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割不掉的肿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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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办的,倒是中共在西藏培育的“稳定集团”。

那是一个寄生的集团。寄生不仅是指它的生存完全靠供养,还指其工作效率低下,其中相当数量的人完全是白养。

以普兰县的霍尔区为例,全区一千三百人,区一级的“稳定集团”的成员(或雇员)有一个书记、一个区长、二个副区长、一个文书、一个出纳、一个保管员、二个银行工作人员、二个学校教师、一个医生,还有六个临时工(另配有上级拨款买的一辆吉普车、一辆卡车和一辆拖拉机)。除了教师,这些人平时都不上班,在家里打牌、喝酒,一年有几次到县里开会、几次下乡“检查”,几乎就是他们的全部工作。在老百姓眼里,他们是“最舒服”的人。区下面还有好几个乡政府,编制有乡长、副乡长、书记、文书等,那些乡干部更是不上班,平时拿着国家工资干自家活,工作顶多是传达一下“上级文件”,或是处理一些夫妻吵架那类的矛盾。

到了县一级,倒是有了规定的上班时间。仲巴县一个新分配去的毕业学生告诉我,县机关的工作时间是每天11点上班,1点下班,下午4点上班,6点下班。每周五按惯例是打扫一下办公室即散伙,等于不上班,相当每周休息三天。对他这种没家的人,闲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即使是那么短的上班时间,也大多数是无所事事,聚在一块聊天玩牌。他所在的县计委,在全县各部门中相比事情还是最多的,其他部门就更是不知怎么闲了。

当然,不能说仲巴县政府什么事都不做,有时也会很忙碌。我去仲巴县时,仲巴县城刚刚从几十公里外的老县城搬迁到新县城。从无到有地在荒原上建一座新县城,上百栋房子、公路、街道、配套设施,再把所有的家当搬过来,想必让仲巴县的所有部门和人员都大大地忙碌了一番。然而问题在于,他们那些忙碌,即使再忙,与仲巴的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不过是他们自己忙自己的,安排一个更舒服的生活环境而已,而整个仲巴县的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肯定不会因为换了一个新县城而得到任何促进。

好在仲巴盖新县城的钱还不是老百姓出,否则当地人民就要因此而遭殃了。钱是北京给的,是中国内地老百姓的纳税钱。靠当地自己的税收,几十年也盖不起一座新县城。至于仲巴县是以什么理由、什么手段要到了建造新县城的钱,内在的利益链和驱动力是什么,那是可以做一个很好的社会学研究课题的。这里不表。

现在,西藏的“稳定集团”越来越把伸手要钱当作天经地义之事,开口也越来越大。例如为“三十年大庆”,西藏向北京开口要的钱数,竟高达六十多亿,经过讨价还价,北京同意给23.8亿(最后实投37.9亿)。自从北京推行由各省“对口援藏”以后,西藏又开始向各省伸手要钱。其中西藏广播系统开出的要钱单子高达三亿多元,一位参加讨论的官员向我透露,按照实际需要,有三千万元就足够了,因此他形容西藏向外伸手已经到了“不要脸”的地步。西藏的中共书记陈奎元曾鼓励西藏各部门、各地市都出去要钱。一位到上海要钱的西藏地方官口气竟是这样的:“中央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谈会的精神你们明白吗?我们不是来向你们要钱,是来要求你们兑现中央政策!”这类话让中国内地各省市听得实在不那么舒服,反映很大,为了避免把各路财神全得罪光,西藏这才下令停止地市县自己出去要钱。

西藏的“稳定集团”作为一个利益集团,一方面阵线一致地想方设法从北京及中国内地尽量多弄到钱,另一方面则在内部你争我夺,谁都想在盘子里多割一块。实际上,【加重开始】增大北京从中国内地端到西藏来的盘子→在分割盘子中彼此争夺尽可能大的份额→把从盘子里拿到的份额花光→从中得到个人权力和捞到个人好处【加重结束】──这就是今天西藏的“稳定集团”之大部分兴趣所在,以及是他们年复一年之“工作”的主要内容。

就是这样一个由外部势力培养的、彻底异化和完全寄生的怪胎,在西藏盘踞和生长的时间已经将近半个世纪,在这些年月中,靠着时时刻刻吸吮北京输送的大剂量营养,它已经在西藏根深叶茂,并且长成了庞然大物,成为西藏社会一个固有的存在成分。这个集团决无自己存活的可能,它只能被供养,哪怕一天断了供养就会造成大乱(甚至供养减少一点就会不稳)。因为他们人数如此之多,无法弃之不管让其自生自灭,又因为他们占据着西藏所有城市和各个中枢,他们一乱就会以连锁形式扩散和放大,波及和破坏西藏整个社会,所以就必须养着他们,谁也不敢不养他们,谁做西藏的主人也没法不养他们。

这对达赖喇嘛来讲,无疑又是西藏前景的一个阴影。即使有一天西藏能够独立或实现“高度自治”,怎么来养活这么一大批人呢?从哪出这一笔每年都得需要的几十亿元(1993年北京对西藏的财政拨款和基建投资共计23.63亿元人民币,相当2.88亿美元,并且每年以超过10%的速度增加)?前面谈过建立边防对独立的西藏是不可承担的重负,再加上这么一笔巨额开支,岂非更是雪上加霜。

一些人可能会把希望寄托于西方援助。然而,就像穷人往往对富人的慷慨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样,西藏人指望的西方援助也将大半是水中之月。回顾一下在苏联解体过程中对西方的期望,与其最后真正从西方得到的援助,就应该有足够的清醒。这一点不奇怪,西方国家再富有,钱也是从纳税人那里收的。所谓“救急不救穷”,偶然给一些帮助是可能的,但无论如何不可能象中共那样把西藏的财政包下来,常年地供养西藏。

那么,脱离了中共的西藏是否能将中共制度下培育的这个“肿瘤”从西藏躯体上割掉呢?逻辑上似乎很简单,中共已经不再统治西藏,它的“稳定集团”还有什么理由存在?

如果“稳定集团”仅仅由汉人组成,割掉它不成问题,让汉人全部随中共一块离开西藏就是了。但是问题恰恰在于“稳定集团”的主要成分已经变成了藏人。1994年西藏“国有单位”中藏人干部职工的数量为10.89万,占当年“国有单位”(即“稳定集团”)干部职工总数的67.8%。难道能让这十多万藏人也随中共离开西藏吗?那其中真正死心塌地跟着中共的只是极少数,掌权的官员也只占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普通职工──他们及他们的家属构成了今日西藏城市人口的绝大多数,因此他们只能被划归“人民”的范畴。而只要是“人民”,哪种势力上台当权,也得做出善待姿态。怎么敢让那么多企业破产,让那么多职工失业,让西藏所有城市都为此陷入瘫痪和混乱呢?

西藏“稳定集团”在其发展过程中,已经脱离了北京的设计,异化为具有独立追求的利益集团。其他任何稳定都不再被它视为使命,它只要自己的稳定和利益,任何对它自身稳定与利益的破坏,都注定会受到它的强烈反抗。现在承受反抗的是中共,表面似乎是出于民族主义,出于藏人对西藏独立的愿望,然而那大半只是盲目的口号,和实质相距甚远。达赖喇嘛对他们是一个象征,正因为遥远朦胧,当他们不满中共的时候,那个象征就格外地光芒四射,使他们相信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好运和更好的生活。

如果有一天,达赖喇嘛就在拉萨了,咫尺可见,他们却因此失去了工资、职业和福利,寄生生活一去不复返,无所事事的轻松也随之消失,那时,他们还会继续把中共当作反抗对象、把达赖视为带来幸福的神明吗?

也许有人会说,独立的西藏将是一个新的国家,必然也需要自己的政权组织和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包括现代交通、邮电、科技、生产、城市建设等各个部门(甚至还需要扩大),为什么不能吸收那些原有职工,把他们从寄生者改造为劳动者,从北京的“稳定集团”变成独立西藏的稳定力量呢?

能做到当然最好。问题在西藏靠什么来源建立和维持一个独立国家的现代化体系,那体系必须庞大到在安排了上万名为西藏独立奋斗多年的流亡藏人(为数十多万的流亡藏人那时会有很多人返回西藏)之后,还能吸收中共留下的“稳定集团”?

如果没有外来的供养,西藏本身几乎找不到那种可能。

于是又回到一开始的起点,谁能供养一个在近代世界主权结构中可以自立、并且能够拥有现代国家体系的西藏?不管谁想成为西藏的主人,解决这个问题都是一个前提。

3、谁来执行稳定西藏的功能?

由于汉人成员的“无人进藏”和藏人成员的“异化”,“稳定集团”稳定西藏的功能如今已经受到严重削弱。中共认识到了这种危机,并开始想办法弥补。

把藏人恢复到毛泽东时代那等忠诚,现在已难指望。中共反省其八十年代西藏政策的教训,就是把西藏的主要权力交给了藏人。事实证明,稳定西藏不能靠藏人,只有像过去那样由汉人掌握西藏各级政权的主要权力,才能真正控制西藏,否则稳定就是一句空话。

这就回到如何解决无人进藏的难题上。当今中国利益当道,中共自身也已在大部分领域把利益当作主要的驱动杠杆。如果给进藏汉人干部高于内地10倍的工资,有关方面认为就能够吸引汉人自愿进藏工作,并使他们在西藏工作较长时间。然而北京即使拿得出那笔钱,它也无法那样做。既然它从来标榜民族平等,怎么能只给汉人干部提高工资,不给藏人干部提呢?西藏(自治区)的藏人干部是汉人干部的两倍多(1993年汉人干部数17923,藏人干部数42442),引起藏人干部抵触,带来的麻烦更多。而给藏人干部工资也提到同样水平,拿出的钱多两倍不说,立刻又会出现怎么与“稳定集团”中十多万普通职工平衡的问题。

中共多年在西藏的理论和实践使它落入了一种环环相扣的制约,它已经不可能单独为在藏工作的汉人采取利益激励措施。甚至本来为家在内地的汉人探亲制定的休假制度,因为这种制约也不得不扩展到所有藏人干部职工,哪怕他们就在家乡任职,天天住在家里。更有意思的是,藏人干部职工还跟他们的汉人同事一样,都从北京领取“缺氧补助”。

不过西藏至今还有一万多名汉人干部,他们人已经在西藏,只要提拔重用他们,很多人还是会愿意效力的。然而这又面临合法性的问题。既然已经以法律形式公布了民族自治地区的主要行政长官和关键职务都由少数民族人士担任,同时规定地方官员的任命必须通过地方人大选举,今天要重新让汉人掌握政权,怎么自圆其说?又怎么通得过藏人占绝大多数的当地“人大”的投票呢?

这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援藏”似乎成了最佳方案。援藏干部虽然也是“重赏”之下的结果,但他们得到的利益不在西藏体现,不由西藏负担,可以避免对藏人干部的直接刺激。把他们安插到各级党政机关担任领导职务,在藏人官员中引起的抵触也比较小。因为他们不占本地的编制,也就不会与本地官员抢位置,而且派他们来,名义上是和各省从经济上对西藏的“对口支援”相配套的,可以从中国内地引入援助项目或投资等,给西藏本地带来实际利益,所以只要突出这种“援藏”的经济色彩,对他们的任命就容易避开与民族自治原则的矛盾,也就有了无需通过当地“人大”投票通过的理由。任用援藏干部因此而成为百难之中一条柳暗花明的出路。

中共这几年号召其全党向之学习的孔繁森,生前就是从山东派到西藏的援藏干部。他当过拉萨市的副市长,后来调到阿里地区当中共书记。“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谈会”之后,确定阿里地区的“援藏”由河北和陕西两省对口承担。两省第一批派出33名党政官员。在阿里地区一级的党政职务中,由援藏干部担任的有常务副书记、副专员、组织部副部长、法院和检察院的副院长、公安处和司法处的副处长、财政局副局长、计委副主任等;他们还在阿里地区的三个县担任了“一把手”──党委书记的职位。他们中间职位最低的,也在各县担任副书记和副县长。从这种职务分布上,明显地可以看出远非“经济援藏”的格局,其中加强政治控制的意图很浓。阿里地区一共七个县,只有四个县(日土、扎达、噶尔、普兰)派了“援藏干部”,这四个县都是边境县,而不靠边境的三个县(革吉、改则、措勤)却没派一个援藏干部。

1996年,全西藏这样的“对口援藏”干部共有六百多人。阿里地区是人数最少的,山南、林芝等地区一般达到七八十人。他们总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全都在县以上政权机构担当领导职位,掌握很多实权,应该说初步实现了中共“改变西藏干部结构”(说白了就是汉人掌权)的设想。按照步骤,下一步将继续增加“援藏干部”数量,让汉人官员掌握更多的权力。

然而,与中国许多在几难困境中产生的夹缝方案一样,虽然其左右迂回的柳暗花明令人称绝,却还是免不了“摁下葫芦浮起瓢”的顾此失彼。“援藏”体制给西藏带来的最直接的副作用,就是以致命的失衡加速瓦解了被称为“老西藏”的汉人队伍。

“老西藏”们在西藏工作了几十年,奉献了一辈子,甚至“献了青春献子孙”。轮到提升掌权的时候,却把他们晾在一边,从外边请来一些对西藏毫不了解的人,给那些人加官进级,对他们进行那么宣传和赞扬,还给他们那么丰厚的物质报偿,而他们只在西藏待三年时间。相比之下,倍受冷落的“老西藏”心里怎么能平衡?失去了原本的信仰支持,以他们自己一生的“奉献”对比“援藏者”,一定产生一辈子都是吃亏上当的感觉。而当他们终于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索债感必然随之产生,至少是不会再继续“奉献”。

有人认为,北京以高昂成本派进西藏的六百多“援藏干部”,换来的是得罪了一万七千名“在藏干部”。这600:17000的关系,真是得不偿失。如果说“老西藏”的队伍在此之前已经失去斗志,这六百“援藏干部”的到来,作用则是使“老西藏”的队伍彻底垮掉。

中共在1995年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全国性运动,把死于车祸的“援藏干部”孔繁森树为全党全国学习的榜样。然而那活动在西藏却开展不下去。藏人对汉人抵触自不必说,“老西藏”们则表示,与孔繁森相比,如果说有差距的话,那是孔繁森与他们之间的差距,他们在西藏待的更久,比孔繁森的条件更艰苦,比孔繁森的贡献更大,而他们得到的却比孔繁森少得多。

“老西藏”对“援藏干部”普遍采取排斥态度,指责他们作风浮夸,趾高气扬,说得多做得少,热衷吃喝玩乐,把内地腐败坏习气带进了西藏……有些人甚至专门与“援藏干部”作对,给他们的工作制造障碍,用整人手法“揪辫子”、“告黑状”,对他们进行打击。以至我所访问的一位“援藏干部”负责人,认为与“老西藏”的关系是他们第一头疼的问题,与藏族干部的关系反而好得多。

当然,可以不考虑“老西藏”的态度,不管怎么样,那已是一支靠不上的队伍,趋势是必然走向没落。如果“援藏”真能取代过去的体制,发挥稳定西藏的功能,目前的矛盾只是过渡期的问题,一旦体制的取代全面实现,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得到解决。从动向上看,北京目前正是抱着这种期望。那么,我们看这种“援藏”是否真能实现北京的期望。

不错,以目前的“援藏”方式,确实可以把一些汉人弄进西藏。在“重赏”的诱惑下,有些单位甚至出现争抢报名的局面,使得单位需要以“搞福利”的方式进行平衡,根据谁最需要解决实际困难──分房子或家属就业──最后决定由谁进藏。可想而知,这样的进藏者,心是放在那里。

不过“悬赏”不起作用的现象也不少。有些单位无论怎么动员也没人报名,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提高“悬赏”,或是把援藏者在藏时间减少。最有意思的是,有的地方甚至把“援藏”当做整人手段。如浙江萧山市主管工业的副市长赵福庆因为拒绝去西藏被撤职,全国很多报刊转载了那个消息,似乎由此表现了“援藏”态度的坚决。其实了解内幕的人知道,此事起因在于赵与萧山其他几位主要官员素来不和,明争暗斗。当萧山市被上级指定派一个市级领导去西藏时,对方人多,便以多数决定让赵去西藏。赵在班子成员中岁数最大,身体不好,其他几个年轻力壮的都不去,他认为明摆着是整他,于是表示拒绝。这正好给了对方以口实,告到了上级,再配以政治上的小动作,最后以拒绝“援藏”之名将赵撤职,也就是在派系斗争中把他彻底打倒了。

故事至此还没完,赵福庆遭此下场,满腔愤怒,决心鱼死网破。今日中共干部大多数经济上都不清白,赵福庆在萧山多年,掌握对手诸多把柄,于是以证据确凿的“腐败”罪名指控对方,到处告状,最终致使他的对手也全部被撤职。萧山市的党政班子因为一个进藏名额的斗争,整个垮台。

进了藏的援藏干部,不少人不久就开始后悔。尤其是那些被分到边远地区的干部,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的确如此,相当比例的人都发现身体出了问题。普兰县一共有四个陕西援藏干部,进藏一年后,32岁的书记偏瘫,确诊为脑动脉硬化,送回内地治病,基本可以肯定不会再回西藏。两个副县长一个出现心室肥厚,心肌缺血,另一个出现脑血管痉挛,也需要回内地治疗。只有一个34岁的副书记好一些。按他们自己说,进藏之前他们检查身体时全都没有任何问题。

一位副县长跟我说了真心话:“当初报名到西藏来,除了解决一些实际问题,最主要的是想在事业上取得发展,艰苦几年,回去可以得到更高的位置。可是身体是事业的本钱,如果在这搞坏了身体,有再大的抱负回去不也是废人一个?”

普兰县援藏书记的偏瘫在这批援藏干部中间的震动很大,人人感到自危。消息传回陕西,到动员下一批干部进藏时肯定会造成心理阴影,难度会更大。这将是一个恶性循环,所以“援藏”是否真能从长远解决“无人进藏”的难题,前景并不完全乐观。

另外,形式上的人身进藏,和真正的人心进藏,二者效果完全不同。即使“援藏”体制真能不计成本地把汉人官员不断送进西藏,由于人进而心不进,对稳定西藏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是有限的。

首先援藏干部都是临时进藏,顶多三年即换班。第一年不了解情况,身体也不适应,发挥不了太多作用;按规定,在西藏工作每一年半有一次休假,休假时间为县级干部五个月,地级干部六个月,另外加一个月用于路途往返。休假者往往还带点“公事”,又有理由晚回来一些时间。这样,援藏的第二年大部分就耗在了休假上;第三年是援藏结束年,每个人都早早开始做回家准备,心思已不在西藏,对工作能应付就可以了,尤其不需要考虑长远。

虽然按规定进藏一年半才可休假,目前不少援藏干部每年冬天都不在西藏,十一月出藏,第二年四五月份才回来,名义上带一点工作,实际是回家过年休息,到医院检查身体和疗养。有的县干脆让分到本县工作的援藏干部三年全在内地,县里给名义,任务就是给县里弄钱。那些不愿意待在西藏的援藏干部也宁愿利用内地的关系拉点钱,换取自己留在内地的自由和舒适。

援藏体制中每个具体援藏者的这种临时性,使得这个体制在整体上变成一种肤浅的形式。援藏干部客观上不能了解情况,主观上没有长远打算。他们不学藏语,不发展群众关系,无法建立威信。下级和老百姓都知道他们来来去去,几年就走,靠不上,因此即使把援藏干部安排在一把手和其他重要职位上,也改变不了实际权力和权威都在藏人官员手里的局面。

这还不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既然援藏干部大多都是在“悬赏”之下才挺身的“勇夫”,他们能以多大的真心和努力在西藏工作是不难想象的。吸引他们的“悬赏”与他们在西藏的工作没有关系,是由他们在内地的单位提供的。那些单位只要把人打发去了西藏,就算完成“政治任务”。而对援藏者来讲,在西藏呆够了三年时间就是目标。进藏不过是一个交易。参与交易的哪一边对西藏都没有切身相关的责任,也没有与西藏长期有关的战略利益。援藏者的一切依然植根在原来的环境,只不过短时间地伸进西藏一只脚,到时就走。一位援藏干部挂在墙上的条幅写的是“有书多富贵,无事小神仙”,都到西藏去当无事神仙,这样的援藏者再多,也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

目前援藏干部最低只下到县级。他们在生活、语言、工作方式上都不能、也不愿去适应西藏县以下的区、乡基层──对汉人官员来讲,那种艰苦环境已经属于无法生存之地。这既与失去了信仰激励有关,也是现在援藏干部的层次——社会地位及生活水平——都相对较高所致的结果。从反映在统计报表上的学历、资历、职称和级别看,援藏干部的质量似乎挺高,然而对于北京所期望的西藏稳定,最重要的是从控制基层政权着手,缺的是能下到最基层干实事的“手脚”,而不是只能浮在上层机关思考的“首脑”。

进藏人员的临时性,敷衍职责和不下基层,是中国自清朝开始治藏以来的三个基本难题,那一直使得中国无法在西藏建立和巩固主权。今天这三个难题又重新困扰北京,援藏体制只有人身进藏,没有人心进藏,归根结底还是一种无人进藏。

目前西藏还能保持稳定,主要的依靠既不是“稳定集团”,也不是“援藏体制”,而是军队。

然而,到了只能以武力来保持稳定的时候,那稳定肯定已经是十分脆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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