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香港華人佔人口百分九十五,而其中廣東人又佔絕大多數,因此外省居民的第二代皆必須學會說流利粵語。除英語系的文化外,其他少數民族的文化在香港是存在卻不在主流社會的視野裏的。這個粵語族群的獨大性有兩個效果:一、大部份港人對族群問題不敏感也缺乏理解的興趣,不像新加坡、馬來西亞甚至台灣;二、獲大多數人認同的本土文化主體性較容易冒現。
為了方便討論,我們這裏做個小總結,就是到了一九五○年代,香港至少已並存着八個可識辨的文化系統或亞系統,是一個多文化而不是單文化的局面,也可說都是當時香港的本土文化資源:
中國傳統文化。
廣東地方傳統文化。
廣東以外各省地方傳統文化。
民國新文化,包括各種已經由中國人過濾後的現代性思想,以及民國時期國民的新生活形態、新價值觀和新文藝,不過在一九四九年後的香港,豐盛的民國新文化往往被偏頗的體會成上海都會摩登文化。
中共的黨國文化,當時除了左派外,一般人接觸不多。回歸後這方面的認知會加深。
英國殖民地文化,特別是在體制、法律、精英的心態及教育方面。
世界各地文化,以西方文化為主,向英語系國家傾斜,二戰後以美國馬首是瞻,意識形態跟隨美英主流,消費和流行文化方面後來旁及法意德日等發達國家。另外還有南洋、南亞(包括尼泊爾)、俄羅斯等少數族裔以及天主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印度教、佛教的文化。八十年代香港變身為世界金融資本主義的節點,許多精英份子成了企業管理人,並接受了列根、戴卓爾的市場原教旨主義,加上國際化的消費及大都會生活方法,在許多富裕香港人的意識中,香港的資本主義性格、企業性格、國際性格及城市性格比它的殖民地性格更突出。
雜種的本土文化。這已超過了上述文化的多元並列或淺度觀摩交流,而是帶着創造性毀滅的、混血的、自主創新的新品種、新傳承。雜種本土化可以說是以香港為主體,把上述七個系統的文化拿來揉雜的一個創新生產過程。
六十和七十年代的香港青年,只要稍為注意一下市面,就很容易看到上述各個文化系統的存在,甚至是在向他們招手。他們文化的胃口已經很混雜,只差一個可依傍的主體性。他們先是不甘寂寞,在文化消費上要與歐美新潮同步,然後有些人不甘只做文化消費者,更想成為生產者。於是自己動手動腦,哪怕初衷只是模仿,但因為土法煉鋼般加入了本土元素,一個雜種的本土產品就出現了。就算一時間不能登大雅之堂,卻引起心態相近的年輕人的競相加入生產行列。強化了本土特色,持續發展下竟形成市場,並產生移風易俗的效應,加深了港人的身份認同。本身成為一支可識辨的、有主體性的雜種本土文化系統,被稱為港式、港味、港產,或直稱為香港文化。
這一波的在香港製造的文化用的是港式粵語。
所謂港式粵語,口語包括港腔廣府方言,新的俚語流行語,以及夾在粵語句法裏的英語單詞斷句。書面語則由舊三及第(白話文、文言文、粵語方言)轉向新三及第(仍帶文言風的白話文為主構,加上粵語詞句,偶然出現英文)。
一九四九年後香港在英美文化與國語文化的衝擊下,粵語的文化產業一度頗為低迷。一九七一年香港只拍了一齣粵語片,一九七二年完全停拍,一九七三年也只有一齣《七十二家房客》是粵語的,誰知道該片成為票房冠軍,粵語片一下子復活,港產片在原產地香港從此是說粵語的。
類似情況發生在流行樂壇,在六十年代英美流行曲及國語歌壓倒粵語歌,但到七十年代幾年間港式粵語流行曲已完全替代了港產國語歌,並在流行程度上遠超過英美流行曲。
電視方面,六十年代有中文電視之初,港人愛看配了粵語的美日影集,七十年代初還看台灣進口的古裝連續劇,但到一九七六年後,中文台黃金時段大都是粵語的港產節目,特別是粵語連續劇。
八十年代的粵語流行曲很能說明情況。當時很多流行曲的原曲是日本的流行曲,改編的是居港的外籍編曲家,樂手混音師是菲律賓音樂人,中文歌詞的填詞者固然是香港華人,但他們用的更多是三及第書面語而不是純方言口語,而歌手以華人佔多數,其中不少是從唱英文歌、國語歌轉到唱粵語歌的。這是典型的雜種本土產品,多方挪用混合,卻有很強的主體性,成就了本土的文化身份。現在世人一般所說的香港文化,可說是這一輪雜種本土化的結果。
大城市一定也是強勢進口文化的消費地,但光是消費是建立不了自己鮮明的特色文化的,一個消費城市要跨越成為創新型生產(不是加工)城市,它才可能建立自己的文化身份。而一個後發大城市要有自己的創新型文化產業,就免不了一場雜種化加上本土化的過程,或叫自主創新。
香港的雜種本土化由來已久,見諸大排檔奶茶和三十年代的西裝粵劇。一九四九年後,香港也是國際和國語文化的消費城市,然後才出現本土化或應該說是再度本土化的現象。因為有了嬰兒潮這股本土生力大軍,這次再度本土化大潮規模比以前任何階段更大。
無可避免的是,後發大城市的再度本土化,一定是要混雜多方文化的,故稱之為雜種,意思是這些新本土品種是不能還原為源頭的「純種」的,還原就是文化能量的流失,文化身份的磨損,也是這個新文化品種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