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发展经济不是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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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1995年召开的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谈会,除了决定对西藏加强政治控制,对分离活动加强镇压之外,最重要的话题就是围绕西藏的经济发展。很明显,北京把稳定西藏的希望开始寄托于西藏经济的发展上──如果藏人生活富裕了,全都热中于追逐财富和享乐,还有什么心思和必要搞独立呢?这和中共“六四”以后对中国的统治思路是一致的。同时,北京还把推进西藏与中国内地经济的一体化,当作把西藏进一步与中国捆绑在一起的绳索。经济越融合为一体,西藏与中国分离就会导致越大的损失,中共希望那也能因此成为对独立意愿的制约。

北京这种政策在某些方面的确产生了作用,如与市场经济共生的物欲对宗教形成腐蚀,尤其是卷进市场活动较深的城市藏人,宗教意识开始淡漠,享乐风气盛行。今天去拉萨会强烈感受到其世俗化的一面,灯红酒绿,到处是卡拉OK、麻将大战,年轻男子沉溺喝酒赌钱,玩物丧志,时髦女郎热中模仿中国内地时尚,为追求物欲沦落风尘……据说达赖喇嘛对这一点相当担忧。宗教是西藏的核心,人心是宗教的根本,达赖喇嘛作为宗教领袖,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达赖喇嘛指责中共在西藏推行的市场化是有计划的阴谋,是用“软刀子”对西藏民族进行文化消灭。

不过,将西藏的世俗化全归于中共,在我看是高估了中共的能力。工商社会对宗教的腐蚀,全世界莫不如此。除非西藏永远保持闭关自守,不求发展,否则走到这一步是谁也挡不住的。与其说中共促进了这个过程,莫不如说它阻碍了这个过程,使其在西藏乃至在中国晚发生了若干年。五十年代进军西藏的中国政权如果不是共产党,而是一个接受了西方体制的资本主义政权,西藏的变化肯定早已不是今天的地步。

不过,经济发展可以淡化宗教影响,却不能遏止民族主义的蔓延,甚至相反,还可能在某些方面成为民族主义的催化剂。在这层意义上,达赖喇嘛又应该得到一些宽慰,他不仅是西藏的宗教领袖,也是民族的政治领袖,他几十年如一日为西藏所做的斗争,确立了他的道德形象和国际地位,使他当之无愧地成为西藏民族主义无可争议的旗帜与核心。社会世俗化进程虽然削弱他的宗教领袖的影响,却在同时加强着他的民族主义政治领袖的影响。

事实表明,在目前世俗化程度最高的西藏城市青年人中,并没有像中共所期望的那样远离西藏独立运动,他们反而成为离心力最强,民族主义情绪最严重,最不安定的一个社会集团。他们是近年西藏进行反抗运动和街头骚乱的主要力量。骚乱时的口号之一是“吃糌粑的赶走吃大米的!”然而把那口号喊得最响的,往往都是早已经不吃糌粑,口味改成了汉菜和西式点心的人。

另一方面,不管宗教如何受到物质主义瓦解,在广阔的西藏牧区和农村,西藏高原的“天”却注定藏人与宗教保持不可分离的关系。钱的腐蚀只局限于城市及周围地区,对那些生活在大山、雪原和牧场的藏人,钱只是某些时候有用,神却是时时刻刻都有用。人在那里可以离开钱,却离不开神,没有神的指引,人在那种恐惧环境中是支撑不下去的。所以,即使有一天全世界的宗教都遭到瓦解,西藏的宗教也会存留。民族主义和传统宗教,将奇特地始终保持在达赖喇嘛的两手,成为他可以左右开弓的双兵器。

北京即使最后真能实现西藏经济与中国内地经济的一体化,也一样不能成为消解民族主义的药方。前苏联的经济一体化程度不可谓不高,苏联解体对各个新国家的经济造成的损失不可谓不大,然而既然推动分裂的民族精英兴趣在于获得个人权力,那是只有通过分裂才能获得的。至于割裂经济联系造成的经济衰退和生活艰难,是由老百姓承担。民族精英们可以很崇高地将其解释为是“不自由,毋宁死”的必要代价。

在对付中国日益激化的少数民族民族主义方面,北京至今拿不出有效办法,除了暴力镇压,几乎别无选择。这不奇怪,民族主义是当今世界性的新宗教,连北京也在利用它填补共产主义崩溃后的意识形态空虚。在它自己也在鼓吹中国的民族主义的同时,难道它能有任何有说服力的理由去否定其他民族的民族主义吗?


3、政权异质化Ⅳ 现代化──藏文明的分裂

4、发展经济不是药方|第十章 新兴宗教──民族主义|Ⅲ 宗教之战|天葬:西藏的命运 - 王力雄|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