仅要学习古代散文的文体、语言文字及表达技巧,更重要的还要继承发扬其思想内容方面的精华,用韩愈的话来说,就是还要学古道:“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所以穆修评价的第二层意思,就指明韩、柳之文在“文以载道”、“文道统一”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其言与仁义相华实而不杂”, “辞严义密”。单从语言文字上讲,所谓“不杂”、“严”,当包含韩愈自己所提出的“唯陈言之务去”, “文从字顺各识职”这两条标准。第三层,特别强调了韩、柳之文在反映当时社会现实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给予韩、柳之文以经典地位。但穆修所谓的“耸唐德”,似乎是侧重于二人对于封建国家的法权、教化、道德伦理的维护与宣扬,对其揭露与批判黑暗现实的“不平则鸣”之作,则未予应有的关注。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局限。
在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者中,柳开、石介等都提出尊韩的问题,穆修则不但尊韩,并且同时尊柳,他对韩、柳之文的高度评价,为北宋的新古文运动找到了依据,从而推进了它的创造性的发展,为彻底摧毁西昆体铺平了道路。
穆修的可贵还在于:他不仅从理论上向人们进行尊崇韩、柳的说教,更怀着一颗对韩、柳文章的挚爱之心,满怀热忱地搜集、整理韩、柳的文章,并刻印成集。这篇后序接下来详细地叙述了他的这种心态及所做的工作。他对韩、柳文章的酷爱,从“嗜观”其文到“病”其“残落”, “忘(亡)字失句”,再到“志欲补其正而传之”,可谓无以复加。仅辑补校订韩集,他就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中间艰辛备尝,终于搞成了一个定本。对柳集,他也一直在用心寻访,直到晚年获得完本始了却心愿。这段文章感情饱满,语言朴实,富于变化。从“既已矣于怀”到“不图晚节,遂见其书”云云的转折,充分揭示了其惊喜之情,读来十分感人。
接着作者专门介绍了对柳集的鉴定及辑录情况。首先确定其为古本、完本,然后按原有体例进行辑录。对原本磨灭的“一二废字”,以其“读无甚害,更资研证就真”,而绝不妄加填补,且与人“参读累月,详而后止”。凡此,足见作者科学的严肃态度,令人钦敬。
最后一段“天厚予者多矣”之抒情,表达了作者以传播宣扬韩、柳文章为己任的怀抱,且推己及人,对当世学者发出继承发扬韩、柳古文传统的号召,点明了全文的宗旨。
这篇后序本身即具韩、柳之风。全文纯用古体而绝少骈俪,无一处用典。长、短句式及设问、感叹句法的交替使用,增加了文章的气势和节奏感。语言简洁朴实,篇幅虽小而其内含量很大。如首段对韩、柳文章的评价,开头作历史回顾与比较时,对初唐只用两句话,对盛唐只用四句话,皆能点中要害。对韩、柳文章本身的评价,也只用了一组多重复句,却从内容到形式及其影响等多方面全面肯定了二家的成就。序文层次清晰分明,内在逻辑也很严密。
(任国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