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费庭炎,生前任高邮盐务司的主任秘书。光绪十七年四月二十三,那天他的丧礼举行开吊,生前的友好前来吊祭;每个人都在乌黑的灵柩前深深地三鞠躬,然后脚尖点着地,轻轻走开—男人到一边去,女人到另一边去。这个丧事先潦草操办,也是家里的朋友匆忙之间准备的,因为随后要将灵柩运回原籍安葬。
那天又潮又热,令人极不舒服。四五十个人,男女老幼,拥挤在费家的小院子里。那是一所租来住的旧房子,屋里顶棚并没有裱糊,露着房梁椽子,也没有上油漆。那些朋友以前大都没来过,现在看见这栋房子,对费秘书夫妇住得这样简陋颇感意外,因为费庭炎家是嘉兴的富户,是上海以下湖泊地区的大地主。他书房里陈设得疏疏朗朗,萧然四壁,即使杂乱无章,也有几分文人高雅之致。在他生前,今天来的朋友中是有几个来此聚过的。屋子内两个有窗棂的窗子,原来的红漆业已退色,看来暗淡无光,有的地方龟裂成纹。窗外的光线本来就嫌不足,现在低声细语的客人来往行动,人影幢幢,屋里就显得更为阴暗了。有的女客留意到窗角上有蜘蛛网,明白了这位新寡的文君不是个勤快的主妇。
费庭炎的同事有好多是出于好奇心,要来看看这位青春寡妇,因为主任秘书这位妻子貌美多姿,已然闻之久矣。他们知道,今天这位漂亮夫人会出现,会站在灵柩之旁,向来此吊祭的客人答礼。
这个哀伤的祭奠使人人心中感到不安,因为情形总是不太对。在肃穆丧事的气氛和令人惧怕的棺木,与半为丧帽垂掩的青春寡妇雪白细嫩的面庞之间,存有强烈的矛盾。她戴着尖尖的粗白布帽子,身子罩在宽大的粗白布孝袍子里,真像一个活人做成的祭品。她那犹如皎洁秋月的脸露出了一半,眼毛黑而长,鼻子挺直,浓郁美好的双唇,端正的下巴,在屋子那一端,在供桌上一对素烛摇晃不定阴森可怕的光亮中,隐约可见。她粉颈低垂,仿佛对这件丧事以后的安排,表示无言的抗议。大家都知道这位寡妇才二十二岁,在当年上流的名教传统里,读书人的遗孀,或上流社会富有之家的寡妇,按理是不应当再嫁的。
那些男人,对这个年轻的寡妇是不胜其同情之意的,觉得她那么年轻,那么美,牺牲得太可惜。那些男人,大部分是盐务司的官员。他们大都已然婚配,这天带着家眷来,各人心里各有用意。有的为了人情应酬,有的是在这场猖獗的霍乱之中同事暴病死亡,心中着实惊惧。那些低级员司也来祭奠,本来不喜欢他们那位傲慢无礼颐指气使的同事,但盐务使命令他们给这位寡妇捐一大笔钱,聊尽同人的袍泽之义,其实低级员司们拿出这笔钱已感吃力,而这个家道富有的丧家并不需要。那些官员之中,有一个正在等着他的家眷在一个月后自原籍前来,并且租妥了房子,正打算买一张讲究的铜床和几件红木家具,心知这位寡妇是要走的,可以出低价买下那批家具。
薛盐务使,身材高大,眉目清秀,深深觉得在棺材店都快把货卖光之时,凭了他的势力,能买到一口质料那么好的棺材,实在脸上有光。他打算亲眼看见人人赞美那口棺材,自己好感到得意,所以故意放风声,说未亡人年轻貌美,楚楚动人。
盐务司对这位年轻寡妇总算是尽力而为了,因为丧家没有一人出来就办了丧事。丧家里派了一个老家人帮助运灵还乡。但这个老家人连升是个半聋子,又不懂当地的官话,完全派不上用场。
依礼,丧家需要有个人站在灵柩旁边,向祭奠的人还礼,即使一个儿童也未尝不可。但是,费太太没有儿女,只好自己站在棺材后面,披着麻布孝衣,着实可怜。她的腿移动之时,硬硬的麻布孝衣也就因移动而窸窣作响。可以看得出来,她那浓密睫毛后面的眸子,时时闪亮,似乎是心神不安。有时,她向上扫一眼,对眼前来吊祭的客人似乎是视而不见,因为她正在茫然出神,对当时的事情一副无关轻重的漠然神气。她前额上的汗珠则闪闪发亮。她的眼睛干涩无光。她既不号啕大哭,也不用鼻子抽噎,按说,她应当这样子才合乎礼俗。
来客之中,好多人已经注意到这种情形。她怎么敢不哭呢!按习俗来说,丈夫的丧礼上,做妻子的既不落泪,又无悲戚之状,当然使人吃惊。她除去鞠躬还礼之外,便再无所为,这个别无所为,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在遵规矩守礼法的人看来,都觉得颇可厌恶。就犹如看见人燃放炮竹,点了之后即寂然无声,并不爆炸一样。
有的男客已经退回到东厢房,东厢房正对着前面的庭院。大家在那儿谈论当前的事,倒谈得津津有味。
一个年长的男人说:“你想,老费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太太,还去各处乱嫖!”
“这种事谁敢说?你看见她那两个眼睛了没有?那么深,那么晶亮,那么滴溜乱转,真是水性杨花。男人死了她才不难受呢。”
“我看见了。那对眼睛那么美,那么多情!我敢说,她一定会再嫁的。”
另一个同事听了很烦恼,说:“住嘴吧!咱们凭什么妄论是非?总而言之,现在闹瘟疫。我知道庭炎有两个哥哥,他们老头儿自己不来,也应当派一个儿子来,不应当让这个年轻轻的妇道人家自己办这些事情啊。”
一个穿着长及脚面的长衫的瘦小枯干男人说:“连抽抽噎噎的小声哭都不肯。”
这时一个六十几岁说话温和的老先生,方脸盘儿,戴着牛角框水晶眼镜,说:“不应当让她一直站在灵旁还礼,她不能老这么站几个钟头哇。”他是学校王老师,也是费家的邻居。他唇髭渐白,颌下胡须稀疏而微黄。在这令人肃然起敬的年龄,他也以读书人之身深为人所尊敬。他手里两尺长的旱烟袋并没有点着,只是在手里拿着玩弄而已。
薛盐务使用他那很重的安徽口音也来插嘴,那浓密的黑胡子,随着他说话也分明地移动。他说:“我想今天除去咱们司的同事之外,没有多少外来人。咱们若不说什么,人家也不会说的。她哭不哭,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至于运灵一事,我已经派我外甥来帮忙。不会有人说咱们司不尽心尽力的。”
一个团团脸的年轻人,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好啦,总而言之,像您所说的一样,瘟疫流行。有什么办法!”他又向王老师说:“他们家也用不着这么胆小,应当派一个哥哥来。办丧事总要像办丧事的样子。”
“当然了,他们应当在老家正式办这件丧事。他们只是想把灵柩运回去。其实他们应当为这个寡妇想一想,她这么年轻。”
“她今年多大?”
王老师回答:“二十二岁。”
“他们结婚几年了?”
“我内人告诉我,才两三年。两人并不怎么和美。算了,这与咱们毫不相干的。”王老师很小心地结束了这个问题。
这时王老师的太太过来,向丈夫耳边低声说话。这位太太方脸盘,五十几岁,上嘴唇长,不管到什么地方,总是带着一团和气从容,使别人心情愉快。
她说:“若是再没有什么客人来,咱们就让费太太到后头歇息去吧。现在差不多快到晌午了。一个女人站几个钟头可不是开玩笑,又没有人能跟她替换一会儿。诸位先生,也体谅一下人家吧。”
王老师站起来,走到高个子的盐务使大人跟前说:“大人,这也不是什么大典礼。客去主安,咱们不用等着吃面了。怎么有心情吃东西呢?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您说一句话,大家就都走了,叫费太太也歇一歇吧。”
薛盐务使转来转去的眼睛紧眨了一下,这表示,虽然他名声不佳,人人皆知,但只要与女人相关之处,也不是不懂怜香惜玉的。
他用喉音说:“当然,你的话很对。”
他又进入中厅,这就是向大家示意。他没说什么,只是眼神一表示。每个人都看见了也会了意。他外甥刘佑,刚才一直登记礼品奠仪,现在从靠近门口的桌子那儿站起来,合上了账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到灵前—行礼告别,都默默鞠躬为礼,脸色凝重,轻轻走出门去。
薛盐务使在灵柩旁多徘徊了一下,用手指的关节叩了叩棺材,听了听坚硬的声音,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气。
他自己低声赞美道:“这么好的木头!”
在这个当儿,年轻貌美的费庭炎遗孀抬起了头,显然是轻松下来,不过一双眸子里,仍然似乎是有满腹心事。
客人走了之后,王老师仍然留下未去。他太太准备了简单的汤面、馒头作为午饭,现在正帮着办理礼俗上该办的事。即使盐务司这些公事关系的朋友已经离去,还有来吊祭的街坊邻居,所以也需要按着礼俗办,不能稍为疏忽。凡是带有礼品来的,都要送给人家馒头等于是回礼。类似这些琐事,都得女人照顾。
费太太内心非常感激。王老师、王师母住在街的那一头,费太太年岁轻,过去觉得寂寞无聊时,常到王家和孩子们玩,她很喜爱王家的孩子。其实,费太太对于王家,不论是王老师或是他太太,都算不上真正知己。但是,现在费家突遭不幸,大祸临头,极需要有人帮着办这件繁杂又涉及外面人情应酬的丧事,这对夫妇突然光临,万分同情伸出援手,正是费太太所急切需要的。
王师母引领她到了里间屋,她对王师母仅仅说了一句:“多谢您。”而且不够热诚。说这话时,她甚至连抬头望一下都没有。说话的声音年轻、清亮,特别柔和,像一个声音清脆但隐藏有裂纹的铜铃儿一样。她说话蛮像小孩子,没有造作,不装什么样子。她好像想了一下,又说:“您两位若不来帮忙,我真不知道怎么好。”
王师母说:“你一个人嘛,朋友来做这点儿事,是应当的。”
这老老实实的致谢,对方就同样以老老实实的态度接受了。
王师母又说:“现在你躺一下,我到厨房给你端碗面来。还人家礼由我去办,你不用操心。你还得养足体力,还要走坐船回家这段路呢。”
她帮助这位新寡的少妇脱下丧服。脱下之后,立在王师母面前的是个美貌动人的青春少艾,几乎依然是小姐身材的白衣少女。牡丹(是这位新寡文君的名字)今天早晨总算压制住脂粉的诱惑,因为怕人家说闲话。不过,她那自然青春的艳丽和两片翘起的樱唇,也并不需要用什么化妆品。王师母看见她前额上的汗珠,就拿过来一条毛巾。
王师母帮着她擦汗,说:“穿着那么厚的孝衣大概快把你憋死了。今天热得出奇。”
这时,牡丹眼里流出了两滴眼泪,晶莹闪亮如珍珠,在眼边停了停,快要掉下来,又勉强抑制住。
王师母离开屋子之后,她才躺在床上,真正痛哭起来。这是丈夫死于瘟疫后她第一次哭,并且哭得十分伤心。过去那几天她曾经极力想哭,但没有眼泪。现在水闸打开了,意料不到的热泪洪流如春潮般决堤破岸倾泻而来。
她躺在床上想,不是想她丈夫,而是想自己,想自己的将来,还在茫无头绪;想自己的青春生活,这段青春生活怎么样过。她的婚姻生活没有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这种婚姻没什么可悲伤的。她过去那一段生活,是一连串挫折坎坷,并非只因为费庭炎公然玩弄女人,或是粗俗不文,年轻气傲,言谈举止惯于端架子讲派头,这些都是她看着不顺眼,都是使她憋气的。她天性多愁善感,温柔多情,她知道爱情应当是什么样子,她知道失望的爱情生活里的甘苦,也知道自己的情郎和自己在棒打鸳鸯两处分离的痛楚愁恨。她的情郎金竹现在已娶妻,有了两个儿子。但在她出嫁后,她和金竹一直藕断丝连,暗中幽会。她觉得,自己像苍蝇粘上了蛛网,纠缠使她神思混乱。现在她的眼泪从无以名状的深渊流了出来,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她分明有所盼望,但所企求者为何,自己又不了然。她哭了一阵子,觉得轻松了不少,好多了。
来吊祭的女客,因为她如此年轻而丧夫,还要寡居守节而悲叹她的苦命之时,她不由得心中窃笑。女客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都觉得她可怜,都分明说年轻轻守寡可真“难”(按照中国那时的习俗,谈论寡妇和谈论新娘一样,寡妇和新娘是不能答言的)。
那些女客认为她是要含辛茹苦遵守妇道的。所谓寡妇要遵守的道德已经由圣人分为两类:一是终身守寡,做节妇;一是抗命不再嫁,一死做烈妇。
对这两种想法,牡丹一笑置之。在她生活的欢乐和自己青春的气质之下,她觉得做节妇、做烈妇全无道理。她心中正在思索寻求—这也受了她读书的影响—在寻求每个男女都感到幸福快乐的美好生活方面,她聪明有见地,绝不为别的女人的话所动。她天生气质强烈而敏感,高尚而不同于流俗,热切追求理想,而世俗传统的“善良”,常人所认为的“美德”,她全不措意。赶巧她自己嘤嘤啜泣,或是号啕大哭,那只是她心中想哭,并无其他缘故。
王师母在厨房待了半天,用一个调盘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面,还有开胃口的酸辣味道的菜,大出她的意外。那位少妇乌云般的黑发松垂在肩上,低着头,在竹书橱里正在找什么东西,很不像一个寡妇的样子。
王师母责备她说:“你找什么呢?来,得吃点儿东西呀!”
新寡的文君一回头,王师母看出来那秋水般的眸子里的急切激动。牡丹的脸变得绯红,仿佛心中的秘密泄露了一样。
王师母搬了把椅子,说:“坐下,吃吧!”腔调就像个母亲对女儿说话。又说:“我煎了几个荷包蛋,我跟你一块儿吃,你一定要吃呀。”
牡丹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愉快。她知道王师母平日是怎么样照顾她自己的五个孩子,所以这位太太对她这么关心照顾也不感到意外。
牡丹正在吃饭时,王师母看见她又红又肿的眼,大声说:“来祭奠的客人现在看见你就好了。”
牡丹听了茫然不解,问道:“为什么?”
“你总算真哭了。”
这位新寡妇立刻回了一句:“我知道,这样他们才觉得对,是不是?”
现在又静下来,牡丹不声不响地吃那荷包蛋。没有人知道,也不了解刚才她为什么躺在床上哭。她希望王师母不在她屋里,好一个人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想自己烦恼的问题。她很想确定刚才王师母没有看见她包那些爱情书信。
在这段平静的时候,王师母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她:“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在那儿找什么东西呢?”
牡丹扯了个谎:“我找《杭州府志》。”
“你们家是杭州吗?”
“是啊,我是余姚县人。”
“我想,丧事过了一百天,你要回娘家去看看吧?”
“是啊,我想回去。”
这时,王老师在外面门上敲了敲。他要茶。他已经在书房吃完了饭,想知道她们正在干什么,什么时候他太太可以回家去。
“你先回家吧。我要陪一陪费太太,她有东西要收拾。”
出乎王老师的意料,那位新寡妇站起身来,请他进去坐。
这位学究犹疑了一下,虽然他太太也在屋里,但按他这老一代的人想,按圣人之礼,他不应当进入邻居女人的卧室。
牡丹看到王老师脸上犹疑,就走到门前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说:“您和师母这么帮忙,我一定向您两位特别道谢。我现在把茶送到书房去,还有事向您请教。”
过了片刻,这位少妇用茶盘端着茶到了书房门口。王老师站起来,说了一声:“不敢当。”
牡丹态度很爽快利落,不像丈夫死了半个月的寡妇。王老师看见这个青春的仙女站在面前,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一个青春的女人,命定要毕生守寡,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心想,是定而不可疑的。至少,有功名的读书人的遗孀要一直守节,这天经地义。普通男人的寡妇常常再嫁,按儒家的伦理规矩,秀才、举人的寡妇是应当守节居孀的。
这时候,王老师觉得他面前这位少妇能否守节不嫁,可很难说。她看样子不太像。
“王老师,您对我们太好了。什么事情我都要您指教。明天我就要和连升一块儿送灵柩回家。我由这儿到船上这一路,当然要穿孝服。可是,随后一路之上,是不是要一直穿着呢?”
“费太太,我想这要看个人的心意。在上船下船时,你当然应当穿,尤其是下船的时候,因为公婆要来接你。”王老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又说:“你自然应当这样。我认为必须如此。你应当一路地哭,直到灵柩抬到家里为止。我自然不认识你的公婆,但是按人情之常,他们一定愿意你这样做。到时候,一定还有妯娌,还有邻居的女人们,她们一定在场观看。你当然不愿招她们在背后说闲话。”
王老师话说得流畅而纯熟,像寺院里的执事僧或是古迹胜地的导游一样。
“我以后会怎么样呢?”
“大概是,丈夫家会给你收养一个儿子,好继续你丈夫的后代香火。他们总是会这么做的。他们认为一个寡妇有个孩子照顾,会清心寡欲,安心守节。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说年轻轻儿的守寡容易,可总得要守过去呀。你丈夫有没有功名?”
“不能算是真有。朝廷为水灾赈济时,他拿钱捐了个贡生。那时我还没嫁给他。您知道,一千块钱捐个秀才,三千块钱捐个举人,我想是五百块钱捐个贡生吧。”
王老师认真望了望这位少妇的脸,然后说了声:“噢,是这样。”
“您认为怎么样?”
王老师这时像对自己人说话一样:“事情是这样。这件事在你自己,完全在你自己,我不应当说什么,可是你来问我。你要知道怎么办。不过,一个秀才的寡妇再嫁的确从来没听说过。贡生的寡妇也可以算进去。可是,大部分还要看你丈夫的家里怎么样。他们若提到给你收养个孩子,你就明白他们的用意了。”
“您觉得这么做对吗?”
“我刚才说过,这是个人的心意。并且,要看你公婆愿不愿养活你。”
“女人总是愿意要自己生的孩子,您说是不是?”
这位老学究觉得很难为情,不由得脸红起来。
“我想,你应当和你母亲去商量这件事,你母亲还健在吧?”
“是,现在在杭州。”
“好,那么现在你就不要费心思了。规规矩矩守丧一百天,像个贤德的儿媳妇。也许他们会答应你回娘家去歇息歇息,杭州又不远。我听说,你是杭州梁家的姑娘。你听说杭州有个梁孟嘉吗?”
牡丹的脸上立刻亮起来。她说:“当然听说了。您说的是梁翰林吧?我们是同宗。是堂亲。我们同宗都叫他‘咱们翰林’,没有别的翰林啊。”她对这件事颇引以为荣,是显而易见的。一般而论,一个姓平均每百年出一个翰林,所以同宗都觉得荣耀。
“他应当能给你拿个主意。”
“他不认得我。他老是住在北京城。有一次他回杭州,我见过他一面。那时我不是十岁,就是十一岁。”
“我想你大概认得他。我看见你们书架上有他的文集。”
牡丹扭着柳腰,懒洋洋地拖着脚步,走到书架子前面,指着第二层架子上的三卷书,兴高采烈地说:“这三卷。”
这时盐务使的外甥刘佑进来和费太太说,船已经雇好,明天早晨由运粮河往下开船,费太太什么时候准备妥当,船就什么时候开,他再派人照料行李。说实话,刘佑看见这位青春寡妇脱了丧服正和王老师谈得兴致勃勃,实在感到有点儿意外。
刚才偶尔提到北京城的梁翰林,在牡丹的头脑里引起了愉快的回忆。因为她十一岁,正是头脑染之黄则黄、染之苍则苍的年纪,年轻的梁翰林那时才二十七岁,在北京城夺得文中魁元之后,荣归故里,一只手摩着她的前额,说她“漂亮,聪明”。这么两个赞美之词,对她的小姐时代,便有无限的影响。现在她往事的记忆,往日的印象、声音,像家里花园的一棵特别的树,在忘记了很久之后,又浮现在心头。
王师母为人真好。虽然这位年轻的费太太过去对她并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虽然她明天就要走了,大概一辈子不会再回来,王师母仍然觉得做人的本分是应当一直把她照顾到底才对。
收拾东西装箱包裹,大体都是女人的事。牡丹只带自己的东西。家具等沉重的东西留下不带,不是卖,就是以后再运。
王师母帮着辞谢客人,让人送来需用的东西,诸如捆缚的绳子、锁,预备包行李防水防雨的油布。有时说一句鼓励的话,有时微笑一下,有时轻摩一下牡丹的肩膀,这都使牡丹觉得自己就像王师母的女儿。牡丹深深感动,送一支玉簪子给王师母作为临别纪念,王师母却觉得是被得罪了一样。
“你把我看做什么人呀?我来帮你,是我觉得你需要人帮助。我来,是因为我自己要来。你给我这个簪子,买我呀?”
“不是,我是出于一片诚意。是留给您做个纪念。”
王师母不理她。她坚拒这件礼品,把这件礼品为牡丹收藏在箱子的一个盒子里,就这样把她推辞的话结束了。
王师母的儿子跑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母亲回答:“告诉二姐准备晚饭,不用等我。我要和费太太在这儿吃晚饭。”
掌灯之后,王老师在一种不自觉的愿望之下,又走到费家去。他记得那位年轻的寡妇说“咱们的翰林”之时,声音里有一种童稚的热诚,就犹如诚恳地表明内心的信念一样。也唤起他童年时在街上很得意的喊声:“那个陀螺是我的。”他想从寡妇口中再听一听梁翰林的事。
晚饭之后,他们正在东屋喝茶吃酸梅,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之后,又回到她下一步要如何这个老题目上去。她直截了当提出这个问题。她已经表示不愿收养人家的儿子,要自己生个儿子养。
“我公婆若是要收养儿子继续我丈夫后代的香火,哪个侄子都可以。只要正式办理过继,就算正式收养,成了他们死去的儿子合法的后代。”
她这天真直率的话颇惹王老师生气,他说:“我看你简直是反叛。”
牡丹说:“言重了。”出乎意料,牡丹竟说出这句高雅的话,老学究倒很高兴。
牡丹说:“王老师,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男人有学问的想出来这些大道理。宋朝理学家老夫子们开始赞扬寡妇守节。孔夫子可没说过。‘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不是孔夫子说的吗?”
老夫子似乎一惊非小,结结巴巴地说:“当然,要寡妇守节是宋儒开的端。”牡丹很快回答说:“由汉到唐,没有一个儒家知道什么是‘理’。难道意思是说宋朝理学家算对,而孔夫子算错吗?所以您是把‘理’字抬高,而轻视了人性。汉唐的学者不是这样。顺乎人性才是圣贤讲的人生的理想。理和人性是一件事。理学兴起,开始把人性看做罪恶而予以压制。这是佛教的道理。”
王老师听这一套滔滔不绝的异端邪说,尤其是出自少妇之口,实在大出意外。不由得追问:“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不是我们翰林说的吗?”
她从梁翰林的文集里抽出一卷,把讲这番道理的那段文章指给老夫子看—这种思想老夫子觉得是前所未闻的。老夫子听说过梁翰林举国皆知的大名,却从来还没读过他的书。
王老师接着往下看,觉得内容思想,文章风格,十分可喜。他一字一字念出来,享受文字的声韵节奏,从移动的胡子后传出喃喃自语,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充分流露出欣赏之意。梁翰林写的文章简练高古,用字精确,含义至深,诚不多见。
王老师一边念,牡丹的眼光随着他走。
牡丹高兴得喉咙里发出咔咔之声,很紧张地问:“您觉得怎么样?”
“美得很!美得很!”
牡丹不以这等赞美为满足,又追问:“他的思想看法如何?”
“可以说是成一家之言,很有创见!对当今第一流的大家,我一个冬烘先生能说什么?我的意见没有什么价值。他的风格很典雅!我爱临后那一段,他把正统派的思想攻击得体无完肤,他说理学家是代天地立言,真是占了不少便宜,他们的话便是天意。这段文章里说‘理学家自己坚拒人生之乐,而又以坐观女人受苦为可喜’,毒狠有力,将理学家的思想驳得犹如摧枯拉朽。墨饱笔酣,锐不可当。非别人可望其项背。”
牡丹把王老师每一个赞美之词似乎都急急吞咽下去,就犹如对她自己的赞美。
牡丹说:“我很敬爱我们的翰林学士。每逢他把理学家称为‘吃冷猪肉的人’,我就嘻嘻而笑。”
“同宗里出了这么一位青年俊杰,你们有福气。他长得什么样子?”
“前额宽大,目光炯炯有神。噢,我记得他那柔软的手,白白的。那是好多年前了。”
“后来你没再看见他吗?他不回家祭祖吗?”
“没有。我没再看见他。由孩儿时起,就一直没再看见他。这些年他一直在北京,在皇宫里。”
“你们同宗一定和他有书信往还吧?”
“噢,那我们怎么敢?我们只知道他的大名而已。”
牡丹忘记原先怎么谈到这个问题上来的。过去那些年,她始终没和她丈夫谈过梁翰林,也没和别人说过。现在她的脸通红,眼睛瞪得很大,望着远处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竟会忘记装这几本书!我怎么会想让他们给我寄去呢?”
“东西都装好了吗?”
“差不多了。有些东西要留下,以后再寄去。我只带我自己的东西,还有我丈夫的细软。船上地方也不大,灵柩要占一半。”
临走之前,王老师夫妇向她告辞,并且问她:“你要不要在灵柩前哭一哭?也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邻居会说的。按理,守夜七天,每天夜里要哭一次。”
“由他们说吧。我不哭。”
“不过,到了婆家,你可得哭啊。”
“这个不用担心,有别人哭时,我会装着哭的。”
夫妇二人出门之后,王师母对她丈夫说:“看见这个少女这么命苦,真让人心疼。一辈子要守寡,连个孩子也没有!”
丈夫回答:“等着看吧,这个小反叛。总有一天你会看见事情爆炸的。她另有她的看法。”
“你们在书房里说什么来着?”
“告诉你,你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