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落之时,船已在宜兴停下。梁翰林带着前未曾有的兴奋之情,向牡丹说:“今天晚上,咱们庆祝一番吧。”
牡丹睁大了眼睛,以莫名究竟的神气发问:“为什么?在哪儿庆祝?怎么庆祝?”
他们走上泥泞的道路,船只丛集的岸边永远潮湿泥泞。梁翰林给两个侍卫放了假,因为他最不喜欢有侍从跟随,而最喜欢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徘徊游逛。他和堂妹走在狭窄的石头子砌的街道上,在一家商店挑选茶壶茶碗,花了很久的时间。宜兴以出产这种褐红色茶具出名,外面不上瓷釉,里面上有绿釉。
在一家小饭馆里,他们叫了炸虾。在太湖地区,这种虾虽小但味道极香,还有新烙的芝麻烧饼,随后来了大盘辣鲤鱼,里面有豆腐、香菇、大蒜,孟嘉又叫了点儿加料五加皮,饮以助兴。
饭馆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人。桌子上两盏油灯灯火荧荧,柔和的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旁边桌子上有一支大红蜡烛,有一尺高,插在也有一尺高的锡蜡扦上,那个蜡扦是篆体寿字形的。大红蜡烛暗淡的光亮照在牡丹笔直的鼻子上,她如醉如痴地望着她那位堂兄时,那光亮也照在那闪动不已的淡棕色的瞳仁上。牡丹觉得如在梦中,自己单独和私心敬爱的堂兄喝酒,这在过去以为此生无望。她的眼睛眯起来,眼前的世界成为一个半睡半梦的境界,这个变化确含有几分危险。这牡丹以蒙眬的目光出神般地凝视,孟嘉问她:“你想什么呢?”
牡丹的眼光闪动着,向堂兄扫了一下说:“我正在纳闷。现在像在做梦。过去我从来没想到会像今天晚上这么单独和你面对面喝酒。这太好了!”
在吃饭时,他们谈到很多事情。谈到堂兄做的事,写的书,也谈到堂妹她自己。孟嘉很健谈,想起各地旅行途中有趣的奇闻逸事。
梁孟嘉中等身材,脸色微黑,最明显的特点是一头蓬松的粗头发,两鬓和茂密的黑眉毛刚开始变灰。在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渐渐后退的发际线之间,隆起的前额特别突出。他那灵魂的中心就在他两只眼睛里,那两只眼睛洞察秋毫,光亮有神,尤其在小饮几盅,陶然微醉时,眼眶的肉光洁闪亮,两鬓则青筋纵横。
牡丹看过了不少他所写的长城与内蒙的文章。他是公认的以长城分中国为南北的地理专家,还会蒙古话和满族话,所以在宫中军机大臣对北方边务要有所查问时,他是不可缺的人才。
他曾经独自远行,历经长城线上争论未定的各要隘,由东海岸之山海关,到西北的绥远宁夏。他所写的文章里,描写古长城苔藓滋蔓的砖瓦,令人生怀古之幽情,只要提到长城的古关隘,如居庸关,以及为人所熟知的古代战役与历史上的大事,就赋予深奥难解的气息,不论熟读史书与否,人们读来都会肃然起敬。孟嘉对人所不知而他钻研独得之秘谈论起来,真是津津有味,娓娓忘倦。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总是见由己出,不屑拾人牙慧。不雷同于流俗,冲破思想的樊篱,单刀直入哲学问题、人生问题,直接去理解体会,他因此成为当代独具见解的作家,才华出众,不囿于传统,也深奥难解,正统的理学家则斥之为矫情立异。然而他对自己此种独来独往的见解拍案惊奇,击节赞赏。
“往西北您到过邻近大戈壁沙漠的宁夏,是真的吗?”
“是。关于长城的记载,好多说法互相矛盾。长城有的地方是两层重叠,有的地方是数层重叠,在黄河岸则突然中断,宁夏就是。有一次我用嘴嘬马的奶头吃马奶。”
“怎么嘬呢?”牡丹不由得闭着嘴,用鼻子哼出了笑声。
“那时我迷了路,独自在一个小地方迂回打转。”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振奋起来,“在宇宙之中,一旦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往后看,一无所有,往前看,一无所有,只有黄沙无边,万籁俱寂,那真是人生中绝少的经验。前后一共有五天,我迷失在沙漠的荒山里—只有乱石黄沙,真是别无他物。身上带的烙饼已经吃完,举目四望,没有可以入口的充饥之物,不见村落,不见行人,什么都看不见。我饿得厉害,预计还走一日一夜才能到达一个城镇。在长城根底下,我看见一匹马拴在石头上。一定是走私贩子的马。但是,怎么能活人吃生马呢?我静悄悄地溜到长城根下,拿块石头把马头打昏,马站不稳,倒卧在地上,我趴在地上用嘴嘬马的奶头。既然有匹马,附近一定有马的主人。我想,他若来看见,就给他钱。但是没有人来。我忽然想到在那儿停留凶多吉少,于是赶快溜走了。”
牡丹听了,不胜惊奇。她说:“亏您想得出主意。”
“没有什么,我只是预备写文章时,言之有物。过去许多写山川的书都是辗转抄袭,我一定要亲眼看见,要对题材深入才写。我总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尤其是前人从未做过的事。”
“您已经做到了。很多人都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一生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若真是一心要照自己的意思做,也会做得到。”
“我想也是。若很愿做一件事,只要肯一切不计较,就可以做得到。”
孟嘉定睛看着牡丹,问她:“告诉我你自己的事。你下一步要怎么办?”
牡丹知道堂兄反对女人守寡,因而以毫无疑问的坦白率直口气说:“我要离开亡夫家,再嫁个男人。”
牡丹又说:“我知道,我对他不算个贤妻,他一定恨我。我们彼此不了解。就因为这个,他死了我不哭。我哭不出来,也不愿意哭……在娘家,我也不是个规矩的好姑娘。由孩子时候起,我一直很任性,跟我妹妹不一样。”
“你有个妹妹?”
“是,比我小三岁。她叫素馨。她温柔,沉静,听话。我是家里的反叛。我十五岁就和男孩子来往,她十五岁时,都不看男孩子一眼。我俩天生就不一样。谁都喜欢她,都认为我疯狂乱来。我生下来就那样。我是个平平常常的孩子,长得丑,到哪儿都被人讨厌。”
“我不相信。”
“一点儿没错。我是平平无奇。后来您夸奖我,说我‘聪明漂亮’,那才让我的生活引起根本的改变。”
“你打算多久之后离开你婆家呢?”
“一过完一百天。我不愿无声无息地待在那个小镇上。按习俗,我应当为他穿孝。其实在心里,我认为没有道理。”
“我看得出来。”
孟嘉停下来,心里在思量。恐怕牡丹是受了他那文章的影响,并且完全按照文句字面的意思去实行了。
“当然没有人勉强你。但是,你若那么办,你婆家会很难过—他们会难过,脸上也不好看。”
“你不赞成?”
“我赞成。只是想到他们会不愿意。当然,人会风言风语,女人也会烂嚼舌头根子的。”
牡丹立刻回答:“是啊,女人说闲话,男人讲大道理。天下的男女就是这个样子。”她的腔调使人想起来,男人是瞎混,女人是东家长西家短。孟嘉很清楚,牡丹是个名教的叛徒。
“总得有人冒险受社会的指责,您说是不是?照您所说,人若一心非做一件事不可,就能做到。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你们男人高高在上,女人被压在下面。”
孟嘉的眼睛立刻显出惊异的神气,他想这样有力的文句,他若能写在文章里就好了。
“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我们女人实在受不了。男人说,天下文章必须文以载道,由他们去说吧。可是,我们女人载不起这个道啊。”
孟嘉不由得惊呼一声,他从来没听过“文以载道”的“载字”,当做“车船载货”的“载”字讲。他流露出一副赏识的神气,看着牡丹说:“若是女人也可以去赶考,我若是主考官,必以优等录取你。”
牡丹说:“您觉得我的话不对吗?”她话问得有点儿过于坦率,“我听说几年前您把您太太休了。丁妈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照顾您一个人过日子,是真的吗?”
孟嘉很郑重其事地凝视着牡丹的眼睛:“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二十二岁时娶了那么个毫无头脑的姑娘,是余姚的富家之女,只知道金钱势力。那时我中了举人,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我想,我对她本人,或是她的家庭,一定有可利用的地方—算得上地位相当,配得上她的首饰珠宝,配得上她父亲的田产。她一副势利眼,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势力,那是为了利用而联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让女人利用的,也许她可以做一个举人的妻子自己神气一下。这些年来,一直没再见到她,也没见到她的家里人。”
“后来您一直没再娶?”
“没有?”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个写文章的人,而写文章的人一向是自私的,大概是太珍视自己,不愿让别人共享,也许我是没遇见合意的女人。”
牡丹那天性实际的女人头脑立刻往前想下去,说:“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
“您可以不可以帮我忙?您什么时候在杭州?”
“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过了百日之后,我要回娘家看我母亲。那时候我要再见您,我的事情还要向您请教。”
孟嘉屈指一算,他要十天之后到杭州,然后到福州去,往返要几个月,估计是在早秋九月回到杭州。他一介书生却奉命研究海军,其实他并不喜欢海洋,不愿乘船沿着海岸到福州去。
他说:“我厌恶风暴。有一次在广州附近海上遇到狂风巨浪。”
他俩离开饭馆时,孟嘉觉得,牡丹这个女人,在精神和思想上,都与自己很相近。他们从铺石头子的黑暗小巷子往船上走,堂妹的胳膊挽在堂兄的胳膊上。多泥的小巷向河岸倾斜下去。牡丹坚持要自己拿着那包买的茶叶。他们走向泥泞的小路时,牡丹一只手提着那包茶叶,另外那只手挽着堂兄的胳膊。那一刹那,孟嘉觉得又重新回到了青春。他很久没感觉到心情轻松放荡的陶醉。因为在黑暗里,一切没有顾忌。他仿佛是和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迷人精灵走在一起。那个精灵把他这些年生活中的孤身幽独抢夺而去。爱就是一种抢夺,别人偷偷侵袭到你的心里,霸占了你的生活,喧宾夺主而占据之。
那天晚上,梁翰林躺在舟中,觉得他生活当中已经发生了重而且大的事。越想忘记,越偏偏要想。有关牡丹的一切,无一不使他觉得中意: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头发,她的热情,她那欲笑又止的微笑,她的理解力和精神,无不使自己着迷。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么使他动心。他心中有如此感觉,自己也深感意外。在一生之中,他从来没觉得在内心中跟一个女人这么密不可分,而这个女人无一处不使自己中意。他曾和一位在旗的公主,是位王爷的夫人,有过一件风流韵事,不过他悬崖勒马,未致身败名裂。现在他的头脑之中,牡丹的影子似乎翱翔不已,徘徊不去。她美得出奇,那么令人心迷神荡,那么潇洒直率,又那么天资聪颖,思想行为上离经叛道,不遵古训,精神愉快,时有妙思幻想,言行虽为时俗所不容,却能置之度外,毫不在意。梁翰林很喜爱她,觉得一生不可无此妹—无须举出什么理由。他不敢对自己承认的是:他一向自以为美色当前,道心不乱,而今没想到却有解甲投降之势。这个女人口中发出的一点儿声音,眼睛投出的一点儿视线,竟使他方寸大乱。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大混乱,使心情失去平衡,论理思维失其功用。
他知道,一辈子是离不开她了。
他们在太湖上的前两天,烟雨迷蒙,一无所见。太湖在各方面都像个海洋,地平线上,湖水与块块的灰云相连。他们的船一直靠近岸边。前面雾霭之间,时而隐约出现一座山顶或朦胧不清的小岛。梁孟嘉看见牡丹的两眼现出抑郁不欢,便悄悄走开,任其独自沉思。
第三天,云散转晴,他们已经到了太湖的东岸,岸上草木葱翠,农舍村镇星罗棋布。孟嘉和牡丹用遐迩闻名的惠山泉烹茶,消磨一日。天近中午,他们去游广福寺。丽日当空,红墙寺院依偎在山腰弯曲环抱之处。
他们的船顺风南驶,到了苏州郊外的光武,丁香和五月的白梅正在开花。
牡丹想起,这是他们航程的倒数第二天。他们在木铎下了船,在湖滨那一带许多小亭子中的一个里歇息,附近的花木和果树绵延数里之遥,望不见边际。
牡丹喃喃自语:“这是我一辈子顶快乐的日子。”当晚太阳灿烂的斜晖自湖上射出,无限奇异柔和的光波照在雪白的梅花上和鲜绿的叶子上,生自湖面的微风,赋予花香一种湖水的味道。牡丹坐在那儿把下巴放在茶桌上自己凹下的掌窠之中,静静地梦想,有时发出幸福的叹息。梁孟嘉很少看见女人这样感情丰富。
牡丹说:“像今天生活得这么充实,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长大,就想要过这种日子。您没法想象我在嘉兴是怎么过的—监督厨子做菜,分派仆人们做事,向不喜欢的人说言不由衷的大道理。”她的眸子一个劲儿地盯住孟嘉,流露着热情。那种敏感,正是不肯虚张声势,不肯鬼混日子的人才有的。孟嘉一看,觉得自己过去很多日子也过得太不够充实。
但是,孟嘉的心里别有所思。忽然沉寂了一会儿,牡丹手蘸着茶水,在黑漆的茶桌上无意地乱画。孟嘉慢慢地,也很自然地抓住了牡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两人的目光碰在一处,都沉默无言。话聚在嘴唇上,似乎要说出,但又消失于无形了。孟嘉已然探察了自己的心灵,似乎有所得而欲说出,又哽塞于喉头。
他终于说出来,声音低微颤抖:“三妹,我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们的脸离得很近,牡丹静静地听,眼光颤动,嘴唇紧闭。孟嘉接着说:“这个办不到。你是我的堂妹,我也姓梁。我比你大得多,不应当打扰你的青春……”
牡丹的手攥紧孟嘉的手,回答:“您一点儿也不老。您和别人大不相同。”
孟嘉说:“明天你要回嘉兴,咱们也要分手了。”这时,他的话才又说得轻松自如了。他说:“自从你来到我的船上,我三天一直在想……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是,我永远不愿意和你再分离。你肯不肯也到北京去?”
牡丹感觉到梁孟嘉说这话时所用的力量。她自震惊之下恢复了镇定,回答:“我也是这样想。我不能一刹那看不见您。”
孟嘉说:“我也不能叫你享什么福。我只是觉得,我实在很需要你。这是发于内心的。没有你,我再快乐不起来。我只是非要你不可。”
“很需要我?”
“非常非常需要。”
牡丹说:“对您,我也是这么想。我是您的三妹,非常仰慕您。过去这两天,我非常难过。我真正体会到,您不只是改变了我生活的人,不只是我佩服的一个堂兄,也不只是我的朋友。您对我太不寻常,太了不得,太不得了,太不可思议。但是,事情这么突然,您得给我时间想想。”
牡丹的脸非常严肃。她又想到金竹,想到尚未解决而且永远解决不了的那段情。这时,她心里对金竹有无限的痛苦。可是她那敏锐的女性头脑霎时看清楚了,知道金竹永远不能够娶她,她立刻拿定了主意。
她说:“我愿意到北京去。”
“你愿意?”
牡丹没说话,断然地点了点头。
二人之间有了默契。这时,只有两人在一处,谁也不知道两人彼此的手凑到一处。牡丹发觉自己躲在堂兄的怀里,他又力量很重地把自己抱紧,自己也紧紧地抱住对方,这表示双方互相爱慕,但苦于仍不能充分表达爱慕之情意。牡丹把脸转向堂兄,堂兄低下头吻她,万分热情,令人觉得筋酥骨软,欲死欲仙。两人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赤裸裸热情爆发的刹那,一言之微,一字之寡,皆属多余。这样拥吻之后,牡丹苏醒过来,嗅到原野上飘来的丁香花的香味。堂兄的手指头在捋顺堂妹的头发。牡丹但愿谁都不要打断堂兄这样柔情似水的抚摩。
牡丹问:“您爱丁香花的香味吧?”
“当然。这种香味正好在我们这种时候闻。”
“我本来爱紫罗兰,但现在我爱丁香,此后我会一直爱丁香。”
最后,二人坐了起来。
孟嘉问牡丹:“咱们怎么办?”
“咱们若是一直这样相爱,那还怕什么?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这种爱,这种爱才有道理,才使人觉得此生不虚。”
“我的意思是,咱们是堂兄妹,都姓梁。可是,我知道我非占有你不可,不知道别的什么……”
“您从前没尝过这种味道?”
“没有。我也喜爱过不少女人,可从来没有感觉到难分难舍,像现在这样需要你。”
“您以前没有为女人这么颠倒过?”
“有肌肤之亲的女人不少,但像这样的情爱,如饥如渴般地厉害,真正由内心发出来的,觉得像是你进入了我身体的筋骨五脏一样,这样的,以前从来没有过……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不然怎么在这段航程中遇见你?你信不信命运?”
牡丹以清脆的声音快速地回答:“我不信。这都是咱们俩努力的结果。我不相信一个外在的力量能控制我的生活。”
“可是,咱们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
“你姓梁,我也姓梁。社会上认为同姓不婚。我没有你活不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咱们现在这样还不够吗?对我来说,只要我知道您爱我,虽然此后,我再见不到您,心里也够了。即使我被关在监狱里,我的心也是自由的。”
“那不会。我已经不能和你分离。我知道,你若不在我身边,我的日子只能算过了一半。”
“那么,咱们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别人说什么话,由他们去说。”
“我的身份地位不行。人家说闲话,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家会说你我同姓结婚,违背古礼。而且,你的前夫才死了一个月,人的嘴会毫不容情的。”
“我不在乎。”
“咱们同宗也会说话的。”
“我也不在乎。”
牡丹不顾一切,孟嘉颇感意外。牡丹深不可测的目光似乎完全不屑一顾男女社会中的礼俗,她好像是从宇宙中另外一个星球上刚刚飞来的一样。
这一天并不是平安无事。在这个季节,天气也喜怒无常,一片乌云突然自东南而起,一阵凉风在他俩坐的花园上空飕飕地吹过,白梅的落英在风里滴溜溜上下飘飞,显然是暴雨将至。远处雷声隆隆,而他们眼前的湖面仍然在下午的阳光里闪亮,犹如一池金波迎风荡漾。他俩正坐在敞露的凉亭里,离可以避雨之处约有五十码之遥。
孟嘉说:“咱们跑去避雨吧。”
“为什么要跑?”
“会淋湿的。”
“那就淋湿好了。”
“你简直是古怪。”
“我喜欢雨。”
大点急雨打在房顶上,打在树叶上,声音嘈杂,犹如断音的乐章。雨点横飞,喷射入亭,与阵阵狂风间歇而来。刹那间,亭内桌凳全罩上一层细小的雨珠。孟嘉看见堂妹欣喜雀跃。
牡丹笑着说:“一会儿就停。”
呼啸而来的急雨,噼里啪啦不停地下起来。闪电轰隆一响,紫电横空,忽明忽灭。牡丹仰起鼻子,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妙哇!雨多么可爱!”她说着又睁开眼睛。孟嘉在一旁看着,颇觉有趣。牡丹的声音是那样激动。她头一次看见太湖时欢呼道:“这么大!”当时也是这么激动。
雨没有停止。孟嘉恐怕牡丹着凉。这时远处有人打伞行近的声音。孟嘉一看,正是他的一个随从侍卫。
“他来了。”
牡丹极其高兴,看见雨伞来到,笑得非常轻松。
她说:“好了,咱们走吧!”
孟嘉必须搀扶着牡丹。他俩在地上要挑拣着道走,躲开新形成的水洼,又要躲开湿透的草,那把油纸雨伞可就没有多大用处了。距离寺院有一半时,雷声轰隆一响。
牡丹说:“这比有太阳时候好。”她的声音,被落在纸伞上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盖住了。
“你说什么?”
牡丹在雨声中大喊道:“我说,这比刚才有太阳时候好!”
孟嘉心想,这个人真怪!这时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也觉得年轻了,记起了童年时那么爱在雨里乱跑,只是现在自己已经长大,童年的事若不提起,都快忘记了。可牡丹没有忘记她的少女时代,到哪儿再能找到这么个天真任性的姑娘呢?
他们平安到达了寺院,牡丹心想,在堂兄的随从看来,一定觉得她很傻。他俩的鞋和衣裳的下摆都湿透了,但她的笑声还没有完全停止。
她对堂兄说:“孟夫子一定喜欢在雨里跑,您知道不?”
“你怎么知道?”
“我想一定是。因为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老天爷也捉弄人,他们到了庙里不久,雨也停了。牡丹看见堂兄拖泥带水的样子,不禁笑起来。侍卫从庙里借来一条毛巾,想把大人袍子上的水擦干。庙里的方丈早就知道这位贵客的来历,出来请他们到里面去歇息,给他们倒茶,以表敬意。
孟嘉说:“丁妈听说了,一定会怪我。”
牡丹说:“这也是旅游之乐,她不懂。”
“她怎么能够懂?”
“我一辈子,就是愿意把在书上念到的地方,都去逛逛。要爬高山,一直爬到离天神没几尺的地方,像李太白说的一样。”
“你真是狂放不羁!我相信你虽是生为女儿身,却是心胸似男儿。”
“也许是。也许是男儿生为女儿身吧。怎么样也没有关系。”
“只要一个人肯说没关系,什么事情也就莫能奈他何。”
他们到船上时,已然掌了上灯。晚饭已经摆好,等着他们吃饭。丁妈由于害怕打雷,几乎吓瘫了。她还缩在床上,等人告诉她暴雨已过,他们已经回来,她才起床。这时她忘记了自己的提心吊胆,叫牡丹到里舱去换上干衣裳。
梁孟嘉这时在外面等候。牡丹似乎在船舱里停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牡丹在里间的问话声:“您喜欢戴东原吗?”
孟嘉大笑,但没有回答。丁妈在隔扇上轻敲了敲说:“你不要叫他在外头等你太久,他也得换衣裳。”
“我就要换完了。”
一分钟之后,牡丹从里面出来,语气很重地说:“我很爱看戴东原的著作。我看见您桌子上有戴东原文集。”
孟嘉觉得这天下午已经够荒唐的了,于是说:“等我换好衣裳再说吧。”
孟嘉看见堂妹衣裳还没扣上扣子就出来了。他虽恨牡丹这样厚颜大胆,却发现了这么个无与伦比的妙人儿,他以前遇见的女人,没有一个像她的。一进舱,他看见牡丹把东西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等着丁妈进来收拾,心里忽然想,天下还是很需要些教人循规蹈矩的大道理。
戴东原并不是一个受普通人欢迎的学者,他的著作只有学者才阅读。他俩坐下吃饭时,牡丹撅起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受了主人的责骂一样,一言不发。堂兄安慰她说:“你看过戴东原的著作我真想不到。”
牡丹的脸才缓和下来。她说:“把戴东原的思想介绍给我的就是你。在你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说他对理学家的要害施以无情的攻击。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找他论孟子的文章。在您的文章里说过。您认为他会引人重新回到儒家的学说吗?”
“当然会。宋儒理学的根本是佛学,是佛学的制欲思想,也可以说是虔敬制欲说。你可以想象,理学中主要的一个字是‘敬’,这个基本要点你当然知道。理学家对抗佛学思想借以自存之道,却是接受了佛家思想,接受了佛家所说的肉欲与罪恶的思想。戴东原研究孟子的结果,认为人性与理性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冲突,而且人性善。这是孟子的自然主义。”
梁翰林除这个道理之外,还说了些别的。两人对吃饭都不起劲。丁妈很烦躁,吩咐人把汤拿下去再热一遍。她说:“你们吃完再说不行吗,菜都要凉了,酒也得再热。你们在雨里衣裳湿了个透,喝几杯热酒才好。”
酒后,他们坐在船头上。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因为运气好的话,明天可以到嘉兴。皓月当空,湖面如镜,近处边岸,灯光万点,因为地在苏州地区,人灯船密,已靠近吴江,明天,船又要再度进运粮河。
大约两百码外,一个船上酒馆亮着灯光,响着音乐,正在缓缓移动,将镜般的湖面冲起褶皱,把漆黑的波纹变成一片乳白的光亮,但那些波纹像水银般转眼又恢复了原来的平滑光润。远处传来桨橹哗啦哗啦打击水面的声音,飘来了令人感伤的箫声,虽然令人感伤,但正如穿云而出的月亮,又使人感到安谧宁静。
牡丹在船头上悄然静坐,头向后仰,陷入沉思默想。孟嘉凝视她,发现她两眼湿润,脸上带着泪痕。她的流泪有许多理由—为自己的将来,为了金竹,也许这是她和堂兄在湖上最后的夜晚。孟嘉尊重牡丹私人的心情,不愿窥探打听。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只是要感觉……把今夜湖上的记忆印在心头。一切的语言文字都无法表达,您说是不是?”
“很对。那就先不要说什么。”
她又懒洋洋地说:“说话又有什么用?”她那小银铃般的声音落在沉寂的水面,犹如晶莹的珠子落在玉盘之上。
孟嘉看得出牡丹脸上的渴望和思求。这一刹那,她那一时的抑郁情绪过去了。在今天晚上,她不能不快乐。得到远处飘来的音乐的暗示,她轻轻哼了一段昆曲《嫦娥奔月》,因为没有琵琶,在江上的月光中,牡丹在句子中间的空白时,以“初阿—啦—啦”的舞曲调子自己伴奏。孟嘉静悄悄地听着。
那天晚上,两个人谁也没说几句话,都那么沉默,一轮明月穿云而过,自白银镶边的片片云彩之间,射出条条的光亮。那轮月亮,就仿佛是半隐半现的羞羞答答的新娘,娇羞的面庞露出时,佳夜良宵就浸入温柔颤动的光亮之中,足以使凝情相爱的男女意乱情迷。孟嘉回舱就寝,牡丹默默无语对月静坐。直到夜半,偶尔回顾舱中,由后隔扇缝隙射入的光亮中,她知道堂兄正在夜读,也许是正在写作。她就寝时,丁妈已在梦中发出了鼾声。
第二天早晨,牡丹醒来就头疼。她整夜未曾安眠,知道自己要作一个不可避免的痛彻肺腑的决定。情况对金竹极为不利。在牡丹给金竹的信里,牡丹说要嫁他,她可以等上两三年。可是,她心里一直认为金竹若遗弃妻子,抛弃儿女,不顾社会地位,简直是办不到。他俩暗中来往已经四年,那四年,热情似火,相思相念,有多少悔恨,有多少谴责,却终归无用。金竹若不休妻再娶,一切便毫无指望,因为出身良家的女子绝无屈身为妾之理。牡丹早就想找个解决办法,借以摆脱无望的纠纷,而今终于知道必须舍弃金竹。这当然会使金竹十分伤心,她自己也是一样难过。但是,她以为实在别无他途可循。如今得到了孟嘉。孟嘉在品格和精神上是如此不同于凡俗。在人间物色到这样的男子,牡丹还应当再存什么非非之想吗?牡丹知道她之爱孟嘉,是一种全然崭新的热爱,但另外还有少女时代对孟嘉一种相知之情。所以她不能因真爱而愿随孟嘉北上,而要故意骗自己说:北京城是个新世界,具有万般千种自己前所未经的繁华美丽,因此我才随他去。
今天是航程最后一天。牡丹想到与孟嘉分别在即,心情十分沉重。丁妈在船尾忙着整理东西时,牡丹得有机会单独和孟嘉在一处。
牡丹伤感地说:“这是咱们相处的最后一天了。”
孟嘉慢慢地说:“只要你不变心,咱们不久还能再见。事情你仔细想过吗?”
“我想过。我要跟你到北京去。”
“你能那么快就离开婆家吗?我在八月底或是九月初就可以回到杭州。现在我更有理由可以早点儿回来了。”
“我相信可以。俗语说,要嫁的寡妇不能留。现在你若叫我跟你走,我说走就走。”
孟嘉说:“你真会做惊人语。这就是你所说日子要过得充实的意思吗?”他的腔调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是。”
“牡丹,不。至少要过了穿孝百日。因为,即使刚过了一百天你就离开婆家,也会惹人说闲话的。我八月才回来,你也无须过早离开。关于怎么样和婆家尽可能地和美相处,我会给你出主意,然后你以堂妹的身份随我到北京去,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牡丹伸出了一只手,去拉孟嘉的手。他俩看见丁妈走近,立即改变了话头。
牡丹问:“您在杭州住哪儿?”
堂兄简略地回答说:“当然住在姨妈家。”
牡丹说:“我要去收拾东西。失陪了。”说着扫了孟嘉一眼,眼里噙着泪。丁妈看见了。
午饭后,牡丹觉得又累又困,到自己舱房里去躺着。
孟嘉说:“为什么不到我的舱房里去?睡得还舒服。”
“您不想睡一会儿吗?”
“不,我这船还往前走,夜里足有时间睡的。”
牡丹在舱房里歇息时,丁妈和孟嘉说:“牡丹真可怜,她一定想到了她婆家,心里很慌乱。我听见她在床上一整夜抽抽搭搭的。”
孟嘉听了很不高兴,不想告诉她他俩的新计划,而丁妈正乐意把老太婆的聪明智慧提供给年轻人呢。
梁翰林问丁妈:“你觉得她怎么样?”
丁妈低声说:“从来没见过穿孝期间的寡妇像她那个样子。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把心里的话非告诉你不可。看她坐的那个样子,站的那个样子!有咱们在船上,她居然还不知道守礼,穿了裙子。我从没见过这么邋遢的女人!刚才我把洗的衣裳给她放回箱子里,你应当看见了吧?不管什么东西就那么扔进去。还有那牙刷儿,用得又平又斜。若是我,早就扔了,买新的了。”
堂兄觉得应当为堂妹说几句话。他说:“我知道你会换把新的。可是,牙刷用斜了又有什么关系?”
丁妈的老眼看了看梁翰林,她说:“孟嘉,你不懂得女人。我懂得。你们男人看女人,只看她美不美,我承认,她是非常之美。可将来谁娶她,那个男人就可怜了。”
孟嘉闭着嘴笑了笑。他说:“我觉得,这个女人又漂亮又聪明。”他心里虽然不愿谈论牡丹,但欲罢不能了。
“我知道你喜欢她,你瞒不了我。”
“我是喜欢她。我干吗要瞒你?”
“固执,你就是固执,为什么不娶个大家闺秀安安静静过日子?你妈若在,一定给你正式婚配。别忘记,你也快四十了,还没有后呢。可你老是不听我的话。你若打算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千万别娶那个样的女人,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俩一直说什么。把成本大套的学问往女人肚子里塞,有什么用?你一定要找个能照顾你的女人才对。给你……”
“……做饭,洗衣裳,修修……缝缝……”孟嘉兴致很好,这样接着往下说,“噢,我忘了。为什么我不娶一家饭馆子,娶个洗染店呢?”
“够了!固执,你就是固执。”
丁妈这样大模大样教训他,孟嘉早已听惯了。停了一会儿,他又用哄她的口气说:“丁妈,你一直就像我母亲。那天晚上你说不要再在外头跟主儿,要回到杭州和儿孙去过日子。我也不怪你。”
“谁老了不想回家呢?”
孟嘉说:“我也一直想这件事。这次我回京的时候,我另外雇个管家,娶个饭馆子,再娶个洗染店。你不要惦记我,有人给我做饭洗衣裳。”
“这是你的大恩大德!你能不再叫我操心就好了。”
“我是说正经话。我永远忘不了你。你若真想回老家,我送给你三百块洋钱。你可以买块地,盖房子,舒舒服服过日子。”
他们快到嘉兴了,运粮河两岸都有了房子。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牡丹实在抑制不住,哽咽起来。这也好,她婆家的人会看见与丈夫恩爱的寡妇两眼哭得又红又肿。
牡丹站在跳板上,泪眼模糊地向堂兄望了望,也没说声“再见”,就径自走上岸去。
牡丹走了之后,梁翰林走进舱歇息。他在镇尺下发现了一封短信,上面有牡丹的住址,另有简单的四个字“给我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