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凉秋九月即将来临,树叶萧瑟,日渐枯黄,大自然警告人寒冬将至,提醒人季节正在树心中搏动,告诉一切生物要保存,要储蓄,要预作准备,要耐过漫漫长冬,以待大地春回。西山和北京城的庭园之中,树木的颜色应时变化,呈红、紫、金、棕各色,如火吐焰,艳丽异常。草木已失去夏季的柔韧,脆而易折,寒风吹来,作干枯尖瑟之声,不复如夏季浑厚钝圆之响。墙隅石缝之中,甚至卧床之下,亦有寒蛩悲吟。山坡之上,羔羊渐渐披起厚重之长毛。而牡丹亦随之进入人生中最为悲伤的岁月。
孟嘉每天都要去见张之洞大人,以备咨询。京榆铁路通车典礼定于十五日举行,各国外交使节都要应邀前去观礼。
一天,孟嘉要在六点出去,参加一个英国工程师的宴会。那位工程师急于把孟嘉介绍给他的朋友。因为去年春天同去游历明陵,孟嘉已渐渐对那个英国人有了好感。英国人的翻译不在时,孟嘉和英国人之间的谈话便告终止,但在不能把意思精确表达出来时,双方无可奈何的姿势和微笑,以及满肚子友善之情,反倒增强了情谊。至少,孟嘉学会了英文的got it(听懂了),英国人也会了“懂得”。所以他俩说话时,有很多这两个小短句。他俩互相倾慕。工程师的名字是Peter Cholmeley,中文翻得很妙,是“查梦梨”,他的名片上就是这三个字。查梦梨很佩服这位清朝官员的聪明(当然他丝毫不懂“翰林”两个字的含义),尤其喜爱孟嘉多方面的兴趣,那强烈的求知欲,还有那快捷的理解力。中国翻译官是上海人,英文的语汇量并不够大,实在不足以表达“翰林”这个名词的含义,只告诉洋人“翰林”是了不起的名称,是独一无二的大人物。孟嘉这方面,对这个跨越重洋而来的洋人,既敬慕,又在设法研究,了解。他觉得洋人胳膊上那软蓬蓬的金黄色的毛,还有那长瘦而带有忧伤神气的脸上的雀斑,实在怪有趣。他以前还没有离洋人这么近过。洋人的每一个手势,洋人嘴唇上每一个表情,都有一种意义。他那位耶稣会的朋友,至少长的是黑头发,不足为奇。在长城顶上劳累步行,英国工程师穿咔叽短裤皮靴子和他闲谈,彼此之间的过从渐渐亲密。所有英国人快速的步履,轻捷的活动,那种读书人表现出来的体力,捻转烟卷儿的动作,两唇之间叼着烟卷儿一边说话的样子,对工头直截了当的指挥差遣,是读书人而不身穿长衫,都使他感到惊异,他急于了解这能造火车头、望远镜、照相机,能绘制精确地图的洋鬼子一切的一切。
在赴英国工程师的宴会之前,孟嘉向牡丹说:“你和我一块儿到北京来,我实在很感激。我没有权利和你这么亲密,可是我俩当时那么疯狂相爱,实在难舍难分。最近,我发现你变了……”
“没有,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要好,有什么改变呢?”
“我当然还是。可是,我知道那种事不能勉强。原来盘算好的想法,事实不见得就正好符合……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初恋跟我说说呢……”
真是出乎孟嘉意料,牡丹的脸上突然一片惨白。随后,她浑身哆嗦,脸上显出悲惨失望的痛苦。孟嘉坐在椅臂上,以无限温柔弯下去抚摩牡丹的头发和脸,牡丹冷不防伸出两只胳膊抱住孟嘉的脖子不放松,可怜兮兮地瘫软作一团,抽抽搭搭,又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她哭着说:“我俩是情投意合,誓不相离……但别人,生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了。”她心灵深处的痛苦似乎全从这么简短的几句话里倾泻出来。然后她抬起苍白的脸说:“请原谅我。你要好心肠帮助我。”
听到这些话,孟嘉非常痛心。牡丹话说时就像个孩子。在那一刹那,孟嘉立刻明白为什么牡丹不能再真心爱另一个人,连孟嘉他自己也算在内。等牡丹松开两只胳膊之后,她胸前的衣裳已经完全哭湿,孟嘉似乎和牡丹比以前亲近了许多。
那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孟嘉把几个英国朋友带回家来,他当然先送信告诉两位堂妹,说她俩可以按西洋礼俗出来和洋人相见。姐妹俩在杭州时曾经见过几个西洋传教士,现在对孟嘉这几个洋朋友极感兴趣。她们平常总是把这几个英国人叫“洋鬼子”,就跟称呼小孩“小鬼”一样,只是觉得有趣,因为把小孩叫“小鬼”,是认为他活泼、淘气、聪明可爱。
接待洋人是在客厅里,客人来了一小会儿,姐妹俩便出现了,穿的是在家最讲究的黑绸子衣裳,都没有戴首饰。两个洋客人之中有一个在中国住了十二年,大使馆里他是知名的“中国通”。在他的本国同胞之前,他并不反对露一露他的中国话,和两位小姐谈得很起劲。他的中国话带点儿英文味,但是说得蛮流利。喝茶之后,主人把他俩带到书房去。那位“中国通”对孟嘉这位中国读书人和他收藏的木版书十分敬慕。主人给洋客人看他收藏的毛笔、古砚,还有已经毁于战火的明朝《永乐大典》中残余的一大本。那一巨册,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十八英寸高,九英寸半宽,上等厚宣纸上用工楷手写的字,书皮的锦缎呈金黄之色,墨发出宝石之光。素馨圆圆的脸盘儿,雅静的态度,使客人一见难忘。查梦梨,因为不能和她用中文交谈,就和她斯文地坐着,以端庄的目光望着她,倾耳谛听一言不发之际,再三地用眼睛往那边扫过去。素馨年正双十,恰似芙蓉出水,新鲜娇艳。那位通中文的则与大小姐说话,牡丹双目流盼,坦白率直,热情而自然。查梦梨提出请姐妹俩去乘坐京榆铁路往山海关的试车。
牡丹谢绝前往,但是,在九月六日,素馨和孟嘉去了山海关,有名的万里长城就在山海关直到中国的渤海之滨。他们从附近的山里走到海边的沙滩,享受了两天的快意之游。英国人不嫌天冷,曾经在海边入水游泳,素馨看见,既不显得忸怩羞愧,又没流露出惊奇不安。那个英国人不住地赞美她的雅静大方。真是一次赏心悦目的旅行。她立在雄伟的山海关前,听孟嘉叙述这座古老关口在历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城楼上的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关”,赫然在目。
过了四天,他们返回北京,发现牡丹焦灼不安,正在等待他俩的归来。
在九月八日,他们离家两天之后,牡丹接到白薇的一个电报,只有六个字:
他病了你速来
此外再无一字。这几个简要的字,像沉重的铅铁一样,沉入她的肺腑。电报里说的“他”,那一定是指金竹,她认为毫无疑问。按理说,也可能指若水,是白薇的丈夫,但那就无须故意含糊其辞用“他”字。显然白薇认为情势严重,才打电报,因为当年电报还是一种新奇的通信办法,一般人不常用。白薇从牡丹的信里知道牡丹还爱金竹,依然旧情未忘,若不让她知道,将来牡丹不会原谅她。
牡丹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是金竹病了吗?一定是。到底病得多么重?是什么病?是白薇自己打的电报,还是金竹要她代打的呢?金竹此时一定很想见她,不然白薇不会打电报。随后,牡丹想起与金竹分手时,金竹随便说的一句话:“我从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那不会吧?只有在小说里才那样写。这种猜想推测在牡丹心里转来转去,后来她竟有点儿头晕眼花。
人心里没有别的想法时,决定一件事并不困难。牡丹立刻写了一封回信,自己出去寄了。信里告诉白薇,一有机会,立即南返。信里附有给金竹的一封信。那信是:
金竹:
不论你身在何处,是病是好,我即将返回你身边。务请宽心,我不久即至,此后再不与你分离。我今终日昏昏,似睡似醒。过去我愚蠢无知,一切皆为君故。今是昨非,十分悔恨。
今先匆草数行,一俟得便,当即南归。如今只有三事相告:第一,为我之故,务请善自珍重,早日痊愈。如能助君早日康复,我无事不可为,无物不可舍弃。第二,我即南返相见,离去北京,绝不再来。你所在之处,即我所在之处。我若深知你爱我之深,一如我之爱你,则长居蓬门荜户,也甘之如饴,即是人间最快乐之人。但求为君之友,为君之妻,为君之情妇,为君之妓女—一切概不计较。第三,我爱君之诚之深之切,幸勿见疑。
牡丹
牡丹等着妹妹素馨回来,那几天就像在梦寐之间度过。她只想告诉孟嘉她打算回南方去,并且要求孟嘉帮助她。
孟嘉和素馨回来,发现牡丹平日精神焕发的脸色呆滞沉重,毫无笑容。她把白薇来的六个字电报给素馨看。
“我要回家。一定得回去。坐由天津南开的船,哪只船早坐哪只。”孟嘉问她:“这都是为了什么?”料到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牡丹知道,一说出口就要伤感情。
牡丹说:“我不能对你说谎话。我近来一直魂不守舍。他病了。我非回去不可,坐开往上海的第一只船。你帮帮我好不好?”
堂妹这个女人的芳心谁属,孟嘉是不问即知。他忽然心中似有恨意,为什么她当初对自己那么一往情深?为什么要随自己到北京来?难道她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谎言吗?孟嘉想起有一次,牡丹说,到北京她就算“遇救”了。
孟嘉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这个咱们以后再说吧。”说完回到自己屋里。
素馨这时把旅途之中可惊可喜之事告诉姐姐,而牡丹把她本想告诉妹妹的话都忘光了。素馨知道当然都是为了金竹。金竹生病这件事将来会对姐姐和孟嘉有什么影响呢?当然也会影响到自己。她知道她姐姐不顾一切的火暴脾气。她一向任性而为,甚至父母的意思也不管不顾;她也深为了解孟嘉,倘若姐姐执意要走,孟嘉也会答应。她感觉到简直什么事都会发生,比如姐姐会与孟嘉一刀两断,以后再无法回来。至少,这是必然的。素馨觉得生气愤怒,因为姐姐对孟嘉的真情挚爱这么负心,孟嘉也一定和自己一样生气愤怒。在她打开箱子分放自己和孟嘉的东西时,就一直感到大的灾难即将来临,她这位鲁莽妄为的姐姐这个做法太不应该。她给孟嘉预备洗澡水时,听说这位一家之主要出去。
牡丹说:“他要出去吗?”也感到很迷惑。
素馨说:“他很心烦。姐姐,你真是胡闹。”
牡丹说:“我头脑清楚得很。我心里怎么想,我自己明白。”
“那么你要怎么办?”
“我要找金竹去。他病了,他需要我。这还不够吗?”
“但是你对大哥,这算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知道?”
“那我对不起他。”
“那我该怎么办?”
“这对你有什么关系?”
这样断断续续交谈了几句,每句话都富有深意,姐妹俩也觉得彼此之间有了隔阂,各有心事。最后,素馨说:“你去洗澡吧。”
牡丹瞪眼看了看妹妹,说:“不要管我。”
“洗个澡,你会觉得舒服点儿,头脑也会清楚一下。”
牡丹勉强压制着脾气。她看见妹妹给她找出洗好的干净衣裳来,心软了,说:“素馨,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你的耐性叫我佩服,你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素馨回答说:“知道了。”这么粗率地回答了一句,表示这话早已听厌,早已听了一百次。她把一堆要换的干净内衣推给姐姐,脸上显得受了委屈。
素馨一个人静下来想,觉得情势确严重。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事情的复杂。不管怎么看,她姐姐是自己要陷身于不幸!先和堂兄相恋,但又改变初衷,仍要回到金竹身边去。后来怎么样呢?结局会如何?素馨看见姐姐让堂兄那么伤心,自己流眼泪倒又是多余了。素馨已经很了解孟嘉,对孟嘉那种成熟的智慧品格十分佩服,而姐姐视若无睹。她凭女人的直觉看来,姐姐对堂兄感情的冷淡是因为年龄的差别。牡丹的热情像一片火焰,可只在感情的表面上晃来摆去,而孟嘉是太伟大深厚,不是一个供女人发泄一时热情的人。牡丹把热情与爱情弄混了。素馨在这个几乎比她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身上所爱慕的,就是这等成熟的素质。她并不怪她姐姐,没人对这种不合法的男女关系会一直感到满足。
孟嘉和张之洞大人在一处过了一整天,回到家里来吃晚饭,这时,他的成熟,他的修养和度量,就显而易见地超乎寻常,因为他看起来还是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忙着办理公文,两姐妹看见他这么专心沉静,才放了心。这时,他撅着嘴默然沉思,笔放在砚台上。他那习惯性喜悦的微笑和心中的奇思妙想流露在眼睛上的光亮,用这些来判断他心情的愉快万无一失。先进书房坐在椅子上的,是牡丹。看见堂兄忙着做事,她就拿起一本书看,并没有说话。妹妹进去时,牡丹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孟嘉拿起笔来,在一个文件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做完了一件事,在心情痛快之下,他把椅子向后一推。
他说:“咱们去吃晚饭吧。”看这个男子汉了不起的克己功夫!每逢孟嘉用眼向牡丹扫时,牡丹都看得见那亲切的神气。牡丹放了心,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孟嘉开始说起山海关之行,算是把谈话的调子定住,素馨也插嘴谈论那个英国人。
素馨说:“关于那些洋鬼子,最叫人无法相信的,就是他们的毛,胸膛上和胳膊上的毛;他们脸上的颜色,鼻子,还有眼睛的颜色,看来都很古怪。他们的脸上总好像多了点儿什么,不管是上一半,或是下一半。令人没法儿相信的是,他们说话或是笑,又跟咱们一样。是不是怪有趣的?那个英国工程师撸起他的袖子来,给我看那整个儿上面弯弯曲曲的黑毛—可惜你没看见!然后他笑起来,就像个小学生一样。还有他们看一位小姐或是一位少妇时的样子,你没在东安市场见过。只是咱们一惊叹‘哟’,他们却吹起口哨来。在靠近长城时,每逢我要从磴高点儿的台阶下来,他们俩都争着伸过手来扶我。”
孟嘉说:“素馨下来之后,一个家伙用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另一个用严厉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们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一定是狠狠地责备他。”
他们又回到书房之后,孟嘉像不经意地对牡丹说:“可惜你来不及看你亡夫的上司薛盐务使出斩了,已经决定十七那天在天桥刑场执行。我今天刚从衙门里听说的。两个扬州的盐商—我忘记他们的名字了—已经判处流放。我敢说,他俩一定是拿钱出来顶罪的。真正的罪犯一定早腰缠万贯,逍遥法外了。当然,他们经营的盐店要受很重的处罚,付很大的一笔罚金,可是对他们算不了什么。”
牡丹问:“对我死去的那口子一字没提吗?”
“公报上我没看到。”
他又看着牡丹说:“我已经给你订了一张船票,几天之后就离开天津。你是想尽早离开我们,是不是?”
牡丹打算从孟嘉的眼里发现一点讽刺的意味,但是,她知道一点儿也没有,孟嘉对牡丹的情爱丝毫不会动摇。
牡丹好容易说:“是啊。”眼睛向孟嘉看,表示出无言的感激。
孟嘉站起来在文件中摸索,找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一张支票,在上海一家银行取钱,我想你需要钱用。明天我再给你买点儿鹿茸和人参。不管你朋友生的是什么病,都会用得着。这种东西,北方产的最好,南方买不到这么好的。”
孟嘉看见堂妹的头低到椅子的臂把上,就轻轻地抚摩着她。牡丹几乎是以恐惧的表情抬起头来,深感意外。
孟嘉只是简单说了句:“牡丹,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孟嘉这样子做事,说这样的话,大出牡丹的意料。倘若这样子不是堂兄孟嘉,而是另一个男人,牡丹会说是了不起的举动。但是孟嘉这温存体贴,牡丹早已习以为常,看到她施与孟嘉爱的魔力还没完全消失,心里自然高兴。她只是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向你道谢。在你面前,我真是丧尽了体面。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报答你对我的一切恩惠……”
孟嘉坐在牡丹身旁,随便说些不相干的事。牡丹觉得,眼下正在铸造一条铁链子,这根链子将来会永远把她和孟嘉联系在一起,那条链子时间与空间永远不能折断,那条链子太结实了。
素馨只是默默地观察,她本来不赞成姐姐对孟嘉的态度,现在一时忘了,心中只愿姐姐不变初衷,仍然和孟嘉相处下去,不必再去做无谓的冒险。素馨最善于掩饰内在的感情,所以一言未发。
第二天,一天都忙着买东西。牡丹一心不想别的事,只想尽早回到杭州去。亲戚朋友们一定人人盼望得到一点儿北京带回的礼物。她心里特别想父母和云云,因为她特别心爱云云。她已经给白薇买了一个自外国进口设计精美的珠宝盒。
午睡起来之后,孟嘉说可以陪她去买东西,因为他知道哪些铺子好。
牡丹说:“你还是到衙门去吧。”
“不用。早晨我把事都已做完。我愿在这最后一个下午陪着你,这是我们最后一个下午在一起。恐怕以后短期之内不易见面。”
牡丹很满意地微笑了,知道她与孟嘉的友情此生此世不会破裂了。两人热情的火焰熄灭之后,孟嘉对牡丹的爱,那已经达到崇敬爱慕迷惑的爱,会永远存在。牡丹对堂兄当然很感激,但是爱情仍不能勉强,她颇为不能像孟嘉那样爱自己而感到内疚。
他俩到了家,马车上装满了一包一包东西。他们物色到八两上好的上等人参、四两黑龙江的鹿茸。回到书房之后,孟嘉又仔细品鉴,看颜色,闻气味,然后断言是上品,十分满意。最后,他命刘安去买几个干蛇胆,以备去热火健肠胃之用。
所有这些东西都要很费工夫包装,由素馨帮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牡丹虽然内心很焦虑,还是很快乐。
这是孟嘉和牡丹此生最后一夜,牡丹信而不疑,孟嘉则未敢深信。素馨善解人意,早已避开。
孟嘉这位退位让贤的情人,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话。自从牡丹告诉他和傅南涛的事情之后,他俩就没再同房。孟嘉在自尊心支配之下,也不愿去勉强。他知道情欲虽然是生理作用,却像水流一样,若是流往另一个方向后,原来那方向的水自然就会干的。他甚至不肯去吻牡丹的唇,因为牡丹有两次拒绝过他。
那天晚上,牡丹躺在书房中的卧床上,孟嘉乘机以温柔而冷静的腔调对她说:“有时候我了解你,有时候又不了解。我对你并不完全了解。”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还没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难道你以为我和你疯狂相恋时候,我是虚伪做假吗?”
“这个,我倒是想了很久。由始至终,你的行动就像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牡丹断然否认。
孟嘉接着说:“我对你非常坦白。我说你是,就因为你的爱变得太快,这却治好了我的痴恋。我早就开始想这件事,因为我们平常不了解的事,自然会常常想。说老实话,我过去认为你是个很坏的女人,这个‘坏’字是按照普通的意思说,因为你对男人十分诱惑,自己又无品格。”
牡丹问:“你现在还是这样想吗?”
“等我说完。你从来没跟我说过金竹,你记得吧?那一天,一提你初恋的情人,你立刻哭得瘫软,我就有点明白。那初恋一定其美无比,一定妙不可言,虽然已经和他分离,你还是旧情未忘。现在我不再把你看做水性杨花的女人了。你对他的热情之美,我很佩服。这是我想对你说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虽然你已经变心,我还没有。不管你行为如何,不管你身在何处,在我的心灵里,你还是至美无上的;在我的身体上,你还是最纯洁最光亮的一部分。这话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你会懂。你的身子可以离开我,但你还在我身上,在我心里。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也永远不会把你忘记。忘记你,这是不会有的事。我的心灵会永远跟你在一块儿。你闯进了我的生活,你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光明和力量。你几次问我为什么不出去消遣一下。实际情形是,每逢我想出去,我就想到你。你将来会一直在我心里。你,也只有你,没有别人。我对自己说,谁也代替不了你,牡丹……”
忽然间,孟嘉的咽喉闷住了。他极力想控制住自己,沉默了片刻。他再说话时,声音有点颤动。牡丹听见堂兄从痛苦的心灵里挤出来的几句话,这几句话她以后会记得,很久难忘,只要她一个人单独之时,就会听到这几句话:
“小心肝儿,你把我高举到九天之上,又把我抛弃到九渊之下。这是我的命,我没有话说。”
这好像是心灵深处的哭喊,是天长地久永不消失的悔恨歌声。
孟嘉望着牡丹的脸,那么可爱的脸,不可抑制的冲动在他心里勃然而起,他求牡丹许他再吻一下她的双唇。牡丹向孟嘉很严肃地凝视,那灰棕色的眸子转来转去,闪烁不定。她把脸凑近孟嘉的脸,把她那放浪狂荡的吻送给孟嘉,这是过去那么熟悉而今已久不知其味的吻。在那一刹那,在心肠与头脑之中,他俩另有一种感觉。孟嘉把牡丹紧紧地抱着,都快喘不上气来之时,他听见牡丹喘气,觉得牡丹的热泪自脸上缓缓流下。在那种天上人间的刹那,两人的心灵融合在一处,他俩的以往和将来也借此融合在一处,融合了所有过去的一切和所有将来的一切。在那一刹那,他们又忘记了时间的流动。这时,牡丹向后一仰,躺在床上,孟嘉就倚在她身上。牡丹的头向一边歪着,他俩的手和嘴都互相寻找。两人这样紧紧地拥抱着不放,一直过了几分钟,多么宝贵的几分钟。
孟嘉说:“我俩以后永远是朋友。”
牡丹说:“是啊。总比普通朋友还多一点儿什么吧?你说是不是?”
这样说着,二人分开。刚才他俩之间的爱已然十分充分,再不缺什么,那种爱高高超过青春的狂热情欲。对牡丹而言,这还是她前所未经历的新奇之感。
不巧的是,第二天牡丹的火车要充作新路试车之用。所有重要的大臣都去参加典礼,其中有两位满洲王爷,还有所有外国使节。孟嘉虽无官差,但在张之洞学士接受外国使节祝贺之时,他应在场才对。所以他那一天就忙着在大学士和两位堂妹之间来回跑,因为两位堂妹坐在一节车厢里。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若干帽子上插着孔雀翎的大清官员各处走动。这些大官身穿深蓝缎子马褂,白底黑缎靴子,使当时的典礼显得特别隆重。他们戴着平顶黑官帽,下小上大,后面插着孔雀翎,他们的官阶,凭顶上的珠子很容易分别,因为珠子分为水晶、珊瑚、宝石三种。这时,围绕着月台早拴好绳子,有身穿红绿的禁卫军站岗,十分隆重,显得出是朝廷的场面气派。外国使节穿着瘦长带条线的裤子,在中国人看来,真是够难看的。此种装束十分显眼。他们自己有人在诙谐玩笑,但大体看来还端庄郑重,和清朝的官员的严肃态度还算配合。
醇亲王朗读正式的开幕词,吹号鸣鼓。乐队以笛子与口琴为主,吹奏当时的流行曲调。那种高而薄的曲子,在洋人的耳朵听来,不太像军乐,倒很像结婚的音乐。
发亮的火车头一声笛鸣,人群开始狂热鼓掌。乐队奏起特为此典礼编出的新奇曲子。当天,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路警和车长的制服,号志员的红旗子。醇亲王念讲演词时,孟嘉离开了会场,偷偷走进两位堂妹的车厢。
牡丹对妹妹和堂兄说:“你们下去吧。”他们正在说话,一位梳着黑色的高把儿头的旗人公主从人行道中挤过,打断了他们的话。孟嘉匆匆忙忙地向刘安说了几句话,刘安要送牡丹到天津上船。连推带搡,孟嘉和素馨挤下车去,到了月台上。他俩向后望见牡丹在车窗中露出的笑脸,欢喜而激动。火车头猛然响了一声,接着加速喷气,像人积足了气要奔跑一样,光亮的蓝色快车噗咚噗咚地缓缓开出了车站。牡丹向他俩挥手,但是转眼在一排挥摆的手和手绢之中消失了。
三天之后,刘安回来,禀报小姐已经安然搭上了“新疆”号轮船。刘安说:“我们在旅馆住了一夜,今天早晨才上船,那时候船都快要开了……还有什么?”刘安又问:“小姐不回来了吗?我想她是回家去看看吧。”
孟嘉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打了脸一下,于是以平淡的语气问:“是她告诉你的话吧?”
刘安回禀说:“噢,是。小姐嘱咐我好好伺候老爷和素馨姑娘。”
“她的舱位好不好?一切都没问题吧?”
“是,老爷。还有一位很好的年轻公子也坐那个船,他答应一路上好好地照顾小姐。好像是很正派的一个年轻人,我想是一个大学生吧。”
刘安从衣裳兜里掏出来一张名片递给老爷。
孟嘉一看上面的名字,长叹一口气,含含糊糊地低声说:“噢,牡丹!”
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