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牡丹看见杭州城郊又宽又深的钱塘江畔那个六合塔医院,那所翘脊三层红砖楼房,她的心怦怦地跳,她的脚步快起来。她得停下来喘喘气,她在回到以前的情郎身边时,要显得镇静而快乐。有凉风顺着江面吹来,她好不容易才把头发固定成型。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在过去那一年,她那么梦绕魂牵思念着金竹。在生活上她始终失去平衡稳定,而金竹才是她的重心—这个,她现在完全清楚了。去年她的确告诉金竹他们之间一刀两断了。现在她回来是要重修旧好。她要告诉金竹,她已经和堂兄一刀两断而再回到他的身边。她不顾自己的体面,因为实在需要金竹。金竹不会余怒未息,倘若是,她要设法消除他的怒气。她曾经问过白薇他是否曾谈论过她。因为在医院有护士在旁,他俩一定没细谈此事。白薇曾经费心亲自把牡丹的信带给金竹,因为不能信任别人。那时人家告诉她金竹不在家,因为生病正在住院。上次白薇见到金竹就是在这座医院里。金竹认为牡丹绝不会再来看他,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牡丹。但白薇见金竹那么衰弱憔悴,不觉大惊。她觉得金竹已经头脑不清楚,病得实在很重。他上次到桐庐来,听说牡丹曾经和翰林来过,把他抛弃之后,已经去了北京,就是因为狂恋梁翰林。当时白薇看见金竹愤怒得全身颤抖不已。
行近白墙环绕的那个红砖医院,牡丹心烦意乱,头脑昏晕。医院的门口,一丛竹子临风摇曳,秀气尖瘦的竹叶形成一团深绿,侧影移动,蓝天如屏。牡丹只知道要对金竹说一句话:“我已经回来了,永远不再离开你。”
她走进大厅时,医院中惯有的碘酒和别的药的气味直扑她的鼻孔。里面挤满了门诊病人。有的坐在墙边的长凳子上,怀中抱着婴儿,有的正在排队。一个柜台后面,穿白衣的护士和外国医生正忙着弄些瓶子、剪子、绷带。牡丹觉得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她告诉那些人说她是一个病人金竹的朋友,从北京来的,要看金竹。
值班的护士说没有金竹这个人,只有一个病人叫金竹塘,是苏州人。
牡丹说:“他就是。”
那个护士说:“可你说你要看的是金竹啊。”
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护士,以为在洋人开的医院做事,自己就是新式派,以为自己文明,所有中国人不是无知就是迷信。而实际上,她连看中国经典文学的能力都没有,因为她在教会学校长大。这个洋派头的护士让牡丹自然很不痛快。她解释说:“竹塘是他的号。”
那个护士说:“你能不能写出他的名字?”
牡丹按捺着脾气,写出“金竹,字竹塘”。那个护士一看牡丹写的字很漂亮,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
“他住在十一号病房,我带你去。”
那病房在二楼,靠大厅一头,门向西。牡丹的心跳得厉害。那护士先敲了一下门,然后推开门。
她说:“有朋友来看你。”说完匆匆走出去,显得办事效率很高的样子。
那间病房里,孤孤单单的一个铁床靠墙摆着。金竹睡着了,他头发很长,脸很久没刮,十分消瘦,灰白而带惨绿。一只手在被单上面放着,纹丝不动,手指头的关节突露出来。
牡丹的咽喉一阵发紧,眼里流出了泪。她轻轻抚摩了那堆她以前那么熟悉的黑头发,又仔细端详情郎那光润的前额,和低瘪但依然清秀漂亮的五官。她想他必然饱受痛苦,因为自己薄情狠心把他抛弃,现在痛自懊悔。
她低下头用鼻子嗅金竹那光滑的前额和头发,低声说:“我回来了,我回到你身边来了,你的牡丹回来了。”
她听见的只是轻轻稳定的呼吸。她又吻他的眼皮,金竹的眼睛睁开了,先是开合不定,后来,突然间,用疲倦惊恐的神气向牡丹凝视。他脸上没流露出丝毫别的感情,向牡丹狠狠地看了一眼,缓慢而清楚地说了一句:“你来干什么?”
“竹塘,是我。你病得很重吗?”牡丹用手抚摩金竹的腮颊,金竹并不笑,也不拉牡丹的手,又重复了一句:“你来干什么?”声音沙哑,含有怒意。
“竹塘,怎么了?我听见你病的消息,立刻离开北京赶了回来。”
“是吗?”
“竹塘,我是牡丹,你的牡丹。我不再回去了。我回来跟你在一起,看着你病好。”
“是吗?”
金竹在愤怒和惊奇之下,一时气闷,不再说话。他分明还怒火未息。牡丹以前就知道金竹的脾气—猛烈、急躁,用苏州话骂起来没完没了,一发脾气,他就离开杭州,回苏州去。他发现牡丹和她堂兄走了之后,那一阵暴怒!不管当时如何暴怒,现在他的声音疲倦而软弱无力了。
牡丹拉过一把椅子,一双手放在金竹那只手所放的被单上。牡丹低头吻金竹的手指头,但那指头根本一动不动。牡丹有种伤体面的感觉忽然涌起,纵然如此,她的眼泪仍然落在金竹伸出的手上,那像冰一般的手。牡丹的两腮上泪不停地流下来。
牡丹说:“竹塘,我爱你,我爱你,竹塘。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呀!”她呜咽起来,无法自制。又说:“竹塘,我再不爱别人了,我只爱你,我的竹塘!”
金竹慢慢地缩回了他的手,两眼还茫然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金竹用尽了力气,但还是软弱无力地说:“我怎么能信你的话?”
牡丹抬起头看着金竹说:“我老远从北京来这儿看你,你怎么还说这种话?我再不爱别人,我只爱你一个人。现在我知道了。我实在是需要你,你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命,我的一切。你要相信我。”
“你以前也说过这种话,我想你也一定对他说过。”金竹的头纹丝不动,眼睛低下来看牡丹紧贴着他的身子。
“对谁说?”
“对你的堂兄啊。”金竹不动声色,实在怕人。
牡丹烦躁起来,说:“我已经知道我错了。现在我知道我真爱的是你,不是别人。”
“我对你没有信心。”
牡丹恼怒起来,内心觉得受了极大的屈辱。
她又说:“我已经给你证明了。我已经离开了他—这是千真万确,板上钉钉的。”
金竹问:“为什么你离开我不千真万确,板上钉钉呢?你原说过不再回头的。”金竹说完,好像要动一下,坐高一点儿。牡丹帮他起来,并且拍了拍枕头,顺便吻了他一下。若在以前,金竹一定乘势把牡丹猛力热情地抱住。这次,牡丹扶了他之后,便退回坐下了。
牡丹说:“好吧,跟我说话吧。”眼睛看着他。
“你为什么又来打扰我?我现在没以前那么傻了。我已经平静下来—这心里的宁静是多年来没有的。不错,我一听见你跟别人乱闹恋爱,当时自然怒不可遏。你闹恋爱要一次接连一次。那时候我算了解你了—完全了解你了。不错,我们算相爱一场,我们算是彼此相恋。但是现在,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他上气不接下气了。
“可是我从北京给你寄过一封信,告诉你我决定回来,你随时叫我回来我就回来。我只是要和你接近。做你的妻子,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妾,做你的妓女,我都愿意,我都不在乎。那封信你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但是我没打开,我扔到废纸篓里了。你若想知道,我不妨告诉你,去年春天我从桐庐回去之后,把所有剩下的你的信全烧光了。”
“但是,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我在这儿呢,你还不相信我吗?”
“这有什么用?没用—除去憔悴折磨,两地相思,一年一度相见之外,别无好处。你还不明白吗?”金竹的眼里忽然有一股无明的怒火,他说:“我们彼此相忘,断绝思念,不是最好吗?”
金竹现在的仇恨,和牡丹把他视若敝屣一般而狠心抛弃之时所受的痛苦,正是同样强烈。自从那次刺激之后,他再也没有恢复正常。他终日恍恍惚惚,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存是亡,仿佛身上有一块肉已被撕扯下去。
牡丹向他注视,似乎茫然若失。金竹的两颊上已然恢复了血色。以前他不高兴时,向墙上扔拖鞋,扔椅垫,往地上摔茶壶,在牡丹看来也是俊逸动人,牡丹现在也很喜爱他眼里的怒火,喜爱他嘴唇上的怒态,喜爱他舌头上淫猥的转动。现在他身上有一股淋漓充沛的兽性元力,他看起来那么英俊。
在一时冲动之下,牡丹紧靠在金竹的身子上,两只手捧住金竹的脸,用她那销魂蚀骨的双唇乱吻起来,一边吻一边说:“竹塘,我的竹塘。”金竹用力把头扭转到一边,摆脱开她的纠缠,突然用力向前一推,把牡丹推开。
“走!别再来打扰我的安静。过几天我太太就来了,别再来看我。”
牡丹头也没转,从椅子上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在地板上。她走出门去,连门也没顺手带上。
外面,钱塘江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涟漪明灭,茶馆里和河岸小吃摊上还有人。她自己走开,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何处。她头昏昏的,只想着金竹对她有了误解,不肯相信她。以前她也见过金竹发脾气,但是无法相信金竹对她这样粗暴,这么狠毒。五十码外前边岸上有一个渡船码头,那里拴着两三只小船,却没有一个人,她坐在跳板上望着,那宽阔的江水在月光之中闪亮,滔滔不停地流向大海。
这时,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金竹怎么会误解了她真正的爱。她并不恨金竹,只是觉得让金竹受这许多痛苦,实在懊悔莫及;看见金竹病得那么重,那么衰弱憔悴,实在难过。金竹不愿见她,又不肯相信她的话,她认为这倒不要紧,重要的是现在怎么能帮他治好病。
她走到家时,精疲力竭。迢迢万里来探望自己独一无二的情郎,结果是一场空。她觉得自己孤独寂寞得受不了。要救金竹这一念在怀,使她梦寐难安。第二天,她父亲出去上班之后,她拿出来从北京带来的药,熬人参汤。至于鹿茸和干蛇胆,她不知如何用。她把那两样拿到药铺,向药铺的掌柜打听。鹿茸应当刨成极薄的片,在文火上烤。弄起来很不容易,她让药铺第二天给她准备好。
过了下午,她才把很久才炖好的人参汤放在竹篮子里,带到医院去。她知道很难把这药带进病房。她在门口等候,打算遇见由医院出来的护士。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两个护士下了班,从门里走出来。
牡丹尽量微笑得讨人喜欢,向人家问:“您两位谁是管第十一号病房的?”
高个儿的那一个说:“我是。你要干什么?”她姓毛,大概二十五岁,消瘦身材,高颧骨,眼角已经开始有了皱纹,那样岁数就有皱纹,是不多见的。
牡丹说:“我给他带来了人参汤。”。
毛小姐说:“这违背医院的规矩。”
“小姐,我老远从北京来看他。小姐,这也许会救了他的命啊。”
毛小姐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一下,由她怪难为情的神态和说话的声音,心想这位探视金姓病人的小姐一定是他的女朋友。出于同情心,毛小姐就对这位女客说:“你可以送吃的东西来。但是一定要让护士长知道才好。你为什么不进去问问护士长?”
牡丹跟随毛小姐进医院去。
毛小姐问牡丹:“你是他太太吗?”
牡丹的脸红起来,说出勉强能听到的两个字:“不是。”后来补上一句,“我们是老朋友。”
护士长见了牡丹,微笑一下说:“噢,昨天你来过。”她不像前一天看来那么傲慢,那么一丝不苟的样子了。
牡丹尽力想法说服她。
“这是人参汤,您知道。这是我在北京买最好的人参炖的。您若是看见那肥壮微黑透明的参,担保您也喜欢!是上好的人参,一两要卖五十大洋呢—您信不信?明天我再带鹿茸来—还有蛇胆。”
牡丹拼命地解释,说完之后,觉得自己太愚蠢。护士长认真向她望了望说:“人参,我知道,鹿茸和蛇胆我不清楚。我不同意带去给病人吃。”
“可这可以救命啊。请您答应好不好?”
“你是谁?我意思是,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我们是朋友,很老的朋友。”
“我看得出来。你昨天看了他之后,他的体温升高了。我认为你不应当见他,对他不好。至于这个,我相信鹿茸这些东西,可我得先问医生才行。”她打开锅盖,闻了闻那浅棕色的人参汤,然后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她说:“我给你说一说。费医生觉得中国药很神秘,也许会试一试。等一等,你带药给他看一看,也许是个好办法,你说这样好吗?”
牡丹向她道谢之后,就准备离开医院。
牡丹和护士毛小姐往外走时,牡丹问她:“为什么他太太没来?”
“我们听说他太太刚生了孩子,过几天就来。”
牡丹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情,毛小姐不由得越发好奇。
她问:“你一定认得他太太吧?”
“是,我认得她。”牡丹正视着毛小姐说,“我对小姐必须说实话。我不是他太太,还是不见他太太的好。”
“噢,是了。”
她俩由走廊走出来。毛小姐已经猜得清楚—毫无疑问,他们是秘密的情爱关系。
牡丹说:“我可以麻烦您一下吗?”
“当然可以。”一部分是由于好奇心,一部分是由于自己本身的遭遇,毛小姐对牡丹的处境感到同情。她带着牡丹走到一个玻璃走廊,里面有凳子,有藤椅。这个地方供疗养的病人坐着晒太阳,往外可以看到花园里的小金鱼池。这时正好没人,毛小姐找了个舒服的藤椅,对牡丹说:“坐。现在我不值班。你从哪儿来的?”
“我家就在杭州,但是,这一次我老远从北京回来。请您告诉我,他的病怎么样?”
毛小姐告诉她,病人一个半月以前被送到医院来,发烧,肚子隐隐作痛,时有时无,是肠炎。医生狐疑是种东方病,由肠子受感染而起的,但是不能决定是否要动手术。毛小姐说到这儿,看见牡丹脸上很痛苦,泪由两颊上缓缓流了下来。她用手拍了拍牡丹的肩膀,说了声:“对不起,我不应当这么说。”
牡丹擤了擤鼻子,仍然低着头说:“他若死,我也随着死。他原是打算娶我的,别人从我身边抢走他。”说完用手绢擦鼻子。
毛小姐说:“我明白。好了,若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我一定尽力。明天你把中国药拿来,看医生怎么说。”
牡丹说:“您若能帮我渡过这个难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好处。”
毛小姐颇为牡丹年轻恳求的声音所感动,是不是她过去也在爱情上经过波折?
“有没有话要我告诉他?”
“没有什么。只告诉他我已经把中药拿来了,是牡丹拿来的。”
护士小姐送她到门口,牡丹只记得勉强低声说了一句“再见”。
随后那几个星期,牡丹天天在靠江边那条街上出现,那条街上已经开设了若干商店。靠医院的那一边种了一排小槐树、柿子树,这些树在靠河边的那一面投下了阴影。几百码之外,就是那古老的六合塔,那边商店更多,摊贩也多,这是城外一片较为安静的地区,常有游客到这儿来消磨一个愉快的下午。
费医生是个美国人,细长身材,动作敏捷。他要看看鹿茸什么样子。中国人向他解释那是从刚长满一年大的小鹿头上取下的。当时猛追小鹿之后,把它逮住,小鹿的热血正冲到角上。要细心把鹿角从底部割下,包括下面那软骨部分,那一部分角还软而未硬,正在生长。在那紧张的时刻,据说鹿身上的血把营养化学质素输送到角上去。那位美国医生很愿试验一下中国的老药方,尤其是遇见了这个难治之症,因为用的西药都不见效。至于干蛇胆,他知道其中有肝胆汁的浓缩物,但始终没有机会试验蛇胆有多大效用。他知道蛇胆不会使病人中毒,会帮助病人的消化机能。在干蛇胆使病人的体温降低下来之后,这可成了天大的新闻。
事实上,费医生已经对病人放弃了希望,并且把这种看法很机密地告诉了护士小姐。他疑心病人患的是肠癌。毛小姐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牡丹,在把病人退烧的情况告诉牡丹时,她看见牡丹脸上有了红润,也看见牡丹嘴唇上颤动着笑容。
听到好消息之后,牡丹走出去,头扬着,嘴上露着胜利的微笑。她那时要单独一个人待着。她走到渡头,坐在冷清无人的跳板上,两手抱着膝盖,听着钱塘江上的秋声。
数日之后,金竹的太太到了,每天早晨去看他。牡丹看到停在医院墙外的马车,就知道金竹的太太在里面。牡丹照例去得早,一看见马车到了,就出去到渡头去坐着。
现在她每天去医院已经成了习惯。然后每天坐在江边,听宽而深的无言江水汩汩而流,听山坡上风声的呼啸。在秋天,山坡已变得一片棕黄,一片紫红,常常有成群的帆船起航出海,远处还隐约可见船帆在午后的阳光中闪动明灭。她相信,金竹病况日渐好起来,都是干蛇胆和鹿茸的功用。
她每天下午两点钟去医院的时候居多,因为他太太要照顾新生的婴儿,她相信那时一定在家里。她等着那位护士毛小姐从窗子里给她做暗号。金竹住的病房是二楼靠角上的一间屋子。牡丹经常坐在白墙附近一块石头上,在一丛竹子阴影中。
在金竹打过针,已经睡觉后,那位好心的护士小姐就向外做个暗号。这是护士小姐的主意,而牡丹怕惹金竹生气,自然也同意。牡丹要等金竹过了危险期,再进去和他说话。
睡午觉的时间,医院里悄然无声。护士长总是在大厅她那办公室里静坐。牡丹则由侧门进去,经过一间装满瓶子的房子,爬上一个咯吱咯吱响的旁边的楼梯,偷偷溜进十一号病房,那时候毛小姐就在在屋里等着她,只许她在屋里待十分钟到十五分钟。她静悄悄地坐着,看着金竹睡觉,看得出金竹鬓角上青筋跳动,消瘦憔悴的脸在睡眠中沉静而安详。他那骨头外露的侧脸和笔直的鼻子,衬着粗短的胡子和立起的头发,两者愈显得分明。牡丹会低声问那位好心的护士病人睡眠如何,是不是病况见好。有时候,病人会在床上翻身,把瘦胳膊伸出到白被单上面,牡丹会轻轻地摩一下那尖出的骨节,也许默默无声地偷偷轻吻一下,然后起身离去,快乐而满足。
牡丹不能离开医院附近,似乎有一种力量,逼着她要靠近爱人卧病在床精力日渐消耗的地方。她无话可问,无事可求金竹,只求与他稍为接近。另外,也只求孤独一个人,沉浸在无限的悲伤之中,这就是她的奢侈享受。她有时坐在渡头,有时进入茶馆,占据一个桌子,对江而坐。将近五点钟时,医院中若干学生和护士出来了,茶馆里又热闹起来。护士小姐们都知道她是“十一号病房的朋友”。
万幸的是,没出什么意外。金竹太太总是坐马车来,从临江的窗子就可以望见。有一次牡丹在病房时,金竹太太来了。毛小姐就在走廊上用力跺地板,发出吵闹的响声,向牡丹警告,牡丹就赶快从后面楼梯溜走。还有一次,她看见金竹的身形在窗口移动,似乎向她那个方向看。那时她正坐在竹荫下的石头上,不知道金竹看见她没有,大概没有,因为转眼间,金竹便在窗口失去踪影,再没有出现。
一天,牡丹看见枫树投在墙上的影子渐渐稀薄。在太阳西下时,白墙上那枫树摇动交错的影子,牡丹早已看得熟悉,但是现在那摇晃闪动的影子和以前不一样,她才想起来是叶子都已飘落了,只剩下那树的枝柯还似从前。
牡丹并没有计算那些日子。那些奇怪安宁平静的日子,她称为秋晚祷歌的平静,肉欲的悲伤和美的平静。毛小姐给她的病情报告一直很使人兴奋乐观—至少总不使人吃惊—但后来,竟使牡丹忽然起了疑心。鹿茸和蛇胆并没有起到牡丹昼夜祈祷的神效,她那高兴的希望和信心渐渐变为怀疑和恐惧。一天下午,毛小姐告诉她她的朋友昏睡不醒,而且快十天了。毛小姐不忍心告诉她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