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现在牡丹平静下来,这是狂欢后的平静。她秘密的爱情使她对一切皆等闲视之,而眼前世界的颜色也因此有了改变。她心中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她对父母允许她走心怀感谢之情。她对每一个人说她要同妹妹随梁翰林上京去。爱说闲话的女人和迈着方步的男人,天天忙着过陈陈相因的日子,永远来不及问一下自己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而这等人问她姐妹为什么要去,要去做什么,她只觉得他们十分可怜。北京之行,是她开始一段新生活必须通过的一个关口,她精神上的冒险和得救,她对不可知命运的寻求,都要以此为门径。
事情很顺利。在同宗的庆祝宴会上,每个人都听说两姐妹,三妹和四妹就要到北京去了。这是大消息。这两位姐妹被介绍晋见了总督大人奕王爷,坐在贵客和王爷的席上。
在宴席上,奕王爷对牡丹的父母说:“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直接去找我。”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因此他与孟嘉这位名儒的关系也就越发亲密。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好处自然很大。一般老百姓都仰那班愚昧迂缓低级员司的鼻息,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能直接通到总督大人的驾前。
苏姨丈确信总督大人要大驾光临赴席,这可真是梁家全族的盛事。在那种年月,总督大人因公外出时,三层庭院里要连续打鼓。要吹长号筒,放三个大鞭炮之后,大人才坐上蓝呢轿,由八个轿夫抬着,轿前有步兵和骑兵。对权威有如此的壮观和恭敬,是有用的。男男女女都回避,只站在路旁,在总督经过时,都目瞪口呆,惊叹不已。全城现在都知道总督大人是梁家的朋友了。
梁姓同宗在西湖借到一家别墅,近水是一个莲花池,四周有红色的长廊蜿蜒回转,客人可以坐在廊下,赏花观鱼。
席间,家人和多年不相见的亲戚同桌,处处有孩子哭,大人叫,婴儿在怀里吃奶,男人坐下起来—一切都是喧哗热闹,喜气洋洋。
用餐前,依照惯例,先有几个人致辞,好像是先让大家吃最难吃的这道菜。族长先站起来,两手高举一张纸,上面是由一个人预先写好的文章,文字雅俗共赏,明白通畅,在一片吵嚷喧哗之下,他诵读的声音是无法听见的。但是他仍然郑重其事地念,因为是一件郑重的事,就应当郑重地做。在一个句子中间念不下去时,他就临时停住,歪过头,从各种角度从纸上斜目而视,一边说:“这是个什么字?怎么看不出来?”于是,他喘一口气,设法说明,并且把那个字重复几次,直到认为满意,好像船夫勉强把船撑过了沙滩。过去之后,似乎风平浪静,他的速度又加快了,可以看得出,他平安无事,一路顺风了。
奕王爷的话简单明了,是官样文章,对梁翰林十分恭维。等梁翰林立起致辞时,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做母亲的制止孩子吵闹,说:“现在翰林说话了。”这话说出来好像符咒般那么有奇效,孩子听了都害怕。大家羡慕恭敬的眼光都集中在翰林身上,“翰林”一官,梁氏全族过去百年之内仅有一个人获得了这个朝廷的品级,也是别姓宗族所嫉妒的。孟嘉的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眼眉皱起来又松开,松开又皱起来。他很受感动,全族人的宴请比北京官家的宴请意义重大得多。他开始第一句是:“万事不如家居好。”他的眉毛有些抽动,声音温和,微微颤动。姨母大人邻近他坐着,非常得意,非常欢喜。梁翰林越说信心越强。他说到军机大臣张之洞的“力学自强”的主张时,听懂的人便寥寥无几了。他说,一个大国总要改变革新,以适应中国遭遇的这种世界新情势,中国过去在北方国境上筑有万里长城,抵抗北方来的威胁,国家才平安无事。而今中国的威胁来自汪洋大海上,中国必须适应这种新情势,要努力学习,而且要学习得快,不然还会遭受外侮,就如鸦片战争,圆明园遭受英法联军的抢劫焚烧一样。他又说:“万里长城现在没有用了。以前咱们中国从来都不知道外国人,现在越过中国海到了中国。人家的炮艇在大海上如履平地。中国现在遭遇的情况,是空前未有的。”
孟嘉的讲演词中心,正是当年由张之洞倡导由一群有思想的人附和的革新主张。张之洞数年后发表了他那篇有名的文章《力学自强论》。
奕王爷没等到宴席完毕就先走了。他说要先行离去时,客人都立起致敬,宴席中止。他走后,又喧哗热闹起来。
宴席即将终了时,素馨问孟嘉:“您怎么会想到学满洲话呢?我刚才听见您和奕王爷说满洲话。”
“我已经学了一点儿蒙古话,那又不一样,不过和满洲话的字母相近。只要能念字母,就能学字。但是,他们都爱说汉话。”
“为什么?”
“因为汉人的语言文字是文学、哲学、诗歌的文字。满洲人说官话比我们说的都好。你知道旗人纳兰容若,他写词写得真好!感情那么深厚!我要教你念他的词:《饮水词》、《侧帽词》。要欣赏他的词,一定要知道他的恋爱故事。”
素馨那晶亮的圆圆的眼睛闪出了光亮。孟嘉告诉她们的每一件事,听来都新奇有趣。她能同姐姐跟着孟嘉到北京去,能一天一天地听到孟嘉说话,真是有福气!
虽然有离别的难过,对牡丹也难免有些忧虑,大体说来,父母还是为两个女儿高兴。做父母的认为这总是女儿的好机会,前途有希望,也深信孟嘉能给她俩物色丈夫嫁出去。也可以说,这个寡居女儿的问题算摆脱了。父亲对孟嘉说:“小女有您这样一位名师,真是她们的福气。她俩在京里有您教训,是会获益不浅的。”
母亲说:“我把两个女儿全交给您照顾了。”这次看着两个长成的女儿离家远走,母亲真是难免心疼。
孟嘉回答:“我会尽心照顾牡丹。我相信素馨也会自己小心的。”
牡丹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黯然神伤。
孟嘉说:“我意思是,我会照顾你,让你妹妹再照顾我。”
素馨兴冲冲地说:“您指的是洗衣裳做饭吗?您不照顾我吗?”
母亲说:“不要对大哥无礼。”
孟嘉说:“没关系。我喜欢这样。她们和我一起住,不要老是拘礼才好。”
临别的那天夜晚,只有姐妹二人在一起的时候,牡丹说:“妹妹,这次咱们俩一块儿去,我真高兴你也能跟我去。你心里一定很兴奋。”
“上北京去!当然!”
“不要告诉妈。我做姐姐的,应当告诉你。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意思你明白吧?”
素馨用她那平板的声音说:“我早已看出来,妈也看出来了。”
牡丹把手指头放在素馨的嘴上说:“嘘!由她去想。但是别说明。我告诉你,我爱他—爱得要命—我的意思是—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别插一腿。”
“正是。”
“你若是担心这个,那是多余的。我自己会小心。”
“大哥说你会自己小心的。”
姐妹达成了和平谅解。两人平躺在床上,各有心事。过了一会儿,素馨说:“你不会害他吧?你要保护他,珍惜他的名誉……”
“别恶心人。”
“好吧,睡觉。”
“睡觉。”
让两个女儿走,是母亲真正的牺牲。父亲最喜欢素馨。素馨可以比做西湖,姐姐牡丹则好比任性的钱塘江。八月中秋奔腾澎湃的钱塘江潮,是不能引起西湖上一丝波纹的。素馨比姐姐小三岁,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关于女人的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话当说,何话不当说,这一套女人的直觉,她完全有。但是做母亲的,耽于想象,过的是无可奈何的日子,既非快乐,也非不快乐,她特别偏爱牡丹,在牡丹的冒险生活里,她好像又把自己的青春时代重新生活一次。这种情形,在她生活的每一件事情上都表现得出来,在房后她极力经营的那个可怜的小花园里;父亲不在家时,在她同女儿偷偷唱的断断续续的歌声里。
他们坐蓝烟囱公司的汽船到上海,再坐太古公司的船由上海到天津。姐妹两人早就想坐坐洋船,洋船本身就是一件顶新奇的东西,这一项理由就让把孟嘉对海的偏见一扫而光。这样走,他们到北京要快得多—九月底以前,冬季还没开始就可以到了。
孟嘉并不想成为一个海军专家。一个士大夫怎么能够学得现代海军的奥妙呢?但是他现在的使命是在海军方面,张之洞的想法是,中国的危胁不再是来自中国塞外的穷沙大漠,而是来自汪洋大海上。于是,孟嘉以富有研究性的锐敏的头脑,想学一切新的东西。在航海途中,他在一个翻译的帮助下,和那个戴着白水手帽高大的瑞典籍驾驶交谈,也学到不少航海的东西。他对望远镜、象限仪、晴雨计都感兴趣。总之,世界上现在是各民族的大竞赛,这个竞赛不容轻视,尤其是人家的炮楼子里能够喷射出雷吼般的火焰来。在他头脑里,他的想法渐渐成形,可以回去给张之洞交上一个报告。最重要的是,以他治历史地理的头脑,他对外国海上的灯塔、浮标和精密准确的地图自然深为注意,曾经不辞辛劳地粘贴杨守敬木版页的历史地图。在上海看过外国人的几张邮政地图后,他认为杨守敬的地图可根据那个修正一下,会更精确。在将几张地图比较之后,他证实了北京和古北口与张家口的距离和自己的记载相符。外国人地图的制图法和印制,都比过去他所见的好。在上海停留三天,他从江西路一个蜡烛商手里买了一个晴雨计,预备回去送给张之洞。后来,到了天津,他参观了大沽口炮台,并且很细心地访求咸丰十年英法联军由大沽、塘沽进犯北京的路线,那英法联军入侵导致圆明园遭受抢劫焚毁。宫禁里那些昏庸愚钝的官僚还在目光如豆地争权夺利之时,却有些梁孟嘉这样的人已经迫切感觉到改革的必要了。
他们的汽船从黄浦江缓缓驶向上海时,强烈的西北风从烟囱口把黑烟吹向泡沫漂浮的水面。牡丹和孟嘉倚着船面上的白栏杆站立,看团团的烟汽在波浪上扫过。牡丹的眼睛眯缝着,轻轻地说:“真美!”江的两岸,红砖的货舱,小工厂,用波状铅板搭盖的破房子,都迅速地向后退去,河面挤满了舢板、平底船、渔船。汽船慢慢地滑过,汽笛嘟嘟地叫,让别的船只注意通行。小舢板却有大无畏的勇气,在海鸥还来不及飞落之前,就挤过去打捞大船抛下的罐头、瓶子、蔬菜、饼干。一艘法国的炮艇,还有一艘英国的炮艇停泊在江里,细而长,虽是不祥之物,却自有其美。这两艘炮艇象征外交上强权的胜利,是保护他们经商的后盾。
沿江一带的路上散布着一些高楼,其中有皇宫饭店,还有颇具气派的汇丰银行,是石头建筑,配上巨大的玻璃窗子,长不足四分之一里,一边达到汉口桥,那一边是污暗的红砖仓库,有涂上沥青的大铁门。不久,他们听见电车叮当叮当的铃声,又看见黄包车和马车来往。又有一群群行路人,穿着颜色深浅不同的蓝衣裳,男的穿着大褂,留着辫子,戴着黑帽盔,女人裹着脚,摇摇摆摆地走,有些拿着竹制的长烟袋。少女则穿着鲜艳的衣裳,玫瑰色、蓝宝石色、淡紫色,都是当年时兴的颜色。还有印度警察,留着弯曲的黑胡子,用咔叽布缠着头;还有白种人,戴着礼帽,上唇留着弯曲的小胡子,脖子裹着浆硬的领子,腿上是古怪的长裤,外国女人戴的帽子更古怪,上面的鸵鸟毛有一尺高。
甚至在那个时代,上海已然是东西商业汇集的大都会,是棉纱烟草冒险企业的顶峰地点,是猪鬃、黄豆、茶叶的寻求地,方兴未艾的、侵略性的文明惊涛骇浪,正在叩击这亚洲古旧大陆的边岸。孟嘉看了,着实有点害怕。
他们在东西路附近的福州路找了两间屋子。福州路两侧都是接连不断的小商店,在那些商店里,由雨伞、麝香,到土耳其的神仙油,由精美的南京云锦,苏州的透花绒,到黑龙江的鹿角、上等的人参,应有尽有。姐妹俩看见孟嘉光买人参回北京送礼就花了三四百块。他们看见一家广东商店,专卖雕刻的象牙和玳瑁壳制的东西,还有波斯的琥珀,柬埔寨的香。一个叫哈同的犹太人,拥有福州路全街的房屋,他对东方这个大都会的前途深具信心。再往市中心去,往跑马场那方向,是当年上海市区的边界,那儿就是“堂子区”,也就是苏州姑娘的秦楼楚馆地带;那些姑娘即便不是来自苏州,也说的一口吴侬软语。有了这些花街柳巷,附近的饭馆子自然就添了不少生意。那些姑娘,应召到饭馆去陪酒之时,在打磨得闪亮的自用洋车上—在脚下电石灯的雪白的光亮中,坐在阿妈的怀里,施朱抹粉的脸上永远是艳光照人,微笑含春。因此福州路的夜景中,永远浮动着欢笑喧闹,气氛令人眼花缭乱。
他们正在鸿福楼饭馆的一间雅座里吃饭。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十二三岁,面色苍白,显然是营养不良,拆开了浅灰的门帘,手里拿着衣袋大小的唱牌,请求为客人唱曲子,可以在那个污旧的唱牌里挑着点。孟嘉问两个堂妹是否要听唱,俩人说不要。小姑娘再三再四的地求。孟嘉出于恻隐之心,让她唱一个江南情歌。听一个才十三岁正饥寒交迫的小女孩唱那种感伤的子夜情歌,真令人心碎。一个男人站在一旁,瘦削的两肩上挑着一件破大褂,在秋意已深的日子,显得过于单薄。大概是小女孩的父亲。
莫听公鸡叫
天还没有亮
街上露水湿
哥哥不要忙
再来呀!好哥哥
哥哥来看我
你我好亲热
你若不再来
我也会知道
我要等,我祷告
别让我心焦
小女孩刚刚唱完就说:“让我喝口水。”她自己唱的是什么意思,恐怕她也不清楚。她所知道的不过这是一首情色的歌,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她唱一首歌可以赚六个铜元,如此而已。她脸上表现的,正是大都会的罪恶和堕落。
牡丹说:“小女孩真可怜。再额外多给她点儿吧。”孟嘉多给了她六个铜元。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露出了笑容,在门帘后消失了踪影。
火车再三地鸣笛,车辆叮当叮当的响声,城墙送来了回响,这表示梁家姐妹就要到旅途的终点北京城了。在她们右边,隔着大约四十尺宽的护城河,就是那数百年古老京都的城墙,由城垛子分成段,墙顶上有雉堞,供射箭或放炮之用。
他们到达之时,觉得最激动惊奇的要算是素馨,感到心满意足而微露笑容的则是牡丹。
孟嘉说:“再过五分钟,咱们就到了。”
牡丹只是惊呼道:“这么大!”
“当然大。”
古老的城墙用巨大的灰砖砌成,上面苔藓斑驳,高有四五丈,横亘若干里,一眼看不到尽头。北京,这个数代皇家的古都城,在梁家姐妹耳朵里,听来就像符咒一样。素馨,其实牡丹也一样,都觉得一场美梦而今在眼前实现了。见了北京,你不会挑毛病,你会欣然接受它;有的人真把它拥抱在怀里,有的人则与它一见钟情。
火车从一个城墙的豁口进入,一直到前门火车站。前门,正名是正阳门,就在火车站旁凌空耸立,高八九丈。街上马车、洋车熙来攘往。孟嘉的仆人刘安前来禀明主人,说他们的马车在车站外面等着。
那天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刘安照顾行李之时,梁家姐妹抬起头来看看前门的城门楼子,它们古老肃穆,耸立在碧蓝的天空。
四周车辆来往不停,牡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说:“咱们为什么不坐洋车?”
“干吗坐洋车?”
“比坐在马车里看外面清楚。”
孟嘉说:“这个主意不错。那么,咱们雇一辆敞篷马车吧。”
牡丹说:“不,还是坐洋车。”她知道她的话孟嘉视如圣旨一般。
主意果然很妙,果然看得清楚。前门外是最繁华热闹的街道,好多卖帽子卖灯笼的,再几条街也都是密密匝匝的饭馆和旅馆。过了前门,他们到了内城。洋车往东拐,进了东交民巷,在平坦光滑的柏油路上,车轮刚才嘎吱嘎吱的响声立刻安静下来。这儿和法国、英国、俄国、德国的使馆地区密迩相接。往北到了哈德门大街,眼界豁然开朗,立刻感觉到北京的宽广,呼吸到那广阔地方的空气。哈德门大街有七十尺宽。中间的大道与旁边的人行道有露天的深沟相隔。虽然这条街的正名是崇文门,可是北平的居民都以蒙古名字哈德门相称。过了不久,左边皇宫大殿的黄琉璃瓦顶已经在望,殿顶向四下铺展,宽广而低平,层层重叠,在十月的太阳下闪烁发光,那正是紫禁城的中心建筑。
哈德门大街北端东四牌楼附近,从总布胡同往东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孟嘉的家。他住的这栋房子,也和普通北京居民的住宅一样,门口并不富丽堂皇,只是两扇油漆的门,中间各有一个红圆心。刘安和马车夫,还有厨子,都在大门前迎接他们。有一个眼睛水汪汪的老年人,留着稀疏的白胡子,是门房,在官宦之家,准不准来访的客人见主人,完全由门房决定。孟嘉养着这个门房已经有几年,因为他自己志不在飞黄腾达,自然也不在乎别人对他是什么看法。另外还养了一条狗,这狗看见主人回来了,又跳,又用鼻子闻,又摇尾巴,还想闻两位女客,惹得素馨很害怕。
孟嘉的客厅在里院,自然还僻静,也像个家。在北京住家在胡同里头,真不能相信会那么幽静。客厅的中间挂着对联,屋里摆的是硬木桌椅。翰林他父母大人的相片也挂在墙上,下面是一个柚木条案,镶着胡桃木,条案的两端向下弯曲。孟嘉的卧室在西面,书房在东面。整个看起来,一个翰林学士住的这栋房子不算坏,可也不算堂皇。书房是用得最多的地方,因为是学人治学的所在。一张大桌子,上面满是文稿书籍,紧靠着开向院子的窗子。屋子靠墙都是书架子,整整齐齐,书挤得满满的。北墙下面有张床,上面是一个高窗子,床附近有两把柔软舒适的椅子,中间是一个小茶几。一个黄铜火盆已经点着,好让屋里温暖。
孟嘉把两位堂妹带到她们的屋子,在书房东面另一个院子里。孟嘉原来一人居住时很少用那个院子,这个里院以前显然是房主所住的。庭院极其精致,用讲究的绿石头铺的地,现在因为没人整理,不好看了。北京的房子都是一层高,就犹如谁也不能把头高过皇宫内院。
房子早已经给两位堂妹准备好,现在只要添点儿家具就行。刘安说他特意等两位小姐来了之后自己去挑选。
孟嘉说:“你们喜欢这个房子吗?”
两位小姐说她俩很迷那个院子。北京城,还有她俩住的这个院子的新奇,一直使她们惊喜不已。她们认为能在北京住这个庭院,真是安宁舒适,这样的生活水准显然比以前在杭州高,何况有仆人、厨子、自用的马车。
在随后几天,又继续添买些东西,周妈,四十来岁,老家在青岛附近,每天来洗衣裳,整理屋子。除去以前的丁妈,孟嘉一向不太爱用女仆,他觉得女仆们大多时间都爱说些莫名其妙的闲话,常爱加枝添叶,无中生有。
有两位堂妹在家,孟嘉的生活随之起了变化。桐庐的插曲使他感觉到生活有一种新的意义,就犹如喝了一杯春酒,他的精神跨越到一个新的境界。而今在饭桌上,他闲谈起来,比丁妈在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由。他随时有话要说,而堂妹俩随时都乐意听,牡丹总是静悄悄地听,素馨则很热切地发问,常会打断他。吃饭时,他随意漫谈,毫无限制,他知道对方了解他,尊重他,也喜爱他。他感觉到自己有家居之安乐,也明白了家居的性质和意义。不过,他有时良心不安,觉得是阴谋犯罪,这种感觉时不时出现在心头。这种安排也许对牡丹不太公道,可牡丹甘心情愿。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吧,他知道,他的整个身心需要牡丹的心灵,牡丹的爱,要听牡丹的声音。这是他心灵上所必需而不可少的。偏偏牡丹不顾传统名分,愿和他过虽然非法却爱情十分美满的日子。若给牡丹找个丈夫嫁走,使自己生活失去了她,孟嘉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他们爱情生活上的白璧微瑕。不过人不必老想那些瑕疵,只要爱慕观赏那爱情本身无比的晶莹,闪耀出独特无比的强烈火焰,就好了。人生中,往往一个偶然的原因就会妨碍一个美满的婚姻,真是一件恨事,倘若牡丹不是堂妹而是表妹,那两个就可以成就梦想不到的情投意合的姻缘。他俩的情爱必须严守秘密,却增添了两人之间如胶似漆的热情味道。
在仆人面前,他们多少要保持几分体面,并没有太公开。不管是在书房,或是在饭厅,牡丹玉臂对孟嘉一压,美目流盼一下,或玉体有意地接触一下,看一本书或看封信时,柔荑般的玉手故意碰一下,就会使他热血沸腾,就犹如火苗在风里猛跳了一下。他极为得意,觉得自己是在从事无上的冒险,进行一件非常的阴谋。
这种情形,素馨眼中看见,心里明白,觉得自己说什么也不对,也不相宜。她曾看见姐姐和金竹相恋,还有金竹奉父母之命娶妻时牡丹想寻短见的那一段情形。
关于牡丹,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她朝三暮四。有一次她跟孟嘉说:“真不得了。不管我把头梳成什么样子,老是想再改变一下。”她总喜欢改变头发的样式,这一点和白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