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无人进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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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曾提到在从东方式关系向近代主权体系转换中,只能接受既成事实,而对历史是非采取“既往不咎”的态度。由于既成事实往往是实力较量的结果,因此肯定有人认为这种观点是不公平的。以中国之十几亿人,对西藏之几百万人,以实力较量还能有别的什么结果?

如果仅以人口数量和军队大小为实力的标准,西藏确实与中国相差悬殊。然而我们在前面也谈了“天助西藏”,西藏的地理、气候、生存条件与交通的封闭,一直都在有效地帮助西藏人阻挡侵略者。“人活半口气”的状态,也使得低地人难以产生进藏的兴趣,哪怕逼着他们,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地逃避。从这层意义上讲,中国与西藏的实力又不那么悬殊了。

在中共接管中国以前,西藏为什么能够始终保持实质上的独立?如果仅仅是人与人的较量,那时的中国与西藏之间实力相差的程度并不比现在小,为什么没有控制西藏?原因之一就在那时的中国人战胜不了西藏的“天”——即没有解决无人进藏的问题。

事实上,中国控制西藏,最终的实现并不取决于军事胜利,而在于能否把只适应低地文明的汉人送进西藏,并使他们留在那里。尽管中国人多,对其控制西藏有意义的,却是能够进藏的人有多少,如果都不进藏的话,它有再大的人口优势不也等于没有用。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什么时候中国能够把足够的汉人人送进西藏,在西藏长期坚持下去,什么时候也就等于中国战胜并征服了西藏。如果中国在历史上早就做到这一点,中国也就早征服了西藏,近代也就没有了西藏问题。

然而,中国与西藏作为紧邻,关系持续了上千年,到中共进藏以前,在西藏生活的汉人到底有多少呢?国民党政府的驻藏办事处处长孔庆宗著书记载,根据1943年实地调查,在西藏长期安家的汉人,共约五百余户,二千余人,其中五分之三居住在拉萨。他们大多是清代随中国官员或军队进藏当差役或开饭馆、种蔬菜者,在官员和军队撤出西藏后,或因原籍无亲族可依,或因没有回内地的盘缠,无奈而流落西藏。其中大多数成为赤贫无依之人,仅赖苦工小技或零星小贩以谋生计,其语言习惯,多趋藏化,娶亲也多为藏人,他们的后代已不能称为汉人。

上千年的紧邻关系,真正“移民”西藏的汉人只有二千多(包括家属及其汉藏混血的后代),平均每年二人,而且大都是不得已才留在西藏。除了低地人对高海拔的先天不适,汉人还难以接受西藏的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藏文明是高海拔地区“天人合一”的最佳方式(后面对此有讨论)。由于西藏海拔高度的不可改变,汉文明实际上不可能进入西藏的广大地区,更不要说去同化藏文明。反而以往的汉人移民大多数都已“藏化”,尤其是在农村牧区生活,不接受“藏化”,就不能生存。

不要说汉人移民不进西藏,就连中国官员也逃避进藏。清末有人提出过西藏建省的设想,以“改土归流”的思路将西藏的“异质”政权转变为“同质”政权。但是连被治史者指责为“颟顸武断,漠视藏情”的驻藏大臣联豫对此都不同意。并非联豫不想,建省最有利于他独揽大权,而在于他知道不可能。原因就在于他反复强调的“无人”。

当年偌大西藏,“不过驻藏大臣及各粮员武员数人而已”。遍览联豫在藏期间给朝廷的121篇奏稿,有关请求调人、设法留人的计25篇,占总数的将近21%,足见需求多么强烈。他的要求并不高,仅仅是“……联豫自调任以来,先后奏调咨调不下四十余员,使皆应调到藏,又何至有乏才之叹”。而直到最后,他也无法实现这种最低要求──“现在奴才等署中借差者,仅各有三四员及投效数员……”。而类似“在藏人员,实苦不敷差遣……惟藏中人材缺乏,诸事维艰……”的抱怨,在他的奏稿里仍是处处可见。一个堂堂二品驻藏大臣,身边只有数员当差者,他究竟能干多少事,发挥多大作用,凭此一点即可估价大概。即使他请调的四十余员尽皆到位——靠那点人又如何够建省呢?

为何中国派赴西藏的官员少到如此地步,又为何驻藏大臣一再要求增加进藏官员而不成?也许当时的中国政府有各种摆在桌面上的考虑,后来的历史学家也能分析出各种原因,但是我宁愿相信历史的很多结果,其实是当事者的个人意志所导致的──官员们不愿进藏。

照理说官员不同于移民,去哪里上任并不取决于本人是否愿意,而是上级的任命和调遣。然而被调遣的官员不必采取抗命方式,他们可以用其他方面的理由(他们可以找出无穷无尽的理由),再配以持久的软磨硬泡,往往就能实现自己的目的。这种情况直到今天也是一样。

例如联豫赴藏上任之时,带了一班随员从成都起程,行至打箭炉(今甘孜州首府康定),随员即要么告病,要么托故,纷纷后退,仅剩一二人。弄得他只好在康定盘桓多日,勉强补上几个随员才能继续进藏。他奏请调用的官员,也是“以道途险远,辞不赴调者,殆居多数,余或中途辞差,或因病去藏,或差满假归。”。有的大臣不得不带自己儿子、侄子做为随员去上任。

其实康定虽为入藏门户,气候和风俗开始变化,但尚有四川“天府之国”的面貌,远较藏区纵深处繁华。我曾从那开车进藏。一出康定就是一座名为“哲多”的大山。山顶积雪数尺,西眺荒凉无际,大风与阳光搅成一团,西藏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能体会那些只能骑马进去而且将一住数年的古代官员,逃避的愿望会有多么强烈。连我都有。

三十年代黄慕松进藏,一路受到最高规格接待,在他的进藏日记里,依然通篇可见路途艰辛。举一段他在路途过夜的感觉:

易珠雄处于高山之阴,空气稀薄,呼吸迫切,气候严寒,冰须裂肤。夜寝重被之上,覆以毛毡,内则体温外发,外则冷气内侵,暖不敌寒,化成水气,毛毡尽湿,触受即濡,瑟缩无眠,头痛又发,直至天明……

走过进藏之路的历代文人所写诗句──“人渐西来天渐冷,密云细雨马头生”、“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那得不回头”……无不透露悲凉的气息。国民政府派驻康区的一位县长给黄慕松说了个谜语──“关外县知事”,打一“四书”里的人名,谜底是“司马牛”。意指在藏区的县长,仅经办乌拉,管理牛马之事而已。黄慕松对炉霍县的描述,整个县城“居民不过百余,有一条小街,长五丈”。五丈是十五米,还不够一个三级跳远的距离,可想谁会愿意被派到那样的地方去当官?

有人可能怀疑我的结论。不愿进藏只是个人的心理活动和行为,怎么能决定中国上百年的治藏方式?一个国家的统治机器难道可以被其下属官吏所左右?事实往往是这样,官僚体系的官吏们如果取得一致,连皇帝也无可奈何。他们的力量不在于对抗,而在于制造惰性。那惰性不是公开的,却会使统治机器的运行成本急剧增高,最终因为无法承担而不了了之。不愿进藏不是谋反,是人之常情,大家都能理解,也都会给予同情、帮助说话或提供方便。虽然进藏者的数量在官吏队伍中所占比例并不多,但是每个面临进藏的官吏都有自己走后门、托人情的庇护网络,网络串网络,从小到大,就有了整体性,个人的小动机也就会影响到国家典章制度的内容,以至治理西藏的大政方针。

且不说被派赴藏的下级属员,即使是驻藏大臣那样的最高驻藏官员,历代清政府所委任的总计135人中,因为各种原因未到任的也有23人之多,占到17%,其中不乏寻找理由推脱进藏者。联豫奏折虽似客观报告──“西藏地处极边,道路险阻,水土恶劣,天气苦寒,各省人员,或惮险而畏葸不前,或应调而半途即返”,其实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内心同感。在他的奏稿中,向朝廷表白体弱多病,希望内调,或是请求回京述职(实为休假)的文字一样屡屡可见。设身处地去想,此种心态完全可以理解。举一个数字就可以说明问题,112个实际到任的驻藏大臣,加上9个已经上路但未到达的驻藏大臣,一共123人,竟有32人死在西藏或进藏途中,死亡比例高达26%──四分之一还多。那些死者大部分是病死,还有3人是被叛乱藏人所杀。

但是无论中国官员如何不愿意进藏,西藏也不能完全不派人去,于是就得考虑“重赏之下出勇夫”。雍正皇帝派首任驻藏大臣僧格和玛拉进西藏时,别的事都没想起叮咛,却也没忘了赏一千两银子。联豫给朝廷出主意,按照当时的出国人员标准,把进藏随员的工资从每月六十两银子提高到一百六十两,并发置装费,任期结束,再根据劳绩给予升迁。以“重赏”鼓励进藏,使进藏成本高昂,加上原本进藏就遥远险阻,花费巨大,财政压力也就从另一个角度促使国家尽量减少驻藏人员。

中国官员普遍不愿进藏还导致另外一个结果,使西藏变成了“被议降革之员”“发边效力赎罪”之地。因为只有这种人容易差遣,不敢抗命,或是愿意有一个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新环境。还有一些官员则是因为得罪了朝廷权贵,被遣赴藏是权贵的惩罚或报复手段。

那些不得已进藏的官员,即使到了西藏,也都想方设法留在相对比较繁华的拉萨,而不去西藏其他地方。这使得中国对广阔的西藏社会基本不能发生影响。藏人“只知有达赖,不知有朝廷”,一点也不奇怪。中国如果要在西藏建立主权,前提之一是需要让中国官员掌握(至少可以约束)西藏的基层政权,可是中国官员连去拉萨都千方百计地逃避,又如何肯去更为偏远艰苦的其他地区呢?

1792年,清朝出兵西藏反击廓尔喀入侵之后,鉴于导致那场战争的问题出在班禅治下的后藏,乾隆下谕:“驻藏大臣二员,向俱驻扎前藏,于后藏事务鞭长莫及,嗣后应分驻一员,以资弹压,遇有事务就近办理”。照理说乾隆这主意出得不错,但是带军进藏的大将军福康安等却筹议否决了乾隆这项动议,理由是两位大臣分驻前后藏,不便商办事件。其实真正的理由在哪呢?透过历史的书页,我们看到当年那些有血有肉的人围坐在酒桌旁,酒至半酣,感情渐浓,有可能被派往后藏的副大臣开始诉说,连在拉萨都是非人日子,再去更偏僻的日喀则该怎么活?正大臣也许仅为打麻将别缺人手,也会帮着副大臣说情。福康安受了招待(也许还受了礼),何不送一份人情?于是大家就共同商量怎么对付皇帝,用什么理由,怎样表述,最后让高高在上的皇帝无奈地听凭他们的意愿。

当然这仅是想象,不过也有类似的实例。民国期间国民党特务首脑戴笠曾派一特工小组进藏,指定他们的任务是去西藏与印度之交通要道所在的江孜搜集情报。那小组的一个成员后来亲口所述:“拉萨是西藏政、教、文化中心,市面繁荣,生活条件较好,汉人较藏区其他地方多。于是大家都留恋在拉萨。上级一再来电催促,我等均搪塞、支吾,一直拖延到1946年。”那小组进藏时间是1942年,在拉萨一泡就是四年,最终也没有一人去江孜。

到西藏的中国官员皆盼望早回中国内地。黄慕松赴藏留下一位名叫蒋致余的工作人员担任民国驻藏代表。蒋驻藏三年后以健康原因要求返回内地,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命令他留在拉萨等待接任者,然而蒋竟不顾指示自行弃职离藏。这种以断送仕途前程换取离开西藏的举动,充分表现了中国官员不喜欢留在西藏的强烈程度。

我一直不能忘记我在果洛玛多县遇见的一个汉族女孩。她的名字叫金花,未满二十岁,一条腿跛于小儿麻痹症。那时我在玛多住院。她是我的病房护士,少言寡语,工作特别细心。在我将要离开玛多的前夜,她问我她该怎么办?她没说出是什么怎么办,但是我明白。牛粪火在天花板上闪动,窗外北风嘶吼,荒原长夜漫漫。她的脸充满了让我心酸的悲哀。那脸上花蕾一般的鲜嫩终会在高原日晒下褪色。哪个少女不是充满了人生向往,但是这片无边的西藏高原,托付不起任何内地文明培养的向往,连打发时光都成了日复一日的折磨。我倾听大风从远方送来的狼叫,想了很久,对她说:“信教吧。”

她也想了很久,回答说:“我是团员,不能信教。”

她现在还坐在牛粪炉旁编织她的毛衣吗?风声和狼叫仍然千年如故,只是她的脸该被风吹出许多皱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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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人进藏(上)|第七章 无人进藏|Ⅲ 宗教之战|天葬:西藏的命运 - 王力雄|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