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这样结伴郊游随后又继续了几天,后来牡丹喉咙疼,发烧病倒躺在床上,不能外出。她仍然让素馨和她妈蒙在鼓里。等追问她到底是跟什么男人出去,她总是回答:“别急,我还没拿定主意呢。”因为她心里想,妹妹和妈妈若知道她要嫁给一个不识字的庄稼汉,会耻笑她,让素馨和她那翰林丈夫有个不识字的姐夫,会让他们觉得丢人。她到底怎么样说明呢?这种婚事不合乎门当户对的道理。她想先对堂兄说这件事。
孟嘉回来时,牡丹还卧病在床。他刚刚安定下来,素馨就对他微笑说:“牡丹现在又有活动了。”
孟嘉立刻抬起头来。
“她最近一直出去。”
“跟谁?”
“她不肯说。我疑心是傅南涛。”
孟嘉差点儿跳起来,然后断断续续笑了好几次。他说:“我早就料到了!我够聪明吧!你怎么知道的?”
“就从她出去时穿衣裳打扮看出来的。她穿乡下人的布衣裳裤子。她到底玩什么花样啊?有一次,她说出去钓鱼,看人练太极拳。所以我想一定是那个打拳的。”
那下午后已经够晚的时候,孟嘉找了个机会打听牡丹的心事。
牡丹正躺在床上,穿的衣裳不多,一条腿弯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南面窗子关着,后面窗子里进来的光亮正照在她半个脸上,显出极完美的侧影。牡丹看见堂兄进来,微笑欢迎。
孟嘉说:“光线这么暗,你看什么书呢?”
牡丹说:“你写的文集,随便看着玩儿。我看了几页你的书,喉咙就不疼了。”
孟嘉大笑。
牡丹说:“大哥,我有话跟你说。”
孟嘉拉过一个椅子来,好像一个医生过来看病人一样。孟嘉认真端详了牡丹一下,牡丹很郑重。
牡丹说:“是件正经事,关于傅南涛。我又找到他了,我们已经见了几次。”然后停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接着往下说。”
牡丹脸也没抬起来,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孟嘉的一只手。眼睛出神,眨着在用心思索。她仍然头也不抬,对孟嘉说:“我若说要嫁给他,你以为怎么样?”
“你就想告诉我这个吗?”孟嘉发现牡丹的声音有点儿疲倦,没有精神。
“是啊。你告诉我你的看法。”
孟嘉的声音很温柔,说:“你忘记了,我还没见过这个人。关于这个人,你一点儿也没和我提过。”
牡丹转脸向着孟嘉,终于望着他。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兴奋起来。她说:“他想娶我,我拿不定主意。”
“你爱他吗?告诉我实话。”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他。他人很老实,很正派,我也许是爱他。和他在一处,我很快乐。可是—你说怪不怪—我一离开他,就一点儿也不想他—那就是说,不像你我分手后那么怀念,那样痛苦难熬—不像我感觉到的那样—没关系—不是很亲密,很深,不那么牵肠挂肚。并不像我想—没关系—一个我内心真正喜爱的人。这不奇怪吗?—这些事情太深奥,平常我们不明白在我们身上存在,是不是?”
她这一连串的话,断断续续的。有几次她几乎脱口而出对孟嘉的深厚的感情,但是及时抑制住了。她的手还放在孟嘉的手里,她的手指头还懒洋洋地挠一挠孟嘉的手心。
孟嘉说:“你先不用决定……”这时孟嘉捏起牡丹的中指搓着玩儿。
“我要你告诉我,难道我不该吗?”
“你告诉过我他爱你,你和他在一块儿你觉得快乐。我想,你和他关系很深,我意思是指亲密到……”
牡丹缩回她的手,几乎怪难为情地笑了笑。她说:“不错,在身体方面,他是很好。他能够满足我……这方面有时候我很佩服他。他告诉我他不能念书写字,但人蛮好,我知道他也能把我养活得很舒服。他在海淀有一片田庄,西直门内有一个铺子。有时候我想以后和这种人过一辈子,有点儿糟蹋了这一辈子的幸福—恐怕又做件糊涂事。不过,我想跟他在一块儿过日子会很快乐,我们会生孩子,我会有个家。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怎么个想法,我也要问问父母。是不是?”
孟嘉说:“我倒很高兴你告诉了我,牡丹,你说他是个庄稼人,还有一个铺子?什么铺子?”
“卖米面、煤球、木柴、木炭,夏天也卖冰。我是不是糊涂了?素馨和妈会怎么说呢?”
孟嘉停了一下,好把头脑里的思想整理一番,想象一下牡丹和傅南涛生活在一起会成什么样子。然后说:“你若是真爱他,我想这件婚事倒蛮不错。至于门户儿这件事,完全可以不管。这对你的生活会是一个重大的改变。”
牡丹说:“我相信我能适应这种改变。我还年轻,身体也健康。你想,我不能吗?”
孟嘉很高兴牡丹那么倚重他的看法。牡丹接下去说:“他问了好几次我是否会真爱他,我回答他‘也许会’—你想,一般我们是在那热情似火难解难分的时候说的—他问我可以不可以嫁给他,我说‘也许会’。”
这些话的萦绕在孟嘉的耳边。他又沉思,忽然间,他又想起那个梦,还有那签上的两句诗: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突然神秘地微笑了一下。
牡丹问他:“你为什么笑?你不赞成?”
他又笑着说:“我赞成。”
“那有什么可笑的?”
孟嘉说:“你记得庙里签上的话吧?你不是说他是个农人吗?签上的话若是可靠,那你就要嫁他了。我相信,到时候你就会改变,会持家过日子,生儿育女,做个贤妻良母,也和别的女人一样。金钱、地位,对势利小人才重要,你知道我最恨那种势利小人。”
“有一个庄稼人做你的姐夫,你不厌恶吗?”
“告诉你老实话,我绝不会。牡丹,我只求你能快乐。他若是个正直人,他若真爱你,就嫁给他。别人说什么门户怎么样,由他们去说。我父亲就是个庄稼人,也挡不住我身为翰林。现在我是个翰林,我儿子保不定又是个庄稼人。在我们国家正统的看法上,农人是社会的上等人—位在商人,工匠之上,只是比士大夫低一级而已。我告诉你一个好听的故事……”
孟嘉说了一个宰相和无赖儿子的故事。这个儿子快要把宰相大人的家当挥霍罄尽了,宰相大人就对那个败家子儿说:“你看,我这么大年岁,身为宰相,每天还认真做事,你自己应当害羞才是。”儿子回答说:“我为什么要害羞?我父亲是宰相,我儿子二十二岁就是个道台。你父亲是个庄稼汉,你儿子没人品,没志气,没廉耻。你怎么能和我比?我为什么不天天玩?你为什么不应当天天认真做事呢?”
牡丹大笑说:“对—对。”
“你妹妹嫁了个翰林,你嫁一个农夫。谁敢说你有一个农夫做丈夫,就不会有个儿子做翰林呢?”
“那么,你赞成了?”
“你说的若句句是实话,而你也真爱傅南涛,那我就赞成这件婚事。”
牡丹说:“我想,我是爱他。”然后牡丹向孟嘉伸出一只手,很想对他说句话。她望着孟嘉说:“你若赞成,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也是为了我们两人,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任何的改变。”牡丹轻轻捏了捏孟嘉的手。
孟嘉说:“由过去到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改变,将来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孟嘉攥了一下牡丹的手,就起身把这消息告诉素馨和岳母。
孟嘉对素馨说:“是傅南涛,咱们没猜错。”
素馨回答:“噢,没错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孟嘉又说:“当然咱们要相相那个男人再答应。他似乎不认识字,有片田地,有一家铺子卖煤球卖米面,但是牡丹喜欢他。”
素馨眼睛瞪得大大的,说:“姐姐就是这样。她说决定要嫁给他了吗?”
孟嘉说:“没有。她要先问问我的看法。我说他若是正直体面勤劳苦干的人,有正常的收入,人品好,身体好,为什么不可以嫁呢?”
做母亲的不知道怎么想才是。她说:“若是人品好,不豁嘴,没麻子,我就不嫌他。女婿卖煤卖米,我看也不错。牡丹不愁没米吃没柴烧。”
于是,大家安排孟嘉去看傅南涛和他那片海淀的地。孟嘉又发现傅南涛在清河还有几亩好地,在京北七里。孟嘉给牡丹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这件议亲的事,并征求他的同意。父亲认可了,认为这是自己这个奇思怪想反复无常的女儿主演的喜剧最后一幕,他要在九月自杭来京,参加婚礼。
五月,牡丹给白薇写一封长信,请她和若水来京参加她的婚礼,顺便在北京逛逛。
白薇:
我定于今年九月初与傅南涛结婚。闻听此一消息,你必然十分欣慰。盼即与若水翩然北上,参加婚礼,曷胜翘企。
上次晤面以来,发生之事,易其繁多!承问鄙况,念略陈梗概。若自表面言之,我可谓无所事事。遥想你与若水山居幽闲,喜见春去夏来,秋往冬至。在此,南涛正修理海淀房屋,完全改装翻新,故婚期须待至九月也。
我将何以向你与若水描写南涛或我之情意?他非读书人,仅能自书名姓,但其他方面为少女最为理想之丈夫。他仪容英俊,人品可靠,我知此人颇可信任。家母曾半似戏谑半似认真谓我曰:“汝一生不愁无柴无米。”因南涛有商店,卖米卖煤。岂有何不体面之可言?我对其为人与对我之爱情,极其信任。少女之渴望,尚有过于此者乎?
馨妹对此婚配似颇不以为然,但此自是伊个人之意见。孟嘉则颇首肯。白薇,我想我已改变。往日之相思与痛楚皆已埋葬,或已牢固封锁于心灵深处。若言及情爱,肉体之性爱,我极富有,必将生儿育女,而且子女繁多。我之幸福理想即在于斯,我从此无他事想念,亦无其他希求。此种想法,只能与好友言,不可与外人道也。
但请勿误解,我并非谓我不爱南涛。他对我极好,有时亦极为有趣,极讨人欢喜。但往日你知我所感受之狂热狂喜,今已渺不可见。对情人之全然丧魂失魄,心心相印,今已不再有,而往日之创伤,亦不再愿触及。我爱南涛,但感觉上已有所不同,并将以身为贤妻自勉。南涛忠实正直,对我极其需要,极其信赖。
我并无愧悔。关于孟嘉情形,今亦数语相告。此事只能与君言,绝不与外人露一字。日前与孟嘉及南涛外出,至清河看南涛之农田。南涛在清河有三亩麦田,一林枣树,年入二三百元(白薇,我之心思,何一无条理至此)。南涛在室中与亲戚闲话时,孟嘉与我漫步至河畔。水极清澈可喜,对岸骡马数匹正拖犁耕作。红日西斜,归鸦阵阵,于我左侧绕树而飞,西天云霞红紫斗艳。落照之美,竟令人不禁落泪。我心甚为凄苦,何故落泪,我亦不知其故。但是时也,我站立河畔,孟嘉无限柔情,对我凝视。我二人早已约定,二人之间矢口不再说一“爱”字,绝不再相亲吻。他欲忠于素馨,我则忠于南涛。但孟嘉谓我曰:“我绝不再吻你,但今日许我吻掉你面上之眼泪。”他果吻去我之泪珠,然后吟白居易《长恨歌》最后两句: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脸颊绯红,我二人遂未交一言。他以手扶我起身,乃同返农舍。
白薇,我与孟嘉二人,不论此后何所为何所感,此记忆与我二人常在,永难泯灭。有时,我独自思维,吾辈生活最美之刹那,最真之刹那,方是真正之生活,其他时间则一旦过去,永远消失,因其于吾人心灵上毫无意义可言也。伟大非凡之刹那,紧依吾人,如蜜如饴,虽将其整块移走,其丝则细长绵延,牵连难断。又如音乐,其声虽杳,其音韵则绕梁不散。此绕梁不散之余韵为真音乐耶?抑当时演奏之音乐为真音乐耶?人间之事,虽难免为他事所阻断,但其所遗留于人心中之记忆,盘旋依恋,终身不去。嫁后,我心黾免从事,庶不愧为南涛之贤妻,但往日头脑中之诸多记忆印象,深信难以消除。此种记忆,彩色缤纷—金竹之爱,如令人陶醉之玫瑰;德年之爱,如纯白耀目之火焰;孟嘉之爱,如淡紫色之丁香。在我结婚礼服上,我欲手捧丁香一束。我本爱紫色,今日我更爱淡紫色之丁香。
白薇,你来北京时,必将见我为一幸福之新娘。务请大驾光临,至盼至盼。你与若水来时第一次之晚餐,为一道我农庄自产之鹅菜,先此敬告。
孟嘉曾告我曰:伟大之著作,系以作者之泪写成者。我亦深信我致君之此一言,亦是以我之血泪写成者。
挚友 牡丹
第三十一章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