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藏的怪圈
邓小平改变中共对藏政策,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不再干涉藏人岁其传统宗教的信仰。这种解禁使西藏宗教获得全面复兴。这时的中共才发现它落进了一个“怪圈”。
“怪圈”是这样的:中共给西藏宗教自由→藏民族全民信教→信教者服从宗教领袖→达赖喇嘛是西藏宗教的领袖→达赖喇嘛同时又是反对中共统治西藏的政治领袖。
中共给西藏宗教自由本是为了争取藏人对其统治的认同,缓解国际社会对其西藏政策的批评。然而上述“怪圈”的存在,却使其目标和手段背道而驰。达赖喇嘛是形成这个“怪圈”的关键一环。他以宗教领袖身份对全民信教的藏民族拥有的精神影响力,可以非常容易地转化为引导藏民族跟随他反对中共统治政治号召力,从而把西藏宗教顺理成章地转化为他的政治工具。中共则因此陷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重新禁绝西藏宗教是行不通的,何况也已没有逆转的手段和相应的替代意识形态;而放任宗教的发展,就无法防止达赖喇嘛以宗教领袖的身份对藏人所发挥的政治作用。
毛泽东时代,共产党在西藏是唯一的有组织力量,是人民唯一的信息和指令来源,是全部社会财富的唯一控制者。流亡在外的达赖喇嘛即使在藏人心中仍然享有崇高威望,因为缺少沟通渠道,也无法发挥多大影响。他那时与那些逐渐被人遗忘的下台领袖和过时人物没有多少区别。随宗教自由在西藏恢复,情况就完全变了样。西藏宗教以遍布各地的寺庙为依托,有一个伸向所有地域和所有社会阶层的网络。依靠这种网络,西藏宗教成为不受中共控制的传播信息和发布指令的独立系统。目前,这个拥有1787座寺庙的系统覆盖面已经达到可以与政权系统(897个乡级政府)覆盖面相比的程度。
西藏寺庙同时具有从民间“敛财”的能力──那可以被视为建立在信徒自愿基础上的纳税制度。大量财富作为供奉流入寺庙。寺庙(尤其是一些香火旺盛的大寺庙)由此掌握了雄厚的资源。既有组织网络,又有财政来源,加上其至高无上的精神影响力和一呼百应的群众基础,今天的西藏宗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具有了“潜政权”的性质。
对广布藏区的寺庙和僧尼,中共虽然一直进行着所谓的“统战”,不惜花费大量财力和精力,但是以为西藏僧侣们因此就会尽弃前嫌,并且在达赖和中共的对抗中站在中共一边,那就是太低估宗教信仰的力量了。达赖喇嘛所具有的至高无上的精神权威,是藏传佛教的基本原则之一。很清楚,按照这样的原则,西藏的宗教组织和宗教人士服从达赖喇嘛,是符合逻辑的行为,指望他们不服从达赖喇嘛,只能是中共的一相情愿。
例如班禅喇嘛的传统驻锡寺庙──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主持恰扎·强巴赤列活佛,他平时对北京表现得绝对顺从,以至被一些藏人指责为汉人走狗。北京对他也信任有加,给了他全国政协常委、西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的高位。十世班禅去世后,北京让他全权负责寻找班禅的转世灵童,拨专款600万元人民币。而在这个关系到西藏宗教根本原则的大事面前,他在内心深处最效忠的是谁就考验出来了。他花着北京的钱,用了五年时间,对北京始终虚与委蛇,暗中却把寻访灵童的每一步情况向印度的达赖喇嘛汇报,听取达赖喇嘛指示,最终使达赖喇嘛得以抢在中共之前,宣布根敦·却吉尼玛为十世班禅的转世灵童。
按照正常寻访的结果,根敦·却吉尼玛本来的确是最佳的灵童人选,就因为达赖喇嘛抢先对他进行了确认,中共大为恼怒,导致了另选灵童的风波,结果既造成了灵童合法性危机,出现了两个班禅并立的局面,也严重打击了中国长期以来一直利用班禅制约达赖的战略。中共将恰扎·强巴赤列活佛投入监狱,判了八年徒刑,有报道说还对其实行了人身虐待。
恰扎活佛并不后悔,他这样解释他的行为:“我是受了比丘戒,并由达赖喇嘛灌顶的。我必须服从灌顶上师的意志,否则,是上不了天堂的。”
僧侣之所以成为僧侣,就是为了崇拜神并为神而献身。要他们把热爱世俗国家和遵守世俗法律放在神之上,那完全违背宗教的本质。反而正是为了实现神的旨意牺牲自己,才是他们追求的光荣。达赖喇嘛的意志因此必然是左右他们思想和行动的指南。据有关材料统计,从1987年9月27日拉萨发生第一次骚乱到1996年底,一共发生的一百四十多起骚乱闹事中,其中近一百三十起是由僧尼在“西藏独立”的名义下带头闹起来的。1995年上半年西藏以“反革命罪”逮捕的121人,其中116人是僧尼。尽管达赖喇嘛本人进不了西藏,数万服从他意志的僧侣却广布在西藏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中共要对付的仅仅是寺庙和僧侣,虽然对上千座寺庙和数万僧侣进行控制困难多并且成本高,但是以中共的力量,只要真下决心,也不是做不到。然而中共所面对的,除了僧侣,还有人人信教的整个藏民族。对此前面已经谈及,这里再举一个小事为例。
我在云南藏区旅行时,有一次拦了一辆军队的越野吉普车。在向司机问路时,我看见车后座有一位中共解放军大校,是个藏人。这样高级别的藏族军官不太多见,但是令我注意的倒不是他的军衔,而是他怀里捧的大把柏树枝,他的下半身全被埋在柏树枝下面。他要干什么?我留下一个悬念。
不久悬念就解开了。我的车和那军车前后到达一个山口。那山口正对着梅里雪山。梅里雪山是藏人的神山,不少藏人正在向梅里雪山磕长头。山口扯满经幡,几座焚香塔缭绕青烟。那位大校把他带的柏树枝全部添进焚香塔,随之空气中散发出柏树燃烧的香气。大校没有磕头,但表情虔诚。解放军的高级军官应该是藏人中对中共最忠诚者,也是受中共无神论教育最深者,他都照样要拜他们民族的神,其他的藏人更是可想而知。我在那山口逗留了一个多小时,过往汽车没有一辆不停下,所有藏人──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政府官员──全都下车对神山顶礼膜拜。
当前,宗教已经成为西藏民间社会的主导力量。借着宗教回归,达赖喇嘛对整个藏族地区的影响已无所不在。尽管在具体的世俗生活中,大多数老百姓与达赖喇嘛的政治主张不相干,甚至背道而驰,但对他们而言,宗教与世俗是两个世界,一个形而上,一个形而下,即使有矛盾,也各不相扰。力求二者统一是理性思维的逻辑,低文化的宗教信徒没那个能力,也没那种需求。宗教赋予达赖喇嘛神的地位,他的与宗教本无关联的政治主张就混同为神的旨意,成了宗教命令,大多数藏人就会无条件地服从,或至少是不敢表达异议。
宗教是达赖喇嘛扎在西藏最有生命力的根。西藏宗教被禁绝的时期,他只是一条无水之鱼,而西藏宗教一旦复活,他就是根深叶茂的大树。西藏宗教的一切实体都是他的延伸,西藏宗教掌握的一切资源都可以为他调用。既然西藏的一切都与宗教关联在一起,达赖喇嘛的灵魂因此就能附着在西藏的每一寸土地上。虽然西藏的政权由中共控制,达赖喇嘛却控制西藏的人心。政权和人心,哪一个更有决定作用?中共夺取中国的政权,当年不就是靠的人心吗?
1989年,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决定授予达赖喇嘛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虽然当时的拉萨还在中共军队戒严之下,拉萨却出现了声势浩大的群众自发庆祝狂欢。人们欢呼着向空中扬洒糌粑,向地上倒撒青稞酒,吉祥符和传单满天飞舞。那一天八廓街和大昭寺广场交通完全堵塞,因为买糌粑(扬洒用)的人多,糌粑价格从每斤三角暴涨到每斤两元。画有龙、虎、羊等图案的吉祥符纸片铺满了地面,大昭寺门前积存了一厘米厚。这种场面给中共心里留下什么滋味,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中共面对这个怪圈,长时间地找不到应对办法,使局势向着矛盾激化方向发展,直到危机爆发,措手不及。1987年9月27日,达赖喇嘛在美国国会发表“五点计划”的演说六天之后,作为回应,拉萨发生了1959年以后第一次要求西藏独立的游行。二十多名西藏僧人手持西藏独立国旗帜,高喊“中国人滚出西藏”的口号,环绕人群拥挤的八廓街游行五圈,警方因为没有接到上级的明确指示而无所行动,直到游行者向西藏自治区政府所在地进发,才出面进行阻止。
警方的迟钝和息事宁人鼓舞了僧人进一步表达他们的意志。三天后的中国国庆节,更多的僧人在八廓街举行游行。这回已有准备的警方立刻拘捕了他们,但却非常没有策略地把他们集中在八廓街的警察派出所进行审问,有些警察(主要是藏人警察)还对不驯服的僧人进行了殴打。八廓街是拉萨藏人最集中的居住区,僧人被打的情况和惨叫之声可以被周围的藏人听闻。这极大地刺激了在传统中把僧人视为“宝”的藏人群众,勾起他们对西藏宗教在毛泽东时代所受迫害的痛苦回忆。群众开始自发地对八廓街派出所呼喊抗议口号并扔石头。人越聚越多,形成了围攻局面。而当局对那种情况既无预料也无措施,可想而知,事态如果不是在一开始就受到遏止,很快就会扩大。参加的人越来越多,不久就发展到纵火,烧汽车,殴打街上的汉人,还有人趁乱捣毁和抢劫街面的商店。“西藏独立”和“把汉人赶出西藏”的口号也立刻传遍拉萨。
我访问过一个当年在场的武警士兵,他埋怨那是因为当官的怕丢乌纱帽,谁也不敢做决定,不下令采取措施,事态就制止不住。他们当时被调到现场,但只能被动地挨打,什么装备也没有,没有盾牌、警棍,更没有国外警察那些防暴设备,连钢盔在开始都没有,后来才从野战军调来一批。那位武警士兵所说的“决定”和“采取措施”,说白了就是下令开枪。平时没有准备,遇到这种突发事件,要么束手无策,要么就只有开枪一个选择。有枪不开,拿在手里还不如烧火棍好使,远敌不过藏人手里的石头。何况群众人多,军警人少。这和北京“六·四”时的情况是一样的。
当八廓街公安派出所被围攻的群众点火焚烧时,困在里面的警察通过对讲机向西藏的中共首脑请示,首脑们只回答“要冷静,千万不能开枪”,但是对警察们继续追问怎么办,对讲机里只有杂音而听不到回答,气愤的警察向没有声音的对讲机大喊“你们他妈的是人不是人,还管不管我们死活”。
警察死活是小事,对西藏的中共首脑来讲,没有北京的明确指示,他们绝对不敢擅自下令开枪。开枪不开枪是分水岭,性质截然不同。他们既没有别的手段和办法,又不能下令开枪,就只有干等北京的指示。其实谁都明白,所谓的北京指示,别的照旧没用,等的就是一个开枪的许可。
然而允许开枪对北京又何尝是轻易之事?八廓街发生骚乱三个多小时之后,西藏党政首脑终于等到“中央指示”,那不过是公安部办公厅一位副主任通过西藏自治区公安厅传达的,内容有五条:
可以出动消防车救火;
一定要保护好群众;
对抢枪、烧车、砸车采取坚定果断措施;
现场指挥要沉着冷静;
不要开枪。
一眼就能看出来,对于制止事态,这实在是等于什么都没说的五条。希望能通过北京指示减掉自己压力的西藏党政首脑,压力更为沉重。没有获得开枪许可,他们就没有任何“坚定果断”的措施。事实上在那几天,拉萨中心的八廓街一带基本失控,被有人说成是已经实现了“独立”。
当然,警察还是开了枪,并且打死了人。现在无从证实是有了允许开枪的命令,还是警察自发开的枪。不过不难想象,警察手里有枪,总让他们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即使没命令,他们最终也一定会开枪。也许那正是西藏党政首脑所希望的。上面不下开枪许可,自己就不能松口,但是一旦被激怒了的警察自行开火,再多发射一些子弹也就没有本质区别,骚乱的人群可以因此被打散,威慑可以形成,事态就能平息。如果事后上面有追查责任,那是由下面的警察负。
那次事件成了西藏以后一系列抗议活动和骚乱的开端。中共后来也习惯了开枪,并且动辄以开枪解决问题。这方面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多报道,这里就不再赘述。对于为什么偏在西藏社会进入最好状态时发生如此广泛的动乱,下面是中共《人民日报》记者采访的一些拉萨人的言论片段:
政府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工作,反省一下西藏的政策。笑脸总对着上层人士,老百姓的苦处很少有领导来过问,寒了群众心。
既然让信教,又让批宗教的领袖,感情说不过。
要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又突出宣扬信教,这本身就矛盾。恢复寺庙可以适当一点,现在不光是信仰宗教自由,而是政府在组织了,有大的宗教节日,自治区领导都要参加,公安人员很多,干什么嘛,政权和宗教本身就是分开的嘛。年青人打石头,跟着骚乱分子跑,为什么?有些还是小孩子,还不是家庭和社会的不正常影响。
好几年来八角街不时就有反标,写“西藏独立”之类的内容,可是没有重视,总以为群众在我们一边。上边看来不了解民情,光报喜不报忧。如果真是政府说的形势那么好,那么团结,骚乱根本不会闹起来嘛。光是喊请示中央,请示中央,自治区是干什么吃的?地方政府的作用呢?不过是怕自己乌纱帽掉了,谁也不明确表态。
政府总是翻过去的事情,总想做出宽怀仁厚的样子,过去的伤疤越揭越痛,当然怨恨之心由此而生。修吧,哪怕是再恢复和平解放前的两千多座寺庙,再制定哲蚌寺七千七百人、色拉寺五千五百人、甘丹寺三千三百人的喇嘛定额,宗教政策仍然不会让一些人满意。因为西藏过去是政教合一社会,总不至于落实到政教再合一,三大寺重新过问西藏政治、宗教人士出任西藏各级政府领导吧?
现在是闹事的人不孤立,孤立的是我们干部,在社会上孤立,在家里也孤立。你们问为什么?有些群众说,共产党变了,五十年代要我们,八十年代要贵族,有个说法,上层人士的石头和狗都落实了政策,而老百姓呢?退休的工人、干部?没有钱,没有房子住。像我们办事处,四个居委会,管五千多居民,有六十多个党员干部,骚乱以后,只有一个居委会干部来反映了一下群众的情况。基层政权基本上是不起作用了。
采访这些言论的记者还透露了他以“特殊方式”对参加骚乱的一个喇嘛进行的采访(那“特殊方式”大概是装成台湾或香港的游客):
问:你赞成西藏独立吗?为什么?
答:赞成,西藏本来就是西藏人的嘛,我们有达赖喇嘛,汉人有吗?汉人吃糌粑喝酥油茶青稞酒吗?我们不一样。
问:你愿意当喇嘛吗?
答:当然,藏人最光荣的就是当喇嘛。
问:你对政府的宗教政策怎么看?你认为西藏人现在的生活不错吗?
答:他们汉人把我们的寺庙都毁了,当然应该他们修。我们喇嘛不如以前了,以前我们有很多吃的,老百姓供应,噶厦也专门供应,现在钱很少,寺庙很多值钱的东西他们都拿走了。汉人在拉萨修了很多新房子,但不是我们住的。拉萨城就是修得再好,我们也不需要。我们希望的是到处都有寺庙,人人都可以做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