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
【作者小传】
(1232—1298) 南宋词人。字公瑾,号草窗、苹洲、四水潜夫等。原籍济南,后为吴兴(今属浙江)人。宋末曾任义乌令等职,宋亡不仕。其词格律严谨,与吴文英(梦窗)并称“二窗”。又能诗,善书画。著述繁富。著有《武林旧事》、《癸辛杂识》、《齐东野语》、《云烟过眼录》、《草窗词》等,还编有《绝妙好词》。
西湖游赏
周密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承平时,头船如大绿、间绿、十样锦、百花、宝胜、明玉之类,何翅百馀[1] 。其次则不计其数,皆华丽雅靓,夸奇竞好。而都人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仕宦、恩赏之经营,禁省台府之嘱托,贵珰[2] 要地,大贾豪民,买笑千金,呼卢[3] 百万,以至痴儿騃子,密约幽期,无不在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
都城自过收灯[4] ,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至禁烟[5] 为最盛。龙舟十馀,彩旗叠鼓,交午曼衍[6] ,粲如织锦。内有曾经宣唤者,则锦衣花帽,以自别于众。京尹为立赏格,竞渡争标。内珰贵客,赏犒无算。都人士女,两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水面画楫,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其盛可以想见。若游之次第,则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7] 有词云:“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
既而小泊断桥,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最为繁盛。桥上少年郎,竞纵纸鸢,以相勾引,相牵剪截,以线绝者为负,此虽小技,亦有专门。爆仗起轮走线之戏,多设于此,至花影暗而月华生,始渐散去。绛纱笼烛,车马争门,日以为常。张武子诗云:“帖帖平湖印晚天,踏歌游女锦相牵。都城半掩人争路,犹有胡琴落后船。”最能状此景。茂陵[8] 在御,略无游幸之事,离宫别馆,不复增修。黄洪诗云:“龙舟太半没西湖,此是先皇节俭图。三十六年安静里,棹歌一曲在康衢。”理宗[9] 时亦尝制一舟,悉用香楠木抢金为之,亦极华侈,然终于不用。至景定间,周汉国公主得旨,偕驸马都尉杨镇[10] 泛湖。一时文物亦盛,仿佛承平之旧,倾城纵观,都人为之罢市。然是时先朝龙舫久已沉没,独有小舟号小乌龙者,以赐杨郡王之故尚在。其舟平底有柁,制度简朴。或传此舟每出必有风雨,余尝屡乘,初无此异也。
〔注〕 [1] 头船:船之大者。自“大绿”至“明玉”皆船的种类。翅:同“啻”。 [2] 珰:宦官的代称。 [3] 呼卢:古代樗蒲戏,其骰五枚,上黑下白,以掷得全黑为卢,最为贵采。《晋书·刘毅传》:“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转跃未定,(刘)裕厉声喝之,即成卢焉。”后因称赌博为“呼卢”。 [4] 收灯:即下灯。旧俗正月十三日头灯,十五日为元宵,或称灯节,十六日为残灯。南宋十六夜收灯,见吴自牧《梦粱录》卷一。 [5] 禁烟:指寒食节,清明前一日为寒食。因寒食不举火,故称禁火,又称禁烟。 [6] 交午:纵横交错。曼衍:连绵不绝。 [7] 弁阳老人:周密的号,因晚年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弁山,故自号弁阳老人。所引词句调名《曲游春》。 [8] 茂陵:这里指代宋宁宗赵扩。宁宗陵墓在绍兴,称永茂陵,简称茂陵。 [9] 理宗:赵昀,公元1224—1264年在位。 [10] 景定:宋理宗年号(1260—1264)。周汉国公主:宋理宗女。景定二年四月,嫁宁宗杨皇后侄孙杨镇,擢升杨镇为右领军卫将军、驸马都统,进封公主为周国公主。景定三年,进封周汉国公主。见《宋史·公主传》。
《西湖游赏》节选自《武林旧事》卷三中的《西湖游幸》。《武林旧事》是宋亡以后周密回忆南宋旧事之作,记述了都城杭州的种种杂事。《四库全书总目》称赞它“目睹耳闻,最为真确”。本文主要记述了游览胜地西湖的昔日盛况。
文章大肆铺排和渲染了西湖繁华景象。“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是总述,盛赞西湖作为天下游览胜景,不管是朝暮晴雨,还是春夏秋冬,时时刻刻总是风物宜人的。然而,作者并没有从“四序总宜”展开,去铺排四季游湖的情景,而是集中笔墨,抓住重点,选择场面最阔大、最热闹、最吸引人的“春游”作为记述对象。写春游,先泛写。从游船、活动、人物三方面,勾画出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西湖春游图。五彩缤纷、艳丽多姿的游船,名目繁多、目不暇顾的活动,各色各样地位不等的人物,都汇集在这向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湖光山色里。这一段运用排比句式,如同节奏明快急促的小快板,渲染出一片喧闹繁乱、熙熙攘攘的气氛,使读者如临其境。泛写之后,细写“探春”之游。先从正面写贵族巨室争先郊游的豪阔气派。“龙舟”、“彩旗”,可见船队声势之浩大;“锦衣花帽”,可见游人身分之高贵。再从侧面写京尹立赏推波助澜,引得观众云集,两堤“几于无置足地”,湖面“无行舟之路”,加上“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探春之游的盛大场面自可想象得出来。随后,作者又换一个角度,依照“探春”的时间顺序来写,游人从上午一直游到晚上才渐渐散去,月亮升起后,仍有人绛纱笼烛而游,而且“车马争门,日以为常”。作者着重展示了游览船队小泊断桥时的情景。湖面成百上千的游船聚集在一起,“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桥上又是别开生面的风筝比赛,还有其他游戏杂耍,桥上桥下热闹非凡。如此西湖,一片歌舞升平;君臣民众,无不沉醉在狂欢之中。
《四库全书总目》在评说《武林旧事》时指出:“湖山歌舞,靡丽纷华,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遗老故臣,恻恻兴亡之隐,实曲寄于言外,不仅作风俗记、都邑簿也。”“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一语道破了作者描写昔日西湖繁华的苦心。作者也说:“盛衰无常,年运既往,后之览者,能不兴忾我寤叹之悲乎!”(《〈武林旧事〉序》)可见,记“盛”是为了写“衰”,记“乐”是为了写“悲”。中原沦陷,南宋朝廷不思收复,却偏安一隅,穷奢极侈,醉生梦死,使国力衰竭,加速了自己的灭亡。作者透过西湖繁华的表象,看到“日糜金钱,靡有纪极”,不禁叹曰:“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表现出清醒的忧患意识。在这“盛”的表象下,潜伏着“衰”的危机。作者正是借西湖盛衰,曲折地抒发兴亡之感。本文主要记宋孝宗赵眘淳熙年间的事情,也联系到宁宗赵扩和理宗赵昀。宁宗比较节俭,没有多少游幸的事情;理宗曾动过游幸的念头,造了香楠木龙舟,因太华侈而未用,到了景定年间游湖之事才又热闹了一阵子。而现在西湖易主,昔日繁华已不复存在,正所谓“时移物换”, “殆如梦寐”(《〈武林旧事〉序》),这又使作者感到无限忧伤。当时西湖游赏之盛,当然加速了它的衰亡,作者大有“西湖歌舞几时休”的感叹,实希望其不“盛”;而今“先朝龙舟久已沉没”,歌舞已休,又不禁生故国旧君之思,怀念起往日的繁华,正希望其“盛”。其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表。而这种复杂的心情并没有直接表达,除了稍事点染外,都隐藏在冷静真切的记叙之中。
《武林旧事》以记述都邑风物、逸闻轶事为主,而本篇和《观潮》则是集子中文学性比较突出的两个片断。记叙详实真切,语言整饰华美。比如,写贵族出游时龙船的彩旗:“交午曼衍,粲如织绵”。不但写出旗的鲜艳华丽,而且写出旗帜纵横交错、连绵不绝的壮观。如写小泊断桥的繁盛:“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不但写出繁华的景象,而且写出热闹的气氛。作者还多次征引诗词,使文章更富有情韵。“闲却半湖春色”中的一个“闲”字,极尽炼字之妙。“帖帖平湖印晚天”一首,分明是一幅动人的西湖夜游图。作者在《〈武林旧事〉序》中曾说,希望自己的这本书要比吕希哲的《岁时杂记》“详”一些,比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雅”一些,从“都人游赏”这个片断来看,他的目的是达到了。
(陆志平 吴功正)
观潮
周密
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杨诚斋诗云“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者是也。
每岁,京尹出浙江亭教阅水军,艨艟数百,分列两岸;既而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倏尔黄烟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轰震,声如崩山;烟消波静,则一舸无迹,仅有“敌船”为火所焚,随波而逝。
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而豪民贵宦,争赏银彩。
江干上下十馀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饮食百物皆倍穹常时[1] ,而僦赁看幕,虽席地而不容闲也。
禁中例观潮于“天开图画”。高台下瞰,如在指掌。都民遥瞻黄伞雉扇[2] 于九霄之上,真若箫台蓬岛[3] 也。
〔注〕 [1] 倍穹常时:谓价格都比平时加倍的高。穹,高起。 [2] 黄伞雉扇:帝王所用的仪仗。 [3] 箫台:即凤台。春秋秦穆公时有箫史,善吹箫,穆公女弄玉好之,遂成婚配。尝吹箫作凤鸣,凤凰来止于其居,穆公因为作凤台。见《列仙传》。蓬岛:即蓬莱,古代传说渤海中三神山之一。箫台、蓬岛,总言神仙所居。
浙江(即钱塘江)之潮,奔腾冲激,声撼地轴,叹为观止者由来已久。《庄子·外物》篇讲到任公子“蹲乎会稽,投竿东海”, “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指的也许就是浙江怒潮。《史记·秦始皇本纪》也有始皇三十七年“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的记载。自宋以来,以浙江观潮为题材的诗文,为数不少。以笔记而言,就有周密《武林旧事》,耐得翁《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和吴自牧《梦粱录》等,其中《武林旧事》尤能绘声绘色。此书有两处写到观潮:一在第七卷,记淳熙十年(1183)八月十八日孝宗恭请太上皇(宋高宗)、皇太后往浙江亭观潮;一在第三卷,便是这里选录的。两段文字,可以参读。
本文于叙述之外,更多的是描写,诸凡浙江怒涛,水军演习,吴儿弄潮和兵民、皇室观潮的情态状貌都逼真地再现了出来。作者善于抓住描写对象的主要特征,刻意渲染,因而能凭借极经济的笔墨,勾勒出观潮的热闹场面,成为一篇短小精悍的速写小品。
本文劈头两句:“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从大处落笔,提纲挈领,先给人一个总的印象。接着,补充交代“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引出典型场面,然后转入集中描写:“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由远及近,由色相而及声势,序次井然,富有生活实感。海门,一般注家都以为镇名。但海门镇在浙江临海县东南,离杭州有数百里之遥,岂观潮人视力所能及?《淳祐临安志》第十卷引宋姚宽《西溪丛语》所录一石碑记得很分明:“夹岸有山:南曰龛,北曰赭,谓之海门。岸狭势逼,涌而为涛耳。”原来观潮所见的海门,就是鳖(一作“亹”)子门,在府治东北六十里,它离观潮的中心位置浙江亭(旧为樟亭驿,在今杭州候潮门外)约三十来里地,江面开阔,潮初来时远望过去,仅似一痕一线而已。既而作者以淋漓酣畅的笔触,恣意挥洒,盛夸江涛排山倒海之势。“玉城雪岭”写其色与形,“声如雷霆”、“吞天沃日”,状其声与势。它跟唐孟浩然《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中“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相比,更是惊心动魄,有如身临其境。宋杨万里《题文发叔所藏潘子真水墨江湖八境小轴·浙江观潮》诗:“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上句写江涛汹涌的近景,下句记远望所见。这里用它来收束对浙江潮的描写,显得十分熨帖自然。
教阅水军,据明人黄尊素《浙江观潮赋》说,是宋室南渡后才有的。文章第二小节叙写的就是水军演习的场面。主其事者,是“京尹”。京尹,就是京城的长官。宋室南渡,以临安(今杭州)为“行在所”(封建皇帝所在的地方,这是不忘旧都汴梁而以临安为行都之意),所以才有“京尹”这么个称呼。从教阅(训练、检阅)水军的特点出发,作者首先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数百条艨艟战舰摆开的阵势方面,以显示出教阅场面之宏伟。“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卓诡变幻,见其调度之神速,操控之机灵。然后历数水军诸般武艺: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洪波上,竟从容悠闲得“如履平地”。一经这么映衬烘托,越发显示出健儿们本领之高强,动作之娴熟。正当大家聚精会神,关注水军操练之际,笔锋又转而去描写另一画面:“倏尔黄烟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轰震,声如崩山”。刹那间,烟炮满江,象征着“双方”接火,交战方酣,怎不令人心惊魄动!读者惊魂未定,画面陡转:“烟消波静,则一舸无迹,仅有‘敌船’为火所焚,随波而逝。”原来,趁着硝烟弥漫的当口,诸船尽藏,不见一只,意味着樯橹灰飞烟灭,一场厮杀胜利告终。作者就是如此善于摄取水军实战演习中的特技镜头,着意渲染铺张,层次清楚,给读者留下难以忘却的印象。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剪裁的精当和文笔的老到。
第三节,转入对吴儿弄潮的描写。“弄潮”也是宋代时行的一项精彩表演。“吴儿”,吴地少年,钱塘古属吴地,故称。“披发文身”,写弄潮儿的外形。文身,身上刺有花纹。“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寥寥数笔,便使弄潮儿激流勇进,果敢好胜的心理态势,跃然纸上。接着,又写“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传神地再现了他们精湛的表演艺术。试想,“鲸波万仞”,浊浪排空,何其惊心!而他们却履险如夷,“腾身百变”;不仅此也,挥舞的十幅彩旗居然“旗尾略不沾湿”,由此人们不难想见其技巧之熟练。“以此夸能”,意在挣钱(观潮时“豪民贵宦,争赏银彩”),而不是单纯的群众性娱乐场面。无怪乎苏轼要发出“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的感叹!与周密同时的吴自牧,在《梦粱录》里把弄潮儿斥为“一等无赖不惜性命之徒”。既然如此,周密又何以津津乐道,在《武林旧事》里不止一次地以欣赏的笔调极力渲染吴儿泅水的本领呢!细读下文,便可了然。
最后两小节,特写观众辏集的盛况。先写豪民贵宦车水马龙,僦赁看幕;再写宫中观潮,临了兼及都民。这里描写的中心则是皇室贵近在“天开图画”台上观潮。十里江岸,“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统统不过是“黄伞雉扇”的铺垫陪衬。在都城细民眼里,“天开图画”台,“真若箫台蓬岛”,仿佛是现实生活中的神仙世界。所有这一切,在周密心目中都是太平盛世的象征,是令人向往的。今天看来,这种景象恰恰反映了南宋小朝廷文恬武嬉、苟且偷安生活的一个侧影。
周密生当宋元易代之际,《武林旧事》又成书于宋亡之后。作者在《自序》中写道:“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清人鲍廷博说:“《自序》一篇,声情绵邈,凄然有故国旧君之思,不仅流连今昔而已。”(《〈武林旧事〉跋》)其实,周密这种思想情绪渗透全书,《观潮》一文自然也有表露。对此,联系作者所处的时代和遭际来考察也就不难理解了,当然也无需去求全责备。
(黄进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