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管一个少女做什么,都是发源于原始的天性,其目的不外寻求一个如意的郎君。诸如她的穿着打扮,她注意她那修长的玉手,她学习乐器歌唱,她在行动方面,那些选择都有一个目标,那目标就是物色个丈夫。在父母给安排婚姻之下,这种本性还是一样不变,依旧强而有力,百折不挠。而热情也就是这种本性的表现,这种热情,常为人描绘成盲无目的,其实不然。成年的女人在恋爱时,自己的一举一动,心中清楚得很。牡丹自然也不例外。
牡丹觉得自己和金竹的关系前途没什么希望,不知为何自己对他的热情就凉了下来。她只是知道要赴约去与金竹相会时,不再像以前那样欢喜。她不再觉得心头阵阵陶醉,而且她的脸上将这种情绪露了出来。不错,在她离开高邮之前,心里只有一个大的愿望,那就是去见金竹,依偎在他身旁,讨论他们的将来。她也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自己要完全以身托于金竹。为了此一目的,她不惜牺牲一切,一如她信上所写,不惜牺牲一切脱离费家。她打算尽早与费家断绝关系,好能早日与金竹结合。这就是她的美梦,她知道也是金竹的美梦。可是,在过去数月之中,情形起了变化,使她对金竹的爱无形中消失了真纯,现在对金竹的爱情里掺进了踟蹰与迟疑。她的主意已经变化。
她进到旅馆的会客室,发现金竹面带热切的微笑,正专诚地等着她,而自己的热情已有了那么大的改变,自己也感到意外。他们曾多次在这个旅馆里相见,自然对这里非常熟识。
牡丹轻轻叹了口气说:“噢,金竹。”
金竹拉了牡丹的手,走到楼上他的房间去。那时天还早。牡丹已经给妹妹留下话,说她要和白薇一块儿待一天,也许回家晚一点儿。因此他俩有一整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相会的时间终于到来了—这是双方祈求而迫切等待的日子。若像往常二人相会,一定都投向彼此的双臂之中,热情地拥抱。这次二人也接吻—但是缺乏热情,金竹感觉得到。
金竹和以前一样,以同样的爱慕之情,以同样的新奇之感,向牡丹凝视,他以前觉得这种感受不啻奇迹一般。这天他起身甚早,在桌子上的花瓶里插上了鲜花,他把可以讨她喜欢的事都想到了,每一个细节也都安排好了,好使这次相会能够十全十美。
牡丹问:“你为什么没到青江去?收到我的信了没有?”
“我没收到。我病了。不能去。实际上,我病了一个月。现在好了。”
牡丹含情脉脉地看了看他,他确是比以前瘦了不少。在他脸上有皱纹,是以前未曾见过的。他不像以前那么青春健康的样子。当然牡丹知道这是暂时如此,但这种改变使她心里难过。
金竹说:“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你若不愿在旅馆里说话待着不动,咱们就去逛观音洞。”
牡丹用她那轻快清脆的女孩子腔调回答:“我当然愿去逛观音洞。我从来没去过。”
“你不太累吗?”
牡丹微笑道:“金竹,我不累。”
金竹说:“那么,咱们得赶快出发。我出去雇辆马车。”这时,他突然抬起眼睛来看着牡丹说:“哎呀!你真美!咱们得走一段路,你穿的鞋舒服吗?”
今天,牡丹穿的哔叽褂子裙子,没穿白孝服,只有这种衣裳既接近孝服,又不太引人注意。这身衣裳料子很贵,非常突出纤细婀娜的腰身。
牡丹说:“这双鞋很舒服。”
牡丹用手整了一整头发,照了照镜子。
她问金竹说:“可以吗?”
“再好没有了。”
牡丹却不满意,开始整理衣裳,把裙子提高了一寸,同时在腰间把裙子又紧缩了一个扣子。
她说:“过来,帮着我。”
金竹过去,帮她扣上扣子。牡丹上身穿着褂子,那纤细的腰身曲线还是把她那结实的臀部衬托得十分丰美。
金竹说:“你准备好之后,在楼下等我。我去雇辆马车,包一天用的。”
金竹雇来了一辆马车。牡丹正要上车,忽然想起忘记了钱口袋,又跑上楼去拿。
金竹正在等着,旅馆的账房先生告诉他,他接到邮局一个通知,金竹在邮局有一封挂号信。金竹决定坐车到邮局去取,但到了之后,一看邮局还没开门。他回来时,牡丹正拿着钱口袋在路边上等他。
金竹从马车上跳下来扶着牡丹上车,他说:“来,上车。”金竹看不见牡丹脸上有笑容,心想是因为刚才没告诉她而离开,还让她在路边等。
等他俩在马车上并肩坐好,他说:“总算……”
他不禁感到意外,因为牡丹嘴唇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金竹的兴头上被浇了一盆冷水。
金竹用手推推牡丹的大腿。牡丹既不推开他,也没有往日的热情,只是向后倚着,头随着马车的震动而摆动,静静的,一语不发。她的头脑里矛盾冲突,乱作一团。在她的内心里,她还是喜爱金竹,可是现在受了别的情形的影响。相信心灵力量的人会认为他俩现在是厄运当头,一种不可见的神秘力量正在酝酿着把他俩拆散。后来,金竹去算命,问他为什么如此不可解地失去了情人,算命的说是有人用符咒迷惑牡丹的缘故,这事不应当怪牡丹,并且说牡丹还对他有情,还是会回来的。
九月的杭州,有的是好天气,他们的马车走出了湖滨广场,在美丽的西湖堤岸上走,经过从里把西湖分而为二的白堤,一直向山麓奔去,一路上,山腰间的秋色或红或紫,十分艳丽。但是,牡丹似乎视而不见。两个人手拉着手,却一言不发。
金竹问她:“那么你离开了婆家,算是自由之身了。”
牡丹说:“都是为了你。”话很简单,却是实话。
“你似乎不很快乐,不像我们往常一样。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我接到了你的信,进退两难。你看,我太太的娘家和我们家有很深的生意关系,她父亲和我父亲一同开办本地的钱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两家的婚姻这么重要。我告诉你我心里的想法。我打算调到杭州分号,就搬到杭州来住。我知道,这个我办得到。至少,咱们见面容易多了。你若愿再等几年,情形也许会改变。这谁敢说?不过我这么要求你,是有点儿不公道,我知道。”
牡丹脸上显得很难过,说:“这有什么用?”她的语气表示她不愿意这样做他的情妇,即便一段短短的日子也不愿意。她说:“我也大可以告诉你—我正打算离开杭州和我妹妹到北京去。我堂兄,那位翰林,现在正回家来探亲,已经说动我父母答应我们姐妹到北京去了。”
“就是去逛逛吗?去多久?我愿意等你。”
“我也不知道。”
由于牡丹那么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金竹知道牡丹还是很爱他,但是他预感到牡丹对他的感情是变了,有一种外在的力量使他俩分离,百感交集之下,不知不觉车已进了山里。
车走的这段路很长。最后,车停在一个庙前。吃了一顿素面,他俩出来歇息了片刻。他把邮局的通知拿给牡丹看,告诉牡丹说:“我不知道是什么信。今天要在邮局关门以前赶回去。”
“一定是重要的事。咱们能那么早赶回去吗?信是从哪儿寄来的?”
“这上头没有说。邮局五点关门,一定可以赶回去的。”。
这时正是丽日当空,天忽然热起来,秋天常会这样。金竹在树下找到一个凉快的石凳,说:“来,坐下。”
牡丹当然会过去坐下。饭后,在进入山洞之前,他们需要歇息一下儿。可是牡丹摇了摇头,不过去靠近他坐,只是默默地走开,自己在一边。是不是想到他俩的前途,竟会烦恼得那么厉害?当时有数辆马车停在那儿,金竹只能从马车下面看见牡丹的两只脚。她站了一会儿,显然是身子倚着车,分明是心有所思。等她回来时,金竹看见她已经哭过。他依然保持沉默,没问她什么。
一个当地的向导拿着两根手杖走过来。
金竹问牡丹:“现在咱们进去吧?”他已经和马车夫商量过时间,要在邮局关门前赶回去。
他俩顺着红土的山路往下走去,小径上野草丛生,岩石处处。游人都手拿一根木杖拄着走。在洞口,他们停下来喘喘气,向导已经拿着火把等待了。
洞的入口小得出人意料,洞很深,有若干曲折而长的小径。他们往前走时,黑暗中有拍击翅膀向着进口处飞的东西发出呼呼的声音,还有细而尖锐的叫声,原来是成群的蝙蝠,有数千之众。洞内漆黑一片。导游点着了一根火把,把另一根交给金竹。他们慢慢地走下陡峭的石阶。过了一会儿,地面平坦了。有一根绳索作为栏杆,让游客扶着在坎坷不平崎岖宛转的石径上走。有时候,他们能看见五十尺以下游人的火光,由岩洞中很清楚地透露出来。台阶是用岩石粗略盘成的,被滴下的水浸得潮湿,空气也寒冷。后来走到一个房间,侧面有构成沟状的立柱。向导用火把指向一带岩石,看来极像个观音菩萨像,两手合十,那块奇特的岩石下面的墩座,正像一朵莲花。
金竹对牡丹说:“不要再往前走了吧?”他的声音引起了黑暗中嗡嗡的回音。
“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咱们还要赶到邮局呢。”
金竹紧紧地抱住她的腰,一同往上走回去。爬上那惊险的岩石小径时,有时金竹在前领着牡丹,有时牡丹在前领着金竹。两人的手没有一刻分开过,金竹极为欢喜。
金竹觉得不过十来分钟,他们就看见洞口的光亮。最后,他们站在洞外时,牡丹的胳膊还紧紧拉着金竹。中间有一会儿,他们还像从前一样。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告诉车夫尽快赶路,牡丹懒散地瘫在座位上,两条腿高举起来,裙子成什么样子,满不在乎。金竹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金竹感觉到牡丹头发和皮肤的香气,也觉得出牡丹肉体的温暖。这时,牡丹再度沉默起来。她心里有何所思,金竹不知道,也不想问。有时牡丹坐起来一点儿,马车左右摇动时,她的身子就偏左或偏右挪动一下。金竹想吻她,牡丹却不肯把脸转过来。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这么漠然无动于衷。
他们到了城里,金竹想先送牡丹回旅馆,自己再去取信,但是离邮局关门只有一刻钟。
金竹说:“咱们先到邮局去吧。”
牡丹似乎累得瘫软了,只说了声:“都可以。”心里显然是别有所思。
他俩手拉着手走进邮局。金竹把那张通知由窗口递进去,交给窗口值班的职员,那个人也许是脾气暴躁,也许是急着回家。他接了那张通知,进入另一间屋子去,金竹等了好久,最后那人才把信拿出来交给金竹。
金竹打开信看时,牡丹很关切地问他:“什么事?”
“是我们钱庄来的,他们要我初五回去。离现在还有三天,后天我就得走。”
金竹显然很烦恼。他好不容易才请了七天的假,现在假期又缩短了,得回苏州去。他在马车里说:“那么,明天就是我们最后一天了。”
在旅馆的房间里,牡丹沉默无语,她必须把自己的决定告诉金竹。但是不容易开口。她在浴室里待了好久。
最后,她从浴室里出来,浑身赤裸裸不挂一条线,投身躺在金竹的身边。金竹每次看她那奇妙的身躯、丰满的胸膛、柔软的身段,都惊讶于她肉体的完美。现在她已决定把她的软玉温香的身体完全奉献给爱人。可是一样,两片樱唇上没有热情,似乎是存心来和情郎做最后一次温存缱绻。
两人紧紧地抱着。金竹腾出一只手,以无限的柔情慢慢地抚摩牡丹的身体,而牡丹娇弱温顺,百依百从,好像全身都已融化在情欲炽热的火海里。
金竹的嘴压紧牡丹的嘴说:“噢,牡丹,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呀!”牡丹轻轻地,一点点儿地咬金竹的嘴唇,但是没说一句话。
牡丹又说:“来,抱紧我。”
金竹问:“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我也不知道。”
情人在进行欢爱之时,必须忘怀一切,沉迷于对方,这是情爱的律法。那天早晨金竹和牡丹相遇之后,金竹觉得牡丹的态度异乎寻常,心中再无他想,而这件事就如千斤重担般压在他心头,弄得他对什么事都精神涣散,无能为力。
在床上,他俩相拥而卧,正像不断冒烟的火,既不能迸发成狂欢的火焰,又不能就此熄灭。两人肢体相接,金竹虽然肉欲如火,心中却极冷淡。牡丹忽然热情高涨,对情郎不住狂吻,仿佛要献给他爱的赠礼,使之永生难忘,也许只是她自己一时欲火难耐,急求发泄之故,也许是她有意让他永远记住此一刹那,记住她身体的每一次颤抖,每一个拥抱的姿势。金竹若是真正相信邪术、相信有邪异的力量正在拆散他们这一对露水鸳鸯,那邪术灵验了。
牡丹又说:“你—”这是牡丹的催请,催促金竹完成交合之好,催请他以粗犷的拥抱来使她骨软筋酥。牡丹曾经那么熟悉,那么喜爱那样的拥抱。
突然间,好事完了。金竹也不记得他俩怎么样就分开的。他起来清洗后,回去看牡丹还躺在床上,头压在枕头下面。他过去,轻轻地抚摩她。她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仿佛睡着一样,但是眼毛微动,一滴眼泪自脸颊上流了下来。
金竹俯身吻她,觉得已经肝肠寸断。牡丹睁开了眼睛,不停地眨着,好像正深有所思。她想说点什么,但是,怎么能说出来呢?她自己已然打定了主意,决心要断绝,这叫她心都碎了。可是金竹曾经很清楚地表示不能离婚。牡丹心中自问自答,自己怎么能跟他一直这样混下去?像个情妇和他幽会,这样地怎么维持几个月?几年呢?她自己的道路很清楚,别无他途可循。
牡丹的眼泪和沉默使金竹莫名究竟。牡丹就是金竹的命根子,这话金竹对她说过不知多少次,他现在还是如此,觉得牡丹是他的一切,他的命,他的灵魂。牡丹或是与他厮混,或是离他而去,也总是他干渴中的甘泉,心灵上的熨帖。天下伊人只有一个,只有一个牡丹,再没有另一个。
现在牡丹似乎浑身疲乏,似乎睡着了。屋里十分闷热,金竹拿起一把扇子,轻轻地给她扇。这边扇扇,那边扇扇,好像慈母扇自己的孩子,这样,一则牡丹可以安享清凉恬静的睡眠,一则自己的眼睛好饮餐牡丹的肉体之美。他轻轻地给牡丹盖上床单子的一角,免得她着凉。
金竹坐在床边上,给牡丹打扇,看着她,保护着她,犹如母亲之照顾睡眠中的婴儿,也是怀有那么深厚的爱。这样大概半点钟的光景,牡丹睁开眼,翻过身来,面对着他。
牡丹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因为我爱你。”
“你睡了一下没有?”
“没有。我这么看着你,心里很快乐。”
牡丹突然坐了起来。金竹走到桌子那儿,拿了一根纸烟,点上,递给牡丹。牡丹接过去,长长地喷了一口烟,好像痛苦地长叹了一口气,很不安地向他瞥了一眼。
牡丹说:“那么,明天是我们最后的一天了。”
“是啊。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有空随时可以。”
“明天晚上吧。我们一起吃晚饭。”
“好。我向家里找个借口好了。”
“为什么下午不早点儿来?咱们可以多谈一下。”
“看吧。能早来就早来。”
牡丹起来,坐在桌子旁,要写点儿什么。金竹走近时,牡丹用手遮盖了一部分。金竹觉得不胜迷惑,就走开。然后牡丹走到镜子前拢头发。牡丹真是生就的美人坯子,金竹觉得柔肠百转。
牡丹说:“我现在要出去,一个人走。”她微笑着,把那封写好的信递给金竹,“我走了之后再看。”
金竹十分惊异。他在牡丹身后喊道:“什么事?告诉我。”
牡丹说:“你自己看吧。”非常美丽地微笑一下,走了出去。金竹撕开了信封:
金竹,务请原谅。我实在不能面告。我即将赴北京,即将与君相别。我二人再如此厮混,又有何用?我曾经对君疯狂相爱,盲目相爱,我爱他人从未如此之甚。但你我二人分手之时已至,请即从此相忘。
我不能以谎言相欺。我今已另爱一人,务请宽恕。以往对君一心相爱,今已不能如此。
我心甚苦,君心亦必如是。
明日再来相见。
牡丹泣笔
金竹狠狠地咒骂了一声,用强而有力的手掌把信揉作一团儿。
金竹觉得愤怒欲狂,完全忘记了东南西北。眼前的新变化,他无法信以为真。好像一件美而可喜的东西已被破坏无余,剩下的只是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他知道牡丹是真心爱他。倘若他俩的爱不是如此真挚,如此美好,如此不凡,他也就可以接受这种突然的变化。噢,不行,无法相信,他那么深深相爱的牡丹,他们那么长久相识,那么两情相投,那么纯情至爱,在这茫茫人海,竟有缘相遇,今天怎么会有此意外的惨变!一个钟头以前,两人不是还携手散步了吗?
他把弄皱的信又舒展开,看了又看。这一整天的时光,牡丹分明有心这样告诉他。那么这种新情势是真的了,牡丹已经变了心。
金竹原打算挣扎奋斗一番,以求终于能和牡丹结合。但是等到牡丹自己成了破裂的原因,成了情爱的敌人,那该冲着谁发怒呢?金竹觉得自己失去了分量,空洞洞一无所有,完全失去了目标,仿佛被一种力量向后推,推向一片黑暗,向下飘落,飘落,沦落到天地的边缘。他已耗尽了气力,软弱到极点,连一丁点儿自卫的能力也没有了。
他忽然划着一根火柴,烧了那封信。火焰把那封信慢慢吞噬下去,一阵淡淡的黑烟袅袅升高,散入空气之中,发出热辣的气味。他凝神注视,心中一阵狂喜。这次,他跟往常旅行时一样,也随身带着牡丹最近写给他的几封信(其中也有牡丹寄到青江的一封),为的是旅途寂寞中有与情人接近的感觉。他把那些信也点着,扔到一个铜盆里。他这时又想起有一部使他心神恍惚的爱情小说,才看了一半,他觉得那种故事毫无意义,拿过来也同另外的信一齐投入火中。不过那本书不容易烧光,于是他坐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撕开扔入火里,直到铜盆烧得发热发黑,黑纸灰飞入了空中。屋里烟气呛人,他的手和脸都沾上了黑灰,他感觉到快乐,觉得蛮舒服。让一切爱情化作黑烟飞去吧!烟呛得他无法呼吸,他打开窗子。一个旅馆的伙计看见了黑烟,就叫别的职员来。有些人走出屋来,由院子对面往这边望。他站在窗子前面,叫人走开,说没事,不用担心,然后他仔细洗脸洗手,走了出去。
过了晚饭时间好久,商店都关了门,只有寥寥几处摊子和饭馆还亮着灯,他忽然觉得头晕眼花。这时小贩的叫卖声,饭摊儿上煤油灯冒起的黑烟,周围男人和儿童的脸—都给他一种虚幻失真的感觉。时间似乎停止不动。奇异的是,在这诸种情况当中,他居然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必须回苏州去。他很渴望回到他的办公桌那儿,为的是能再度把自己稳住。
金竹回到旅馆里,刚才隐隐作痛的肚子现在又疼起来。他觉得微微发烧,不会有大夫知道这是什么病。不过,并不太疼,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下午五点,他听见有人敲门。
“谁呀?”
“牡丹。”
他去开门。他俩彼此望了望,谁也没笑。
金竹说:“进来吧。”
牡丹还是一如往常那样,懒洋洋慢吞吞地走进屋里,眼睛扫了一下。忽然间,金竹对牡丹的恼怒又冲到心头。牡丹既然出现在眼前,正好。金竹微笑了一下,又苦笑。
牡丹说:“我答应来,现在我来了。只是已经五点了。”她很快又补了一句,“我还有个约会。”
“咱们说好要一块儿吃晚饭的。”
“我还回来。几点钟?”
“八点吧。”
牡丹的眼睛死死盯着金竹。金竹对牡丹的爱情,对牡丹的狂怒又出现在心头。可是,他又不忍向她发泄,只因为她是他的牡丹。
终于,金竹说:“好吧,牡丹。我接受了你的办法。谢谢过去这些年你给我的快乐。”
牡丹声音里带有几分难过,说:“金竹,我信里说的话,句句实言。我希望还能维持咱们的友情。”
金竹问:“但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我得罪了你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应当做的事,还是我变了心?”
“都不是。”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变了心。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牡丹又沉默下去,像往常的习惯那样,她投身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金竹过去,想吻她。
牡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说:“不要。”
“难道现在你一点儿也不爱我了?”
牡丹并不立刻回答,但是后来慢慢很清楚地说:“事情不是是,就是非,要干净利落。”
金竹觉得受了侮辱,因此并不坚持。他想知道牡丹现在究竟是与谁相爱,又不好意思问。
他问:“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噢,我同几个朋友出去了。到西湖一个湖上协会,到一点半才回家。有人去划船,夜景很美。”
牡丹谈论的话题与他们自己不相干时,两人还是像好朋友,完全像以前一样。金竹知道牡丹有四五个要好的女友,有米小姐,还有别人,但是觉得牡丹说的不是实话。
“等一下八点你去见谁?”
“白薇和若水。”
“噢,白薇!老是白薇!”
牡丹半坐起来说:“你不信我的话?她想请我到她的婆家桐庐去。”
在白薇结婚以前,牡丹常和金竹夜晚去看戏,用白薇做个掩护的幌子。他记得他和牡丹在桐庐旷野露天狂欢的那一夜,牡丹在狂放的热情之下第一次顺从了他。那是毕生难忘的,是他俩相爱的最高潮。他还希望牡丹对他的爱情并没完全消失。
天气热得闷死人,牡丹把上衣最上面的扣子解开。金竹会错了意,以为那是故意给他的暗示。他走过去,想吻她。
牡丹瞪眼看着他说:“我跟你说过。现在不能了。”
金竹觉得仿佛有人打了他一个嘴巴。
他说:“那么,咱们算是一刀两断了。”
牡丹默然无语。金竹应当认清楚,这就是两人走到最后的一步。他觉得好像内部有什么猛咬了他一口。他用力在肚子内疼痛的地方按了按,肚子内扭绞似的疼痛,他脸上显出了痛苦。
牡丹看了出来,十分惊恐,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
金竹心里不觉得愤怒,也不觉得有什么渴望,只觉得是冰冷的空虚。
金竹掏出皮夹,拿出牡丹送给他的一张相片,这张相片他离家时一向带在身上,他送还给牡丹。随后,他又把牡丹给他的一绺头发,这是藏在一个纸包里的,也拿了出来。
他用冰冷无情的语气说:“还有这个。”
牡丹用手接过去,向金竹冷冷地望了一眼。
金竹说:“我已经把你的信都烧了,连最近你写的那几封在内。”
牡丹的眼睛流露出既痛苦又惊异的神气,责备他说:“也烧了!你怎么会?……”
金竹勉强用镇定的声音说:“为什么不呢?”
牡丹说:“等一下我回来,你还见我不?”
“不必了。为什么还要见?”
牡丹听了,目瞪口呆,默不做声。过了片刻,她眼睛连看也没看他,只说了声:“我们不再有情人关系,我希望你还能和我保持纯洁的普通友谊。”
金竹急躁起来说:“我们的友谊什么时候不纯洁呢?你怎么说这种话?我真不知该怎么想。我们的梦已经破灭。是你破坏的。我们的爱怎么就这样烟消云散?你怎么会这么无情?我相信你根本就不是个有至情的女人。我觉得你水性杨花,是个狐狸精。”
牡丹辩白说:“不,我不水性杨花。不要弄错。”话说得有几分温柔。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能解释。不要让我说,我不知道。相信我,相信我对你并没说谎。过去我真心爱过你,这话你应当相信。”
“我怎么还能相信你!我对你已经没有信心。”他的声音紧张而低弱。
这话伤得牡丹很厉害。她的泪眼模糊,头转过去。
金竹不由得心软了,他说:“你今晚上还来吗?”
“当然。你根本不了解我。”
“当然,我不了解你。但是,咱们别谈情说爱。明天我要早起,回苏州……噢,牡丹你既可爱又可气,简直是疯子!”
转眼间,金竹的声音又恢复正常,他们友好如初。他平静地说着,几乎是自言自语,既无责备,又无恶意:“我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在我心里,有一部分也已经死去。我虽然还像个活人,其实你已经要了我的命。”
牡丹做了半个和好的姿势,有意给他一个吻,但是金竹装做没理会,点着一支烟,喷出了一口,向牡丹微微一笑,是个冷笑。
牡丹勉强振作精神,到化妆室去,洗洗脸,过了片刻,走出来,把一块淡紫色的手绢扔给金竹说:“给你。”
金竹想起以前向她要过。手绢一向是情人之间表示纪念的东西。
金竹说:“不用了。你不再爱我,用不着这种东西。”
金竹就让那块手绢撂在床上,并没去动。牡丹拿了自己的东西,咬着下嘴唇,软弱无力地走了出去。
牡丹走了之后,金竹只觉得对自己,也对牡丹,真是闷气难消,闷气之后,随之以悔恨,又觉得对牡丹说话如此凶狠,实在太丢脸。他觉得他并没有和牡丹就此真正完了,也没有对两人此次分手真能一笑置之。牡丹走出房间时咬着嘴唇的样子,很使他心疼。他对牡丹的爱并不像他装出来的就那么容易消失了。他整个的身体瘫软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完全瘫软了,一阵猛烈的感情冲激他的全身。可是转眼间,他又觉得牡丹的朝秦暮楚的确可厌,觉得牡丹如此顽强也的确可厌,自己的软弱也的确可厌,觉得,人间什么都可厌。
那天晚上,牡丹又走进那家旅馆,金竹看见她那穿着白衣裳的身材在人丛中穿过走来时,心开始猛烈地跳。他立刻站起来去迎接她,领着她走到桌子旁边。牡丹坐下,用手捋回掉下来的一绺头发,显得安稳而沉静,仿佛准备从金竹这里取回什么东西,又仿佛等着金竹说几句刻薄糟蹋人的话,说几句冷冰冰挖苦她的话。她向金竹很快地瞥了一眼,那不是愤怒的一眼,而是责备。
金竹很拘泥地说了句:“多谢你来看我。”为了自己的面子,金竹不好表示出挫败或懊恼的样子。要说的话,那天下午已经说完。
茶房是个头发渐渐快脱落的老年人,拿着菜单子进来。金竹问牡丹吃什么。两人都没有分别宴席上的欢喜气氛。牡丹叫的是金橘大葱烤羊肉,一个锅煎豆腐。金竹叫了半瓶绍兴花雕,因为他知道牡丹吃饭时总爱喝两盅酒,又叫了一盘宁波蛤蜊。
牡丹微笑说:“你真爱吃蛤蜊。”
金竹也同样微笑回答:“我知道你不爱吃。”
“我从来不爱吃蛤蜊。”
金竹从桌面上伸过手去握住牡丹的手。牡丹抬头笑了笑,两人好像又成了朋友。
金竹说:“你原谅我了?”
“原谅什么?”
“原谅今天下午我那么跟你说话。我们还是朋友吧?”
“当然是,这还用说?”
牡丹戴着一串上等玻璃珠子,发出柔和的光亮。金竹又觉得有这么一位女友,自己的脸上确是十分光彩,过去一向因有牡丹而引以为荣,现在心里知道旅馆里人们,包括那些茶房在内,都欣赏牡丹的美,都羡慕他有此美女陪同出入,都羡慕他的艳福,甚至那秃头的老茶房在端进烤羊肉时也找机会,说一两句好话。
老茶房说:“我准知道您会爱吃这个菜。这是我们的拿手菜。杭州城别家馆子做不了这么好。”说话时同,一只手举起做个姿势。
牡丹觉得和茶房熟悉,不必拘束,就随便说道:“烤羊肉就是烤羊肉,还有什么特别?”
茶房说:“噢,那可不一样,这里有秘诀。并不在烤上,而是烤以前浸进肉去的作料。”他说着,伸直了两只胳膊走了。一个可爱的少女对一个老年的男人还是有一股力量,妙哇!
他俩先喝酒,牡丹用筷子先夹了一个小金橘,闭上眼睛喊了声:“噢,真好!……你记得我们在桐庐采金橘吗?从树上摘下来就吃。”
“噢,记得,在桐庐。”
金竹低着头,牡丹向他扫了一眼。金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怎样在桐庐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在旷野里一条山溪旁边,他们赤裸着身子去游水。现在最好不要想那种紧张热情的场面,金竹赶紧把那种思想岔开,抬起头来说:“牡丹,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你说要到北京去。在北京那儿男人太多了,你千万要小心。我不愿你吃亏受害,或是陷入什么麻烦。”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金竹又像不经意地说:“我从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
“不要说这种话。”
“你不必在乎我。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么,是什么?”
“你必须保护自己。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时怎么办的。小心有小孩……你懂我的意思。”
牡丹哑然失笑:“噢,那个呀!不用愁。”
“但是,我还是担心。你也许喜爱一个人。你也许爱他一段日子。若是出了事,你可就没法躲了。”
“你知道我会照顾自己的。”
牡丹说话显得有万分的自信。他俩讨论起多年的老问题——避孕。因为两人关系那么深,所以牡丹把极其细微的各点都谈论到。她要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金竹在衣袋里摸着,找出一个小日记本来。他俩把头挤在一处。牡丹开始画一个类似春宫画的草图,她哧哧而笑时,附近几个茶房也在一旁看,感到十分有趣。
酒喝完之后,他俩又叫了两碗粥,这顿饭算进行得还顺利。
牡丹看了看她的手表:“已经九点半多,我得走了。”
金竹大吃一惊。
牡丹解释说:“我十点钟还要见一个人。”
金竹看得出来牡丹急于要走。他心里想:“好吧,那就这样吧。”这是他俩的最后一夜。牡丹要走了,未来的数年内可能无缘相见。牡丹也许是特意安排这最后一夜和金竹一起过,可是,这对牡丹她自己无任何意义可言。她对金竹的爱已经成为泡影,这是冰冷无情不可逃避的现实。金竹心里想:“你是急于要和我分手。”但是没说出口。
金竹勉强立起,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分别的后果。他勉强忍受痛苦,付了账,两人离去。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两人站在门廊下,等洋车过来。
牡丹问:“你会给我写信吧?”
“不用了。”
“我还能再见你吗?”
“不用了。你再来时,我可能不在这儿了。”
牡丹说:“那么,这是咱俩见的最后一面了。”声音里有着深深的失望。
牡丹把脸仰起来,很快地吻了一下金竹。洋车过来,金竹看见牡丹跨了上去,她的脸在雨布上头,还可以看得见,但是看不清她是微笑,还是在哭。
最后,金竹在迷恋的重压之下,心里猛痛了一下子。他急忙跑近半遮盖的洋车边,结结巴巴地勉强说了句:“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