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什刹海畔的柳树开始枯黄,紫禁城后面煤山上的枫树正在争红斗紫,孟嘉和素馨回到了北京。素馨的身孕已经看得出来了,在很多宴会之后,她觉得很劳累。
由于素馨极力敦促,姐姐牡丹已经和她一起回来,现在住在妹妹家中。她知道有一条界限绝决不可以超越,那也是她和孟嘉商量同意的。对于这件事,她也感觉到快乐,知道孟嘉依然爱她很深,因此也满足。这就够了。因为孟嘉和她都以体面良心为重,两人之间的协定都能严格遵守。由于孟嘉人品严正,她倒越来越敬爱他,旧日的热情又恢复了几分。
那种关系要怎么描写呢?敬爱要止于何处?而情爱又始于何处呢?没有人知道,而牡丹却觉得甜蜜而愉快,对情爱一般传统的解释,不再接受。他们俩再不曾接吻,也不曾再有过肌肤之亲;始终保持着彼此内心的了解,相互的敬爱,友情交好的气息深藏在彼此内心。再说妹妹素馨。倘若素馨疑心重,心狠毒,或是人下作,他俩一定会被迫陷入销魂蚀骨的热情旋涡。可是,素馨的头脑稳健冷静,从不糊涂莽撞,知道他俩原是情侣,于是完全以那种对社会人情应酬的从容自然对待他俩。她,由于平静沉稳,由于知道持盈保泰的谦虚自重,赢得了所有亲友的爱慕。如果情形需要,她也会坚定不移,但是她并不杞人忧天。因为她完全对人信而不疑,反倒加强丈夫对她的亲爱。
孟嘉和素馨住在东院,牡丹住在正院,但是有好多次孟嘉和牡丹两人单独在一起。素馨已经怀孕数月,很不想外出。她有时候和孟嘉一起乘坐马车出去逛街;有时候催着他俩一起去,自己留在家里。这时候,孟嘉感到的痛苦之深远胜于牡丹。曾经有多少次他的心怦怦乱跳,他的嘴唇渴望向牡丹送上一吻。牡丹总是说:“不,我不爱你。”
这句话已经成了他们的游戏。每逢牡丹坐得离孟嘉很近,两人的腿碰到了,牡丹很热情时,孟嘉就说:“不,我不爱你。”于是两人相视而微笑,这时两人的眼睛,两人的微笑,全把口头说的话推翻了。牡丹最放任的动作就是用手摸一摸孟嘉的胳膊,默默无言地按一下他的手。纵然有“勿超越界限”的苦恼折磨,他俩都感觉到来自默契的力量。所以,在家时,两人的眼光一遇到,不流露什么感情已经不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们已经获得一种超越理解的宁静,还有一种男女所未曾体验过的极为美妙的关系。
次年二月半,素馨的母亲自杭州来到北京。北京这儿一直等她来,但直到新年过完她才能脱身离家。再过二十天左右,素馨就要生产。她母亲现在不愿出去到城里游玩,只愿在家照顾素馨生头胎的孩子。现在准备迎接这个婴儿的来临,全家平常安安静静,现在则热闹起来。要预备多雇个女仆照看孩子,在漫漫长夜,母亲和女儿也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女人喋喋不休的闲谈之中,出现了新生男婴健康的啼哭声。牡丹也和母亲和妹妹一样激动,她立刻爱上那新生的婴儿,内在潜伏的母性都显露出来。这是她第一个姨甥,她看着婴儿的眼睛,抚摩婴儿的小脸蛋,哼哼着哄小孩,就犹如孩子是她自己的一样。有几个星期,她没有去作孤独的散步,那本来是她认为对她很重要的。孟嘉不和小孩子争,他现在的地位只是在三个女人意识的边缘上而已,倘若他对照料婴儿提供什么意见,担保是被笑为不值一听,立刻被她们堵上嘴,不由觉得自己是女人专长范围内的外行了。
母亲看见牡丹那么喜爱这个婴儿,就对牡丹说:“你怎么样,我还等着呢。”
这还是那很老很老的问题,重重地压在母亲的心上。牡丹没有说什么,深切的愿望却在心坎上翻腾。
牡丹说:“妈,我当然也愿要一个自己的家,还不是和别的女人一样?”
一天,姐妹两人都在素馨屋里。素馨躺在床上,母亲对她说:“孟嘉在北京一定认得许多不错的读书人。”
“也得容点儿时间,咱们对孟嘉说。”
牡丹一边把孩子在胳膊上颠着一边说:“妈,您不用发愁。我会找到个男人的。”
牡丹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大胆,母亲和素馨不由得微微一笑。
孟嘉正好走进来。
孟嘉一看一家这么高兴,就问:“你们笑什么?”
素馨回答:“妈正说咱们应当给姐姐找个男人。”
“当然。我不知道将来谁是那个有福之人。”
“我要好好想一想。”
牡丹兴高采烈地说:“你可不要管,我会找个男人嫁出去。”她一直抱着孩子,一边用一个手指头摸孩子的小脸蛋,一边舌头在嘴里发出轻轻的咔咔声音。她又说:“不用愁,我自己会找得到。”
孟嘉觉得很有趣。他说:“你说找个男人好像买双鞋那么容易。”
牡丹不断对小孩儿发出咕咕的声音。她用的是最原始的表示母爱的世界语言,这种语言始终没人能写出来,而且写成什么样子也不合适。
“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男人?”
“不是,我心里倒有一个孩子—我的孩子哟。”
素馨说:“姐姐疯了。”
孟嘉说他要到汉口去一趟,中堂张大人要他去看看汉冶萍铁工厂,那是张大人自己的工业计划。他要去至少一个月,也许两个月。素馨有姐姐和母亲做伴,他很放心。
牡丹向他看了一眼,很富有意义的一眼,他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素馨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牡丹那样对你说话?”
“谁知道?也许她已经找到意中人了。”
孟嘉看着妻子给孩子喂奶,陷入沉思。他从床边站起来,向窗子走过去,站了一会儿,听着外头黑暗的花园里干枯的树叶窸窣作响。
素馨扣好大襟上的扣子,说:“到这儿来。你想,是不是姐姐又要露一下惊人之举呀?”
孟嘉摇摇头,显得别有看法,他微笑说:“也未可知。”
“你怎么个想法?”
孟嘉说:“听她说找到个男人像吃豆子那么容易,我真有点儿心中不安。我有一个想法……”他停住话,去点一根烟,然后说:“我想她像只翅膀飞累的鹌鹑,很可能谁先来埋伏,谁就会把她捉住。”
“我不相信。”
孟嘉又说:“她这个人最不可预测。她有好几次受到打击,都很厉害。她从来没提过她在扬州的经过,我也从来没问过她。”
“一点儿也不错。她不愿提那一段—自然也是,我也不肯问她。但是,她现在打什么主意呢?”
孟嘉说:“只有老天爷知道,就像我说的,她很像一只鹌鹑。在她和孩子玩的时候,我就从她身上都看出来了。我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她只是要找到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而她喜欢一个男人并不难。你知道,她对男人有她的想法,就像那个打拳的。”
素馨说:“我现在还是不懂她为什么扔了你而硬是要那个打拳的。”
“事情就是那个样子。现在若说她又找到那个人而且和他见面了,我也不以为奇。”
“但是,那个人杀了太太!恐怕还坐监。”
孟嘉说:“那是件意外,他并没真正动手杀死她。法官相信他的话,只判了他一年半的监禁。牡丹走了以后,我找人查过。现在他也许由监狱出来了。你要这样看,那个人的身体健壮,一定很让牡丹喜爱。所以牡丹若是喜欢他,嫁给他,生儿育女,有什么不对?”
“可这是终身大事呀!”
“嫁给一个年轻、健康、强壮、浑身肌肉结实的男人,只要真喜欢他,而这个男人又能做个好丈夫,那也不算错。总之,咱们对那个人所知不多,还没办法判断。”
“我可不可以问问她?”
“不必。到时候她会跟你说的。”过了一会儿,孟嘉又说,“当然,这是我的猜测而已。”
孟嘉过了几天离开。牡丹这时心情特别平静。她急于结婚,要有个家,孟嘉所想大致不差。她全部的感情都用完了,现在想安顿下来,就像翅膀飞累的鸟儿一样。她只要找到一个男人。她喜欢他,愿意嫁他,而那个男人又同样足可以满足她这个女人的需要,能养活她,又爱她,就可以了。她从对男人的经验里,已经学到了不少,现在她很清楚她的需要是什么。那个男人要老实直爽,要年轻力壮,也还够得上聪明伶俐。她从没有发现有男人不喜欢她。事情难在要找的那个男人必须仪表好,身体健壮,人品可靠,收入可以过日子—就和父母为女儿物色女婿的条件大致相似,也就是安德年太太说的那种做生意的实际看法。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强壮的男人,做她儿女的父亲。她的所望不多。
现在是三月底,西山上的雪在融化。在很多胡同里,庭院中伸到墙外的乌黑桃树枝上,细小粉红的桃花正在向外偷窥。西直门外,有成丛的桃树,在春天潮湿的土地上处处可见,树的根底还有大块积雪凝聚。在东四牌楼和东安市场,很多洋车夫已经脱下了老羊皮皮袄,经过一整冬,上面沾满了肮脏的灰尘。虽然天气还是阵阵轻寒,但富有之家的男女出门时,已经穿上新制的春装。街上偶尔可以看见有人坐着洋车经过时带着成捆的桃花枝子,这是由西山带来了春的消息。
牡丹还是常常自己一个人去散步。她喜欢出去看这些愉快的景象,听孩子们在街上玩耍时的喊叫声,呼吸北京城快乐嘈杂中太阳晒干的空气。她心里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在寻找什么人。天是水晶般的碧蓝,居民住宅和胡同里长而低的墙是鲜明的米黄色,与深灰色的屋顶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纯正的颜色只有在清洁干爽的空气中才够明显。顺着哈德门大街,牡丹有时看见一个骆驼队由哈德门的门洞中穿过,背上驮着由门头沟运来的煤。
现在牡丹只需要有人陪伴才快乐。孟嘉离京在外,她可以自己用那辆马车。素馨一心照顾孩子,女仆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忙得离不开,素馨她妈也是如此。牡丹有时坐着马车到西直门外散散心,或是到前门外天桥去看看,那时还没有多少游人,一片冷清的光景。若想劝动素馨把孩子包好一同坐车出去,那是万万办不到的。带孩子坐马车出去那种种的麻烦和出去一趟的益处比起来,实在是乐不抵苦。十之八九是一路上母亲不转眼地看着孩子,来不及欣赏野外的自然风光。
牡丹单独去东四牌楼散步的时候更多了,在那儿她可以重新感受酒馆中往事的回忆。牡丹的一个特点是不耐烦注意细节,她记不住傅南涛的监禁到底多么长,因此以为他一定还在狱中。她喜欢出去到酒馆里,叫一壶茶,坐在那儿东瞧西望。
柜台上那个女人还认识她,她离开柜台,下来和牡丹说话。
“我们好久没看见您了。”
牡丹抬头看了看,微笑了一下。
“我到南方去了,刚刚回来。”
那个女人说:“您还记得您那位朋友吧?”牡丹的眼睛亮起来,“他现在出狱了。他来了三四次,打听您呢。”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已经快一个月了。”
“他看来怎么样?还好吗?”
那个女人狡猾地笑了笑说:“他还好。只是我说您有一年没露面,他显得灰心丧气。您等着吧,他还会到这边来。”
牡丹的脸不由得红起来。她问:“他都是什么时候来?”
“有时候在早晨,有时就在现在这时候。他总是叫四两花雕,跟谁也不说话,不断往街上望,就像您这样。”
牡丹:“下次他来,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告诉他在这儿一定找得到我。我会每天这时候来。”
“他也一定会来的。”
她们又闲谈了些别的事情,那个女人又回到柜台上。牡丹这时激动起来。她心想傅南涛坐了一年半的监,不知现在什么样子。她简直望眼欲穿,随时盼望他会进来。到吃午饭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必须回家,勉勉强强站了起来,离开了酒馆。
她还没走到一百步远,正在进总布胡同口,听见有人叫:“牡丹!牡丹!”她转身一看,傅南涛正在人行道上飞般地跑来,一边跑一边躲车辆。牡丹站定,等着他向她这边跑。她心想:“噢,会是他!”浑身觉得非常舒服,简直乐不可支,等着他躲过了车辆,一边向他疯狂挥手。
他跑到了,停下,亮晶晶的眼睛盯着牡丹一刹那,好像弄清楚不是在做梦。他的白牙闪着光亮。他立刻攥住牡丹的两只手。
“你刚走我就到了。柜台上那个女人告诉我的。”他结结巴巴,牡丹觉得他的两手还在发颤。
牡丹说:“南涛,南涛,我又见到你,真高兴!”
“是吗?”
牡丹端详了他一下。在上下打量他时,甚至一时显出几分冷淡。等恢复了正常,牡丹说:“当然我盼望你会来。”
南涛说:“那咱们再回到酒馆去吧。”
牡丹说:“我现在得回家去,她们一定在等我呢。我明天再出来看你,我们待一整天好不好?”
“那么我跟你走一段。”
牡丹让他陪着走进总布胡同,一边走一边听他说话。这算两人又再度遇着那样有节奏有弹性的矫健脚步并肩而行,这种脚步牡丹如今还是记得那么清楚。南涛用力拉住牡丹的胳膊,身子贴得她那么紧,一边走,时时膝盖碰膝盖。牡丹觉得这个男人会有力量把她抱起来飞跑。
牡丹问:“你在监狱的时候想我不?”
“我只想你,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自由了,没人能管我了。”
“没人?真的吗?”
“没人。”
他们已经转进小雅宝胡同,一条又长又窄的巷子,这时只有他俩。他站住,望了牡丹一会儿,然后用力把她抱住,把脸低下贴近她的脸,但是牡丹,虽然自己也越来越激动,还是抑制住,对他说:“不要对我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好久没看见你了。”
南涛把手松开,放了牡丹的手,牡丹向后倒退了一步。他俩的眼光碰到一处,又很自然地向前走。
南涛问她:“我希望你还没有订婚,没有吧?”
“没有。”
牡丹再度觉得南涛的一只胳膊用力压住她,她只能一半往前走,一半拖拉着脚步。牡丹心里想,南涛就是那个淳朴自然的老实人。她不承认自己爱他,但他使牡丹觉得温暖,觉得得到了保护。她又想起他俩过去曾经在一起这样度过的快乐时光。
离牡丹家只有几栋房子的时候,他俩进入一条宽大横街。牡丹看见一条阳沟,立刻想起南涛曾经有一次照她的话跳下去。牡丹那淘气顽皮的想法又来了,又想试一试南涛。
她说:“南涛,你真是很爱我吗?”
南涛说:“你知道我是真爱你。”
“那么,我叫你做什么你都听我的话?”
“当然!”
牡丹指着那条阳沟说:“跳!”
南涛立刻跳下沟去,自己又高兴,姿势又轻灵矫健,又很卖弄的样子。
他站在沟里说:“你看!”
牡丹大笑,幸而那条阳沟是干的。南涛一只手按在地上,由沟里轻轻一跳而起。
他抱住牡丹问:“怎么样?嫁不嫁我?”
牡丹说:“我不知道。你看,后头有人。”南涛一回头,牡丹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