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概早晨六点钟,孟嘉在扰攘不安的睡眠中做了些离奇古怪的乱梦之后,算睡醒了。他要回想那些细节,最初实在不能。他只能记得和牡丹在一个可怕的冒险中那种快乐的感觉。每逢他梦见牡丹,那种独特无可比拟的感觉就整天难忘,使那一天的日子特别富足。他朦朦胧胧记得,有一个极长极巨大的东西,绵延起来,没结没完,还有一个极小的东西。那是不是几粒谷子?不错,现在他记得清清楚楚,曾经找到撒在地上的几粒谷子。他们俩都很高兴能找到那几粒谷子。牡丹拾起那几粒谷子,就突然渺无踪迹,他大惊醒来。
他用心想,开始想起那个梦,一步一步往后追,一个意象一个意象往后追。他们曾经在一只小渔船上溯急流激湍而上,地势是深长崎岖的峡谷,往前瞻望,似乎看不见开始之处。在高耸的两岸之上,听见虎狼咆哮之声。等出了此一峡谷,到了山野一带平旷的草原上。小舟的底部发出隆隆之声,随着溪流越来越窄,船底和溪底的石卵相摩擦。岸边巨大的圆石头都呈势将跌落之状,而猿猴在深山之中啼叫。突然间,前面堵塞,不能再往前进,于是两人弃舟上岸,携手前行。整个气氛令人胆战心惊。但闻空中怪鸟异兽乱啼乱叫,前面已然无路。这时突然看见一个人,脸色深褐,在他俩面前半裸而立,手持一棵谷穗。那个人把此谷穗递给牡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牡丹低头去拾地上的谷子,又突然不见了。
梦很有趣,大概是因夜晚在渔岛上的紧张惊恐而来。但是,几粒谷子有何含义?孟嘉并不相信解梦一事。忽然想起一个寺院里神的预言。事情是这样。他刚接到牡丹失踪的消息之后,大受震惊,又恐惧又疼痛,非常担心牡丹的安全,在起程南下以前,他曾经到一个佛庙里跪地祷告。他在无法可想狐疑不定的刹那,转向了神明。他跪在地上,默默地祷告,面对着那主宰人生的巨大力量,恳求对不可知的神秘有所指引。他一直祷告到两个肩膀振动。他极想知道,就喊:“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然后他点上一炷香,扔下那对杯笅,抽了一根签,找到四行诗:
小舟急泛峡谷里,
成群虎狼啸野林。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然,他梦里的谷子必是与这个农村有关。那神签的诗句似乎已然忘记,现在却在梦里出现。
他由船舱的窗口往外望,天已破晓。岸上整个村庄,一行一行树木,都缓缓地向后退去。他听见军官餐厅里杯盘的响声,决定起床。
带着一种曾经接近牡丹的模模糊糊的愉快感觉,他穿好衣裳,走进军官餐厅。他盼望今天早晨能见到牡丹,和她畅谈一番。昨夜和她零星说了几句话,太不够痛快。也许在两人长久离别之后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在安德年的怀里,因而自己震惊激动,彻夜不快。现在旧日欢恋的感觉还在,反倒把牡丹引起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在昨夜短短的相见之下,牡丹依旧是那样冷热无常,似乎只增加他要见她的愿望,那只因为牡丹就是牡丹,不是别人。她就是那个“非比寻常,非比寻常,非比寻常”的牡丹!
他走进军官餐厅时,另有一位孤独的军官正吃早餐,一旁站着一个仆人伺候。孟嘉一边细啜自己的咖啡,顺便问那个军官什么时间可以到南京。
“我想十点或十点半吧。”
他的眼睛往舰长的卧室那边看,他想,牡丹一定还在里面睡着。
孟嘉问那个仆人:“你还没看见她起来吧?”
“没有。”
他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她。他稍微犹疑了一下,走过去敲门。听不见回答。他又大声敲,还是没人回答。他轻轻扭动把手,推开一条细缝,往里一看,空无一人。他把门大开,牡丹真不在舱内。他知道牡丹最是作息无常。她可能在哪儿?他关上门,回到餐厅,坐着沉思。
那个军官过一会儿吃完走了。片刻后,他听见一个小姐的脚步声从通道上走来。他心想,仿佛在想象中刚才曾经听见安德年的船舱里有她的声音。果然是真的,墙上的钟指到六点十分。
他轻轻地叫了声:“牡丹!”
牡丹走进来,出乎意料看见孟嘉在这儿。她身披着舰长借给她穿的那件海军外衣,非常动人,但是由于过去那些日子的生活,脸上仍然十分消瘦。
她勉强辩解说:“我起来一个钟头了。”
“来,喝一杯咖啡吧。很好很热。”
她有点儿吃惊说:“这么早就有咖啡?”然后阴郁地微笑了一下。她向孟嘉急扫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地纳闷,不知他是否看见她从安德年的屋里出来。
仆人倒来咖啡,牡丹一点儿一点儿地喝,等着孟嘉先开口说话。她凭女人敏锐的感觉,立刻看出来当前的情形尽在不言中。在和安德年作了她一生极重要的一项决定,向安德年说了一声“再见”之后,现在她精神洋溢,觉得自己特别高贵,同时那牺牲的痛苦仍然使她头脑处在冲突矛盾之中。现在孟嘉本人就在面前,是她毅然决定与之断绝关系的孟嘉,竟是自己亲妹妹丈夫的孟嘉。
在男人面前,牡丹从来没有紧张慌乱过,她心中平安无虑,永远从容镇静。她向后靠着,昂然挺着头,在桌子下面伸开两条腿。
孟嘉说:“我听说我们到南京的时候大概要十点钟。牡丹,你变了。”
“我变了吗?”想起在诀别信里说的话,她很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她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情形,但现在她所能说的只是:“我想我是。你没办法想象我这一年来的经过,我想,我看来很可怕—老多了。”
孟嘉说:“不是,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思是,你成熟了,并不是变老了。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改变了,可是又没有改变。由你眼睛里表示的痛苦,可以知道你很受了些罪。”
两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一听孟嘉的声音没有凄苦,没有怨恨,才抑制住刹那间的不舒服。两人还能像故交重逢那样交谈。她觉得孟嘉还是那个老样子—温文儒雅,聪明解事,注视她时,还是以前那个神气。她的确觉得像面对自己的家人。
孟嘉向旁边的仆人斜扫了一眼,说:“我想告诉你咱们家里的情形,还有素馨,你父母的情形。咱们到别处坐一坐吧。到你屋去,还是到我屋去?”
“随你的意思。到你屋去吧。”
两人站了起来。他知道牡丹是天下最不在乎礼仪的。
回到舱里,孟嘉拉了一把椅子给她,他自己则坐在床上。
牡丹说:“我离开你,你不恨我吗?”她一直快人快语。
孟嘉立刻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不。我只是有几分意外。我觉得丧魂失魄,一直病了几个月,好像从我身上撕下去了什么似的。我一直没法恢复以前的老样子。但是并不怀恨—现在也不。我已经想办法适应了,这得归功于素馨。”
“你很爱她吧?”
“很爱她。”
“我就是要听这句话。”
“你究竟是情非得已。至少你对我很诚实,肯告诉我。你就是这种人。”
“哪种人?”
“容易冲动、任性、不常性。”
他俩彼此相知甚深,那么亲密,自然可以坦白相向,就犹如已离婚的夫妇现在又重归于好,没有说谎的必要。
孟嘉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对自己说话:“还记得当年在船上相遇的时候吗?”随后在沉思中嘻嘻地笑了。
牡丹想到从前在与金竹恋爱上所受的折磨,那类似爱情的旧日温情又重新在她胸口涌现,因而想到孟嘉也必然受够了折磨。于是觉得一阵懊悔怜悯之情,不可抑制。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友情的手,向孟嘉说:“务请饶恕,我实在是不对……”说着竟泪眼模糊了。
孟嘉猛用一下子力量,才把自己抑制住。他用力握住牡丹的手。牡丹以怜悯之情向下望着他。
牡丹说:“你会不会饶恕我?”
孟嘉压制了如此之久的渴望和相思爆发了出来。他把牡丹拉近自己,疯狂般地吻她,仿佛要把一生的愿望埋葬在这一吻之下似的。
孟嘉痛苦呻吟了一句:“我多么爱你!”
牡丹在痛苦之下闭着眼睛,然后摆脱开孟嘉:“以后再别这样了。”
孟嘉说:“我知道。我实在是情不由己。以后再不会了。”
牡丹把脸躲开,说:“我这样对不起素馨。”
孟嘉默默无言。
牡丹问:“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要我改姓苏呢?”
“后来我才想起来,你也没想起来。”
牡丹又问:“你后悔不?”
孟嘉反问一句:“你呢?”
在这个问题上,两人都沉默下去。
孟嘉又问:“当时若是想到,你愿意不?”
牡丹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的情形又像回到了以前。牡丹对孟嘉正目而视,说:“我想是命该如此。你若问我为什么当时那个样子离你而去,我不能告诉你。”孟嘉的手正摩挲牡丹脑门上的头发。
牡丹说:“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你爱我比什么都厉害,我们若是想到过继的办法,那不就正式结婚了吗?现在太晚了。我要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你。现在有个安德年。”
“你爱他吗?”
“是。我爱他,我不说谎。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你能明白。半点钟以前我才跟他分手。”
“那么?”
“我们同意彼此分手。”这句话从她的嘴唇上慢慢落下,就犹如粘连的蜜糖慢慢流下来一样。
“你很爱他?”
“他也是个有妇之夫,和你现在一样。为什么人生非这么复杂麻烦不可?”她接着说下去,自言自语,“我恨杭州。我觉得我现在要回北京去,恐怕只有到北京去才好。你以为怎么样?我会对得起我妹妹,你能相信我吗?”
她仰身躺在床上,用手捂着脸。
孟嘉说:“你不要让我为难。”说着拉开她的手,把她脸上的泪珠吻掉。又微笑着把她拉起来,说:“真的,那我受的罪就比你大多了。我能不能对你万分的坦白?”
“说吧。”
孟嘉说:“那会非常之难。我不愿做一点儿对不起素馨的事。”
牡丹说:“那谁愿意?”声音里显得不耐烦。
孟嘉说:“她是你妹妹,我爱她。用不着告诉你有多么爱她,你我都爱她。”
“当然。难道你不信任我吗?”牡丹总是立刻反驳对方,回答得像自己永远是对的那种口气。
孟嘉说:“干吗这样?我是说我自己。咱们再万分坦白一次,以后不再说。刚才一小会儿以前,你正坐在那椅子上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怎么个感觉?”
牡丹等着他往下说。
孟嘉说:“我若说一度惋惜没有娶到你,你可别怪我。那时候你在那儿坐着—只有你,就是我过去一向那样想看你的那个样子—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手,同样的把腿伸开。什么声音也不能代替你的声音,什么也不能代替你走道的样子。你就是你,没有别的可比,牡丹。过去我和你不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想过你那种冲动喜怒无常,你的愿望,你那狂野的热情,我也曾把你妹妹比做你这本书的删洁本。把你想做‘负号’的牡丹。现在我把你想做‘正号’的素馨了。我所要的正是你所多的那一部分,就是你实际的自然本色,不必再减去什么。我要表明的意思,你能不能懂?我现在不愿再看见你由实际上再减去什么。你的本身正是牡丹,牡丹就是这个样子。素馨不是你牡丹。我老是说你异乎寻常,说你独一无二,你也许听腻了。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牡丹,不能有两个。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难,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牡丹听着这些话,如饮甘露琼浆。她摇摇头说:“算了,算了,不要那么说。不然我可永远不到北京去了。你若能自己克制,我一定也会自己克制。”她突然离远一点儿,说,“我给你我的日记,你看了没有?”
“当然看了。”
“大哥,你看,我什么事都没瞒你。你若看了我的日记,而对我照旧那个看法,那你就是真了解我,真爱我。”
“那么你一定要到北京去。素馨也要你去,我了解她。你妹妹还不能说是绝顶聪明懂事,所以将来不管在她身前身后,我们都不能轻轻说出一句相爱的话。我俩要把这种情感深深地埋起来。同意吗?”
“同意。”
“那么我看见你嫁给别人心里才痛快。”
“你总是这么说。”
“本来就是这么想。”
牡丹望着孟嘉,陷入沉思,然后说:“很久以前素馨对我说过。她说我不应当和你那么要好,因为跟你好,我就永远不愿再嫁给别人。”
“不错。我记得在你的日记上看见过。我真不知道将来谁是那有福之人?”
牡丹懒洋洋地把头向后一仰,叹了口气。她说:“过去完全像个梦。我的结婚—庭炎的死—我扶柩归里时在船上遇到你—我俩在桐庐的夜晚—傅南涛,还有以后那些事。然后,金竹的死—好在这件事已成过去。还有安德年儿子的死……可怕的那几天的日子,最近几十天丢脸的……”她眼里充满了泪。
“好了,不要提了。都忘了吧。”
“整个就是一场梦,尤其是昨天晚上,看见你和德年。我相信我们的梦还没有完。”
孟嘉告诉牡丹这天早晨他做的梦,最后说:“你相信梦就是预示将来吗?我不知道我的梦是什么意思。你看,那个梦和我抽的签很配合。”
“大哥,我从来没听说你会进庙里去。”
“你看,一听说你失踪了,也许落到了歹人手里,我又惊又怕,非到庙里求神祷告不可。那时候,我才突然间明白你对我是多么重要。我过去原来并不真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极力压制着这种感觉,这会很伤我的体面。当时我听见你出了岔子,我才知道你原来一直在我心里,你根本没有离开我的心,你在我心灵的深处。我要的,我需求的,只有你,没有别的。我万分恐惧,束手无策,在无可奈何之下,完全违反了我平时的信念,去求神了。真的,我跪在佛爷前头哭,直到我的两个肩膀发颤。然后我抽了个签。写的是:
小舟急泛峡谷里,
成群虎狼啸野林。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最后两行是什么意思呢?”
牡丹说:“前几行似乎和我过去一个月的遭遇相合—虎,狼,鱼船。你是真去求佛保佑了?”
“我真去了。我为你担惊受怕,祷告到心都快裂了。”
牡丹说:“噢,大哥!”她凑近孟嘉的脸。她闭上眼睛,疯狂地吻孟嘉,一边不断地说:“答应我—只再一次—”
素馨回到家时,真是幸福快乐,灿若朝霞。她容光焕发,穿着讲究,十分高雅,这样丈夫才有面子。她的女朋友们来看她,说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姐,她听了也相信是实话。父母都引以为荣,她还是像平日那样斯文沉静,告诉父母不要说什么,免得姐姐不好意思,或会有自己是多余的想法。他们住在苏姨丈家,因为苏家房子还宽绰,有多余的屋子,牡丹住在家里。素馨尽量待在自己家里,因为她回杭州的用意就是回家探望。她有好多事情要告诉他们—关于北京的情形,回家路上的情形,到高邮去的情形。她和一般得意扬扬的年轻妻子一样,眼睛闪亮,面上带着微笑说:“孟嘉睡沉的时候很爱打呼噜!”她说丈夫起床早,做事到很晚才睡。自己有一个丈夫谈论谈论,真不错!
新婚夫妇要接受很多家宴请,有私人的,也有官方的,也要送许多礼品。她接到的礼品之贵重,使她一直不断地诧异她丈夫不管在哪儿都那么受人高看敬重。
那些宴会之中,一个便是奕王爷为庆祝牡丹平安脱险而设的。孟嘉打算设宴向王爷道谢,但是王爷坚持不肯接受,说他是行心之所安,并不是帮忙。他已经做了一件善事之后,还想做第二件。他一直想要和梁翰林深交,也真心愿意看见牡丹当面正式认他做义父。牡丹的全家,当然包括她父母在内,都被邀请到王爷的公馆赴宴,宴席设在西湖边上的别墅里。牡丹的父亲分明表示不肯相信会有此事,也不能理解他两个女儿突然地时来运转。他过去那么些年,一直做个老实本分的钱庄职员,但是现在由于两个女儿的关系,觉得命运对自己耍了那么多花样。他穿上自己最讲究的一件长衫,十分兴奋,又有几分怪不好意思,怪不应该,他在镜子前站直,叫素馨看看。
他问素馨:“你看怎么样?”
素馨打量了一下,觉得父亲样子很体面,自己脸上也光彩。父亲穿的是藏青的绸子长衫,这件衣裳非有重大典礼是不穿的。只是现在因为他发了福,穿起来稍微显得有点儿紧。
素馨说:“您看来很好。再套一件马褂就好了。”
“是个正式宴会吗?”
“不是,是家庭请客。”
“那就不要穿马褂了。”
素馨说:“还是穿上吧,表示对人家尊敬。”
做母亲的说:“难得总督大人请次客!”
父亲虽然不愿穿,还是在劝请之下勉强穿上了。那件马褂的肘部有一点儿磨损,他开始出汗。素馨极愿意让父亲给自己增光。那时孟嘉正站在一旁,素馨就对他说:“你有一件马褂,父亲穿上会合身。”
父亲脱下自己那件马褂说:“别让我穿,怪滑稽可笑的。我就是我。”他又问孟嘉:“你看我怎么样?”
孟嘉是最不相信“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句话的人。他很雅谑地回答:“不用太认真,完全是家宴。为什么牡丹还没好?”
牡丹从另一间屋里喊了声:“我就好了。”
素馨走进去看。牡丹那件紫罗兰色上衣,有白色的宽贴边穿着非常合身,甚至她那微微下垂的浑满双肩,更增添了线条的优美。牡丹知道安德年一定也会在座。两位小姐,也和别的少妇一样,都要打扮得显着比平常在家时更高雅。
牡丹问素馨:“你看我怎么样?”
素馨倒吸了一口气说:“美极了。”她常常爱慕姐姐的五官秀美而自愧不如,觉得姐姐两只眼睛梦境般朦胧恍惚的神气,特别使男人意乱情迷,神魂颠倒。
姐妹走出屋去。素馨穿着她所偏爱的灰蓝色衣裳,上面绣着极其精美的白色素馨花。孟嘉一见也倒吸了一口气。牡丹,穿着紫罗兰色的衣裳,非常像素馨—但是加上几分不可思议的完美风味之后的素馨。孟嘉心里这么想,觉得实在有点儿罪过。
他说:“你俩真是一对漂亮的姊妹花。”牡丹向他很快地扫了一眼,觉察到孟嘉这样分明的爱慕,不由得感觉到满足和快乐。
筵席上,大家纷纷敬酒。首先是王爷让牡丹敬酒,正式认她这个干女儿。安德年显得极其忐忑不安。总督夫人仔细地打量这两位小姐—尤其是牡丹—想亲自会见这位闹翻金家吊祭大典的小姐,可是真有趣味。为了向中国海军和安德年达成搭救牡丹的任务表示谢意,于是先后向双方分别敬酒。
安德年又以他习惯性的雅谑态度说:“我实在不敢居功。”但他的快乐兴奋无法掩饰。他几乎是大喊:“梁大哥完成了所有基本的联系准备,并且查出了梁小姐的下落,该向梁大哥敬酒。”
安德年的眼睛向牡丹那边闪烁。素馨特别觉得有趣,因为她从姐姐口中知道了牡丹和安德年的一切。于是她碰碰牡丹说:“姐姐,你应当向王爷和安先生敬酒。”
牡丹只好照办,站起来敬酒说:“我要谢谢总督大人和安先生。”她认真望着王爷,又向情郎无限伤心地一瞥,干了一杯。
牡丹穿着那紫罗兰色的衣裳,那天晚上,特别显出一种凄苦之美。
回家之后,她哭了一夜。在筵席上看见安德年,越发难以割舍,然后想到德年死去的儿子和痛苦憔悴的太太,她觉得再不能伤害那丧子的母亲。
牡丹觉得疲倦,仿佛自己在放满色子的桌子上赌博。不知是在什么不可见的地点,命运的手偏偏与她作对。她想到所有本来可能发现的事—倘若金竹还没有死;倘若孟嘉娶了她,而不是娶了素馨;倘若鹿鹿还活着,倘若她能嫁给安德年,那个她认为最近乎她理想的男人,一个能完全了解她的男人—也是她最难忘记的男人。牡丹一向是个达观的人,现在却觉得比以前伤心,也更听天由命。她内心觉得万分空虚。也许等她回到了北京,孟嘉和素馨会帮助她安排她的婚事。可是在哪儿能找到一个像安德年那么有风趣,那么相貌堂堂的男人呢?她有一种迷离失落之感。难道她本人有什么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