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孟嘉比往常耽搁的时间久,五月初十才回到家里。一路风吹日晒,人都晒黑了,看来有点儿旅途劳顿,也许是因为到家时正赶上倾盆大雨,那种季节下那么大雨很少有。他说那次外出对他很有好处。去的时候,他骑马一直到潭柘寺和妙峰山,已经深入了西山,一共走了四天,肥胖的身体变瘦了。
一回到北京,他还要出席京热铁路会议,因为他对这一带地理形势的知识是大家所信赖的。
过了三四天,他才有时间待在家里,他出主意要一家坐马车去逛先农坛。先农坛在南城,由前门大街往南一直走,快靠近外城的城门,里面有一大片桑树。在过去,皇帝在冬至到天坛(在前门大街南端左边)祭天;在春天,皇后要到先农坛(在前门大街南端靠右)采桑叶喂蚕,象征农夫及妻子务农的重要,先农坛的意思就是“农为先”之意。
素馨没和他们去,因为孟嘉刚回来。她很懂事,知道这时最好让他俩单独在一起,自己不要往里掺和。牡丹忘记了自己现在还是孀居,当然在北京城没有人知道。牡丹穿了一件白衣裳,上面印着蓝色大花朵,在春天的阳光里,她看来会叫人非常吃惊,她的头发梳到后面去,留下几绺垂在额上。
孟嘉先说他此次的北地之行,然后谈论《西厢记》张生红娘的艳史,这题目是牡丹提起来的。
孟嘉说:“你知道为什么爱情故事里《西厢记》最受人欢迎?就因为是偷情。别人不敢,但莺莺敢。这其中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不顾一切的性质。认真说起来,一个长成的小姐偷一次情又有什么不对?她若是正式订婚,合法嫁了丈夫,与丈夫正式效鱼水之欢,那故事就提不起读者的兴趣了。爱情总是要冲破藩篱的。这个故事当中最使人无法忍受的,就是张生,其实是唐朝诗人元稹他自己,他始乱终弃,另娶了豪门之女,也就是元稹所说的‘补过’。最坏的是先与少女有苟且之事,而后再来一套大道理,证明自己上合天理,下顺人情。这个故事是在悔恨的心情下写的,但愿他没讲这套大道理倒还好。”
“那么,你赞成莺莺的行为?”
“我不赞成,我也不反对。就是说,我不下评语。她青春年少,是随时会发生男女情爱的时候。你想她和寡母住在荒郊古寺之中,从来没遇见一个像样子的青年男子。张君瑞出现了,正合乎她少女的心愿,她就倾身相许。你就把她的行动看做热情吧,看做完全是肉欲好了。她年轻,很年轻—我想那时候她是十九岁。我们凭什么去批评她?”
牡丹在一时冲动之下,把她和傅南涛相遇的事向孟嘉说了出来。她的坦白出乎人的想象,孟嘉倾耳谛听。牡丹往下叙述时,忽然打定主意把真实情形改变一下,点缀一下,用以考验孟嘉的反应。她把事情里南涛的妻子一段删了去。她一发而不可收,说:“说实话,我不是存心要那样,但是没法子悬崖勒马。他太可爱,很温柔。事后我觉得不得了,要吓死了,但当时我六神无主,茫然忘其所以了。”
孟嘉的脸上没流露出一丝表情,只是说:“我也从年轻时过来的,我也做过些糊涂事。”
“你会原谅我吗?”
“没什么可原谅的。你热情,我知道。”他低下头去吻牡丹,又说:“在我一生当中,你是最温柔,最奇妙,最不寻常,最不寻常,最不寻常的。倘若就此终止你对我的爱—我想我受不了。”
“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你对我的看法不会改变吗?”
“不会。我不会。不管你怎么样……你看我这么需要你,我也必须强壮,我非自己留意不可。说实话,你我之间有年龄上的差别,我非要自己留意才行。”
“留意什么?留意我?”
“留意你的青春,你那冲动多变的性格。有青春就有风流事。你告诉我那个拳术家的事之后,我并不吃惊,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吧。”
牡丹心里又有一股子冲动,想把真实经过告诉他,说她并没有和那个拳术家同床共枕,但又拿定主意话说到此。她说:“我还不够了解你,你对我太好了。”说着把身子倚在孟嘉的胳膊上。
孟嘉说:“你不够了解我,我自己也不够。我对你的爱不是要取得,而是要付出,再付出,只要看到你幸福就好。知道你幸福快乐,我才觉得幸福快乐……这个你懂吗?”
牡丹非常娇柔地说:“这个我能懂。”
他们一到家,素馨脸上显着很厌倦的样子,告诉他们堂兄的朋友送来了一封信,是杭州奕王爷的。她并没看那封信,还放在孟嘉的桌子上,是端王府差人送来的。素馨赏了来人一笔很重的赏钱,二十块。孟嘉发现素馨那么快就学会了北京的人情世故,很高兴,很感到意外。素馨又说扬州来了个人,要见堂兄。那个人穿得很讲究,嘴上留着胡子,说话的样子像个乡绅,听说梁翰林不在要明天才能回来,显得很失望,很紧张,好像有重要的事情。
孟嘉一看那人名片,原来是已经逮捕拘押中的扬州百万富翁杨顺理那里。他立刻明白,相信那个人是杨顺理派来托人情的。杨顺理和别的人怎么会知道有证据在牡丹手里呢?也许薛盐务使的秘书寄出那本日记之前曾经偷看了一眼,案发之后,那个秘书可能告诉了薛盐务使。
孟嘉立刻吩咐门房,那个人再来时,要斩钉截铁告诉他:“老爷不在家。要打发他走。”
那个老门房问:“他若是一定要等着呢?”
“就告诉他我不在家,告诉他我不在北京—你随便说什么都成。他一听会明白的。”
孟嘉很生气。他转身告诉两位堂妹:“我敢说,那个人一定送来一笔很重的贿赂。我知道他们的办法。那些个游手好闲惹事害人的书生没有固定的谋生之道,专门凭打官司找关系,卖人情势力损人利己。那等人,总是满嘴里的圣人之道,假装出一副谦虚文雅的样子,知道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假装咳嗽清清嗓子,装出对人一片恭敬。他们只会耽误人的工夫。一个上等的妓女若费那么大劲,一夜也可以赚上一百块钱呢。而一个精通此道的书生可以赚到一千块钱。两种人都是婊子—有什么不同?”
素馨很紧张地扯自己的衣裳,牡丹忽然看出来妹妹脸色非常苍白。
牡丹问她:“你病了吗?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素馨回答说她很好,可是她两眼暗淡无神。素馨最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
后来闲谈时,素馨强为欢笑。大家说的只是些零零星星不相干的琐事,有好多空着无话说的时候,那样的沉默令人发呆发木,觉得有点儿古怪。在书房喝茶时,才恢复了几分高兴的气氛。
孟嘉打开奕王爷的来信。信上没说什么重要的话,只是事情还没到总督大人那儿。一旦公文递到,他一定关照就是,要翰林和他堂妹不必担心。孟嘉又看官邸公报,是一份四页的印刷品。上面说高邮盐务司的盐务使和扬州两个商人已经逮捕,案子已到了道台手中。巡抚大人闻听犯人厚颜无耻,已经饬令道台详细申报。其实这些孟嘉已经知道,这个公报大概来自总督衙门。由公报上看,要点是都察院正在认真办这件案子,私下解决是行不通的。因为和这件案子直接有关,孟嘉要去拜访刘御史,多了解一下案情。
牡丹问:“你敢说我不会牵连进去吗?”
“我敢说。把这件事交给我。即使需要从你嘴里打听,你只要老实说亡夫从来不跟你谈论这些事—当然你也不知道。”
傅南涛一直没有踪影,一直没在酒馆再露面。牡丹到天桥去过几次,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他。牡丹有一次壮起胆子去向那几个打把势卖艺的打听,他们装做一无所知。牡丹心里纳闷,不知道他遇见了什么事。难道他妻子会凶到把他关起来,或是硬禁止他出门?
牡丹又到上次与南涛相会的旅馆,好像罪人回到犯罪的现场一样。她在外面徘徊,心中一半希望,一半想象傅南涛会出现,并且走进旅馆门道的阴影中。倘若他同另一个小姐出现,她就走进对面的水果店躲避。她死盯着旅馆前面两个柱子中间现出的那长方朦胧的门道,正上面挂的是一个玻璃招牌,写着三个俗字“连升栈”。做生意的旅馆的字号不能离开两个意思:一个是财源茂盛,一个是步步高升。
牡丹又回想和南涛臂挽着臂在哈德门大街散步,当时她和南涛富有弹性的青春步态相配合。这样甜蜜地出神回味,她的头脑静止了好几分钟。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这个问题,还时常在她心头出现。不久,她想到还有个平民娱乐场什刹海,在紫禁城后面,北海后门北边。一半由于无聊,一半由于有心去找他,牡丹到什刹海去。
什刹海一带是稻田,中门是一道长堤垂柳,两边是两个大池塘。由地名表示当年曾经沿岸有十个古刹,而今只有一个小小的寺院,土红的颜色,有两个白圆圈是窗子。池塘的水和北海的水相连接,在大街的下面有一道水闸隔开。若说当地空气中的香味是宫禁中嫔妃的脂粉飘香,自然纯出乎想象;若说阵阵凉风飘来荷花的清香,则确实可信。这里杨柳低垂,堤岸之上时有青年男女,在此打发炎夏的半日时光。广阔的浓荫,粼粼的碧水,使这一带成为消夏的胜地。卖酸梅汤等冷饮的小贩,手中的两个黄铜碟子敲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这个季节,天桥因为一片空敞晒得火热,所以有些杂耍玩意儿都临时搬到这儿来。到晚上,这儿有蜡烛、纱灯、大煤油玻璃灯,一圈圈的黑烟子往上冒,照得四下通明,两面池塘中的水也反映出影子。来游的人不必回家吃饭,这儿摊贩云集,面、馄饨、饺子,种种冷切食品,另外各种奇特的小吃,不计其数,由下午一直卖到半夜。
傅南涛却不见踪影。
素馨已经看出来她姐姐的生活有了变化。在过去那个月,牡丹大概上午十一点钟出去,常常回家吃午饭,只是往往回来得晚一点儿,五点钟又出去,去以前要费半点钟修眉毛,照镜子,拢头发。她出去时,慌慌张张,回来时,也慌慌张张。若是孟嘉在家,她就把上衣脱下搭在椅背上,觉得总得拿半点钟左右的时间在孟嘉身上,当然,她心不在焉。孟嘉看出来她眼睛里缺乏热情,但是从不说什么。
一夜,素馨对牡丹说:“你对大哥怎么个样子,你自己知道吗?”
牡丹只是撅着嘴,不说什么。
人人都知道爱人的热情何时算冷淡。爱情的冷淡表现在眼睛上,表现在说笑的腔调上,表现在缺乏热情上,表现在那份疏远的态度上。现在孟嘉一回家,牡丹的眼睛再不见那自然流露的晶亮光辉。一天,孟嘉坐在饭桌那儿等牡丹回来,问素馨:“你姐姐到哪儿去了?”
“出去到什么地方,我也没法儿知道。”
“以前她在老家也这样吗?”
“有时候也是。”
素馨沉默下来,暗示她不愿多谈此事,只是以焦虑的神气凝视孟嘉漠然无动于衷的脸。他既不显得吃惊,也不显得烦恼。素馨心里想:“这是她的私事。她若愿意,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孟嘉。”但是她无法猜测孟嘉的心思。
素馨这位做妹妹的什么都看在眼里。她姐姐对堂兄旋风式的风流韵事并不使她吃惊,近来闹情绪也不使她感到意外。她冷眼观看,镇静衡量,但默默无语。一次,张之洞夫人为素馨提一门亲事,她委婉辞谢。她也知道不能嫁给堂兄。这些事情她深埋在心底,也决定了她生活上一个坚定不移的方向,就像一个船上的舵能够使航行平稳无事。对她,孟嘉实在无疵可指。孟嘉实际上有些话对她说而不对牡丹说,甚至在讨论纳兰容若的词时,他们在了解的程度上也绝没有掺入个人的感情。素馨认为孟嘉各方面都十全十美,包括鬓角上的灰白头发,每逢孟嘉由外面回家来,她的芳心也有几分发跳,那只是她敬佩孟嘉这个学者之身,因为他学问渊博,思想深刻,风度高雅。她做孟嘉的一个钦敬仰慕的女弟子,真是再恰当,再理想不过。在早餐的饭桌上,她都能从孟嘉言谈之中获取学问。牡丹早晨起床稍迟,他们堂兄妹俩总有时间交谈的。这么不可多得的女弟子,正好是他的堂妹。
一天,牡丹又到东四牌楼的酒馆去了。那账房太太看见她,离开桌子走过来,对她说:“姑娘,您好多日子没来了。我们以为您不在北京了呢。”
她回答说:“没有。我为什么走?”她觉得那个女人问的话有点儿怪。牡丹脸上露出一点儿苦笑,张开嘴,又闭上嘴,那个女人看破了她的心思。
那个女人说:“过来。”在牡丹耳朵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牡丹听了,张口结舌,喘不上气来,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既震惊,又悔恨。事情发生的原因,在她的头脑里渐渐明朗—偶然一事之微,竟酿成了大祸。傅南涛因为杀妻被捕了—是他岳父家告的状。那一天,在旅馆那间黑暗的屋里,出事的经过根本没有人知道。很可能是那天傅南涛以一个拳术家那样猛然用力把他妻子拉进屋去,一定使她的头猛撞在什么硬东西上,也许是撞在那又尖又硬的铁床柱子上。现在他因杀人罪在狱中候审。
那个女账房已经把消息告诉了她,已经再无话可说,也不想知道牡丹和傅南涛的关系。从她的眼角里,她瞥见牡丹吧嗒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瞪着惊异的眼睛。牡丹一言未发,又站了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迈着平日懒洋洋的脚步往街上去。
牡丹当然对傅南涛爱莫能助,而且要躲开那个是非窝才好。
在随后那几天,她铁硬了心肠去想,第一,那是一件意外;第二,傅南涛曾经告诉她,在他们俩认识之前,他们夫妻就常打架;第三,虽然已经到很可能的程度,她还没和傅南涛真个同床共枕。她纵然可以有千万这种想法,还是不能避免自己的犯罪感觉。她有时半夜醒来,颇觉心旌摇动,方寸难安,好像是她亲身闹得傅家家破人亡。等头脑清醒了,她才能镇定下来,确认自己清白无辜。
孟嘉这几天忙着筹备京榆铁路的竣工庆祝。因为他感觉到牡丹的疏远冷淡而又不免于设法掩饰,他仿佛走在一块缓缓下沉的地上,又仿佛走在一块冰上,这块冰虽然还能经得起人在上踩,但已然有了可见的裂纹和缝隙。孟嘉看见牡丹回家时,他的眼睛还闪动着喜悦的光亮,但是牡丹的反应是勉强造作。她脸上隐匿着不自然的表情,是友谊的同情,是沉滞的死水,缺乏泉水轻灵愉快的水泡。
在牡丹自己最疏于防范的刹那,孟嘉得以进一步了解她,对于这位美得倾国倾城的堂妹,他那份强烈的爱在增强,而非减弱。他的爱也在外面表现出来,以前对她婀娜多姿肉体的强烈惊喜,而今变成了爱护与关怀。孟嘉觉得牡丹还是和以前同样可爱,只是她开始引起他的操心与焦虑。他能看得出,在感觉和想象力促使之下,她天天如腾云驾雾一般,在寻求如意的少年郎君。这让孟嘉想起来,只在一年以前,牡丹以那样强烈的热情恋慕他。而如今,可以看得出来,她又以同样丧魂失魄般的热情恋慕另一个男人。孟嘉目瞪口呆,就犹如看着梦游人走向万丈峭壁悬崖的边缘一样。他所能做的,倘若这个梦游人还需要他一点儿帮助,那就是赶快伸手去拉住她。牡丹没把这件事隐瞒他,总算万幸。
素馨可不了解这些个。她对姐姐坚定不移的忠实,却使她把所知道牡丹这方面的情形,对孟嘉隐匿不言。她知道的不少—比如牡丹不留心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吃饭时脸上故意掩饰的神气表情,和孟嘉在一处时压制下去的呵欠,她那么时常地独自出去,她对妹妹说的那些知心话,有的话让一个普通的小姐听到会脸红发烧的。那些话都是闲谈的好材料,在素馨和孟嘉之间,却一个字也不能提起。一半因为素馨要保护自己的姐姐,因为毕竟是姐姐的关系,自己才能住北京,并且十分愿意继续住下去;另一半因为那些话是一个未婚的小姐不宜向男人说的。而孟嘉呢,他认为和牡丹感情之深,关系之亲密,不适于和别人谈论她,即便是她的亲妹妹素馨也一样;另一方面,他认为一个高尚的男人,不应当那么下流去侦查自己心爱的女人。所以这一家这么个重要的变故,竟由一片幕布遮盖住了。
又好像默默无言看一出戏,不到剧终幕落,观众是不许表示感情,不许互相比较意见的。
孟嘉对这位堂妹的主要了解,只把她看做青春期爱苗滋长,正如朝阳的初旭点染在刚刚绽开的玫瑰花瓣上。他认为牡丹在她现在的二十二岁,已经到了女性充分觉醒的时候,而很多女人三十岁时居然还没觉醒。但是她的爱尚未真正成熟,只是纯粹的青春强烈而已;对于经验丰富美感度更高的性的享受那种极致精美,她还不真正懂。她现在只知道男女之事,而不知其间之艺术。譬如饮酒,只知举杯一饮而尽,殊不知尚有细饮慢品之境界。孟嘉觉得有趣的是,在她初到北京时,他几次提起去看皇宫的太和殿,她居然置若罔闻,直到后来,孟嘉几次催促,她才答应去,后来,好像如梦方醒,说了一句:“噢,是啊,我得去看看太和殿。”也可以说,她宁愿到那平民娱乐场所天桥去游逛。不过,这是年轻人过去生活遭遇上的挫折而引起的。因为牡丹在孟嘉眼里是那么可爱,不管她的行为如何,孟嘉总是从牡丹的观点去衡量,深以为她的行动不无原因,未可厚非。
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光景,牡丹轻轻走进里院。她正要穿过六角形的门进入自个院子时,看见书房灯光还未熄灭,像往常一样,她走进去要与孟嘉闲谈片刻。毫无疑问,她对堂兄还有一种友爱在。两人的目光默默相遇。孟嘉向她微笑说:“今天玩得痛快吧?”
“很痛快。”
牡丹过去坐在床边,说:“你为什么用功?轻松一点儿不好吗?”
“噢,我一个人的时候,总要找事情做,好占住身子,消磨时间。”
牡丹撇下堂兄孤独一个人,觉得有些良心负疚,于是说:“很对不起。”
随后沉静了一会儿,显得很不自然。孟嘉做了个要吻牡丹的姿势,牡丹摇了摇头,站起来,把外衣脱下,像往常习惯一样,屈身倒在床上。孟嘉停了一下,然后流露着怀念之情说:“你现在不想吻我了,是不是?”
“不想。你不怪我吧?”
孟嘉说:“我不怪你,回去睡吧。”他这话,当然让人无法相信。
牡丹说:“跟我说明天见。”
孟嘉说:“好,明天见。”
牡丹由书房的后门走出去,又是老习惯,忘记带走上衣。她忽然想起来,微笑着走回来,在孟嘉前额上冷不防偷偷地一吻。
孟嘉看着堂妹的影子在门外消失,那时,堂妹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像一个富有凄凉之美的梦中幽灵。
孟嘉的心陷入寂寞凄凉的愁云惨雾之中。
最使孟嘉痛苦的是,如果他这位堂妹牡丹现在还爱他,他已经想出一个方法,使他们俩可以结婚。只要把姓一改变,便毫无困难。在一个宗族之中,一家若无后代,收养另一家的儿子是常见的事,这样是为了继续祖宗的香火。表亲之间过继,牡丹自然可以改姓,比方她由苏姨丈收养,过继之后,牡丹就要改姓苏。当然,这种过继,都是为了传宗接代,继承财产。像这种为了兄妹结婚而过继,好避免同姓不婚,可是前所未闻的。
这是孟嘉出外旅行时在路上想到的,本打算向牡丹说。虽然有点儿背乎常情,却未尝不可。有几次,孟嘉已经话到舌尖想对牡丹说,可是牡丹对他那么冷淡,结果他犹豫未决,又把话咽了下去,再也没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