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牡丹和孟嘉从富春江逆流而上,只见两岸秋山赤红金黄,景色艳丽。在中国南方此一地区,草木葱茏,岸上危崖耸立,高百余尺。水流深广,山势巍峨,翠影辉映,水呈碧绿。沿江风光之美,为人间所罕见。富春江及天目江,水势浩荡,北自延州,南自金华的屯溪而来,交汇于此,全境土壤肥沃,商业繁华,江上帆船载货驶赴杭州。北方之童山濯濯,至此已杳不可见,只见高地雄伟,林木青翠,鸟声上下,随地可闻,山峦自安徽南部之黄山迤逦而来,绵延数百里,峰巅积雪。江既名富春,若谓富有春光,谁曰不宜?
与孟嘉和牡丹同船的乘客有十数人。白薇先一天返回,好准备欢迎他俩的光临。他俩在船上真正觉得十分清静,绝无乘客知道他们是何许人也。两人在初恋的柔情蜜意之中,牡丹一路之上,不断轻松漫谈。他们自由自在,单独而隐密,何况还有万古不变的清新山水,妩媚景色,令人心醉。牡丹预想到那必不可免的事,那天夜晚必定要发生。
船在桐庐靠岸,有几个客人下船。桐庐这个河边码头有寥寥数条铺着鹅卵石子的街道。若水戴着黑羔皮帽子,正站在码头上迎接他们,把他们带到家去。他那个土耳其式的高帽子更使他给人以颀长身材的印象。在这个河边的村庄里,人们都熟悉若水。他生得瘦高白净,那种俊逸,特别出色;他那唇上修剪整齐的小胡子,使他看来英俊动人。不知为什么,他总喜欢穿一件宽大的长袍,脖子上不扣纽扣,松垂着像个口袋。
“白薇在家等着您两位。她不能亲身到江边迎接,非常抱歉。”
孟嘉说:“有您一个人来就够了。”
若水已经雇好了苦力给他们挑行李,另外雇了两顶轿子。
孟嘉说:“走着去不行吗?”
“这段路有两里远呢。”
孟嘉转向牡丹说:“你觉得怎么样?”
“这么美,为什么不走一走?”
若水说:“何必呢?上轿吧。要下来走,随时可以。我已经买了两根手杖。”
牡丹说:“这才好玩儿。”说着抢去一根没上油漆有疙瘩木瘤的手杖,那是从本地树林里砍来的。
若水看见牡丹眼睛不住闪动着快乐的光,前后左右跑来跑去,就对牡丹说:“看见你兴致这么高,真高兴。”
几个年轻的轿夫争着要抬牡丹,喊着:“坐这一个吧。”
这种爬山的轿子结构至为简单,就是一把矮藤椅子,前面系着一块板子供放脚之用,两根大竹竿子从椅臂下穿过,捆紧起来。牡丹迈步坐上,轿夫抬起来,往前走去,她看见若水的黑羊羔帽在前面一冒一冒的,孟嘉的轿子殿后。
半路上,一只山鸡飞进树林里,颜色鲜艳的羽毛长尾在后面拖着,牡丹转过身去指给孟嘉看。
她的轿夫说:“小姐,坐好!别乱动!”别的轿夫也接着说。因为轿子上每一两重量都压他们的肩膀上,平稳当然很重要。
“噢,对不起……咱们为什么不下来叫他们轻松一下?我心里很想走,为什么非让他们抬呢?”
孟嘉和牡丹心有同感。
两顶轿子站住了。
一个轿夫说:“没见过这样的小姐。”
牡丹对那些轿夫的态度很平易自然,她问:“你们抬我沉不沉?”
“不,一点儿也不。什么时候您想上去,就告诉我们。抬您很轻松。”
他们三个人都下来站了一会儿,远远眺望邻近的山峰,轿夫则用黑色毛巾擦汗,年岁最大的在喘气。
孟嘉说:“老伯伯,不用忙。现在还有多远?”
“三成已经走了两成,剩下不到半个钟头了。”
小径从山茱萸和枫林中蜿蜒前进。路上处处有露出地面的树根和石头,幸而红土地十分干燥,走起来还容易。三个人向前步行,轿夫抬着轿子在后面跟随。若水特别注意孟嘉,他迈着矫健的步伐,向前慢慢地走,似乎磨磨蹭蹭,颇有流连不舍之意。
若水说:“你看见我们后面那个老人了吧?一年冬天,我由下面上来,当时风大,一路都难走。离顶上只走了一半,他觉得没法上去了。他咳嗽得厉害。我说我下轿走,让他和他的同伴下山去。您猜怎么着?我给他轿子钱,他不肯要。他说:‘不,不要。我应当把您抬上去,现在抬不上去了,钱不能要。’我只好逼他拿着,最后,他只好接受了,不过不是当做工钱,是当做赏钱拿的。这种人可以说是今之古人,现在不容易找了。”
由树林子里出来,是一片高地,前面就平坦了。他们向后回顾,看得见下面那个小小的村子。他们右边,山地一直向下倾斜。那段暗绿的山坡的远处,山峰重重,高耸天际,浅淡的蓝色与遥遥的碧落混而不可分。他们看见远远的路顶端,有一道瀑布,自高处倾泻而下,在阳光之中闪耀,犹如晶亮的银线。山间的空气,显然微微有凉意,但凉意袭人,颇觉愉快。他们只走上来一里地,便是一个崭新的天地,花草树木大为不同,空气芬芳如酒。
牡丹向孟嘉说:“真是天上人间,对不对?”
这位翰林问:“这山上有什么飞禽走兽?”
“有野兔—您可以看得见各处跳跳蹦蹦的,还有一种小头的花鹿,土拨鼠多得是。我听说有野猪,不敢说是不是真有。您打猎吗?”
“很少。”
若水说:“我不伤害这些动物。”
“这儿只有你们一家吗?”
若水说:“在我住的那儿,除去我们,只有一个农家。偶尔有牧羊人上山来,那时我们才听见咩咩的小羊叫。您来到这儿,我们别无所有以飨嘉宾,只有新鲜的山中空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孟嘉立刻对若水非常喜爱。他说:“你之为人,颇合我意。但有你这样福气的人并不多。”
牡丹觉得很高兴,说:“是吗?来此世外深山居住,真得需要点儿勇气才行。”
他们一直不停往上走,直到河边才看见房子。若水对轿夫说:“我想我们不会再上轿了。你们是愿上来喝盅茶呢,还是要回山下去?”轿夫说天快黑了,他们若不再坐轿,愿早点儿回家。只有一个跟他们前去。他是挑行李的,等一下他把轿钱给大家带回去。若水指着左边河堤上的一个缺口,说再往前走就是严子陵钓台了。
“那太好了。明天咱们一定要去。”
“风从那个缺口过,非常强,会把人的帽子刮掉的。”
牡丹对孟嘉说:“等一下!明天是九月九重阳节。你的名字正好和晋朝的孟嘉相同。真是够巧的!”在晋朝,清谈之风最盛,江夏人孟嘉在重阳节与人共游龙山,风吹落帽而不觉,于是有此典故,他使重九出了名,而重九也和“孟嘉落帽”永不可分了。
孟嘉说:“你若不提,我还想不起来呢。”
“也不是我想的,白薇记得,她告诉我的。咱们要庆祝一番。”
转过山顶之后,若水的房子已经在望,隐藏在一个山头的凹进之处。转眼看见一个白色女人的身形。
牡丹喊道:“白薇!”随即加速跑了过去。
白薇向牡丹挥手,表示欢迎,然后迈步往山坡下走,前来迎接。白薇走起来飘飘然,步态轻盈,有几分像豹的动作。她身段极为窈窕。孟嘉看见白薇眉清目秀,鼻梁笔直,头发向后梳得十分平滑,像牡丹一样,穿得很随便,只是一件短褂,一条裤子。她向梁翰林凝视,因为这是初次相见。经介绍之后,她很斯文地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来,真是美如编贝。她向翰林说:“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孟嘉也以普通的客套话回答,抬起头来看这所别墅绿釉烧就的名牌。
孟嘉倒吸了一口气,不胜惊喜,原来当前的六个字是:“不能忘情之庐。”
牡丹说:“你看完这个地方的景色再说吧。”声音里洋溢着喜悦和热情。
他们走进屋去。白薇的目光几乎一直没离开她这位贵客之身,因为她已经看透了她这位女友的秘密,看出来这位贵客三分像学者,七分倒像她这位女友的情郎。屋子里,光亮通风而宽广,家具淳朴简单,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然的样子。地板的当中摆着一双淡红色的拖鞋,看来颇为显眼。
丈夫说:“喂,白薇!有客人来,我以为你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呢。”
白薇向丈夫甜蜜地微笑:“我没收拾吗?我已经尽力收拾过了。”
牡丹笑得眼睛都眯合了:“我跟你怎么说来着?”她这是向孟嘉说的。
这一切都出乎孟嘉的意料,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妙想天开!真是结香巢于人境之外,别有洞天!”他心想,地板中间若是没有那双淡红的拖鞋,这栋房子就不太像个香巢了。
屋里有个没上油漆的书架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放着若干卷书。右边摆着一个鸦片烟榻。
孟嘉问:“你抽大烟吗?”
“不,只是陈设而已。白薇要摆在那儿。有那么个东西使这个屋子觉得温暖,尤其是夜里点上煤油灯之后。”
若水说:“来,我带你看我的花园。”他领着客人到面临江水的高台上。约两百尺深的下面,就是那缓缓而流的深绿色的富春江。悬崖之下拴着一条渔船,看来像一片发黑的竹叶。在江对面的岩石岸上,山峦耸立,山峦的顶端正是枫叶如火,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夕阳余光照在叶子上,枫叶往下的颜色渐渐变成赤紫、棕褐、金黄,如浪如云。往右看,江水有一部分隐蔽起来,不能看见,对岸则乡野平阔,远与天齐。
孟嘉问:“你的花园在何处?”
若水从容风趣地回答:“这就是我的花园。景色随四时而改变,妙的是,我不费一钱去经营照顾。”
孟嘉颇有会于心,不由得念出:“不能忘情,诚然,诚然。”
他们回到客厅。白薇带着牡丹去看她的南屋,这间屋子是空着的卧室,有时若水白天在此歇息。若水陪着翰林到旁边的书房,桌子上摆着一壶水。
若水说:“随身用的东西您都有吧?您该梳洗梳洗,歇息一下了。”
孟嘉说:“这屋子好极了。”十分高兴,对这种安排感到非常满意。
若水告辞,进了厨房。这时白薇带着牡丹到对面她的卧室闲谈。过了半天两人才出来。孟嘉正一个人漫步,观赏书房窗外的假山。
孟嘉问她俩:“若水在哪儿?”
白薇说:“他在厨房。”
牡丹说:“若水很会做菜。”
孟嘉觉得若水莫测高深。他的名字“若水”,是源于老子的名言“上善若水……处众人之所恶”。孟嘉很想了解这位处士的品格。
孟嘉问:“他在厨房干什么呢?”
白薇回答说:“他无为而无所不为。他在炖羊头给你接风。他兴之所至,也提笔作画。他也写诗,但常不终篇而作罢。可是他一整天地忙。我们的木器是他自己设计的,他也种菜,帮着农夫的孩子去浇菜园子……”
这些话并不足以向孟嘉说清楚若水为何要这样过活。一个人若过得快乐并且生活上一无所为且自觉满足,必有其伟大之处。也许他之为人秉性严肃,尖酸机智,正如这所别墅的名字表示的一样,他知道人生的真谛,认为自己应当把人生过得十分美满,至少不要自行破坏人生。如今有白薇相伴,他梦想中满足的生活似乎已然实现,如愿以偿。
首先说,一个主张不杀生的人,却是一个烹制羊头肉的行家,是自相矛盾,也是他“不能忘情”的一个例证。他不杀生,但并不坚持吃素,并不戒绝肉食。他两手端着沙锅由厨房出来时,他的脸上因为制此美味,显得又喜悦又得意。他做菜是个行家,这毫无疑问。这个菜在肉的肌理上做得像是小牛肉,是要趁热吃。孟嘉尝得出里面有酒有汉药。软骨炖得很筋道,加进去别的东西,使味道特别厚而鲜美。
若水对客人说:“在山里,没有别的好东西相敬。我们的羊肉极好,吃下这个,再喝几杯热酒,希望今天晚上你可以快快乐乐好好地松快一下。我觉得这个安排蛮对呀。”
若水立起来,挑最好的肉给孟嘉和牡丹夹过去,又用汤勺舀走大头葱和香菇。
若水夫妇向客人敬酒,大家对这个菜的独到赞不绝口。
孟嘉说:“告诉我,为什么你叫别墅这个名字。有几分凄苦,是不是?”
若水引用庄子的文句:“‘太上忘情’,是为神仙。我不是神仙,也永远不能。翰林学士,您觉得这个名字有几分古怪吗?”
孟嘉说:“这倒更像个香巢的雅名。”
若水说:“也许有那个味道。我所要说的是,我们的生活是有感情的,有理性的。我认为,我们不应当抑制感情和理性,而应当充分发挥其本性。最重要的是,不要毁损这种天性。在政治和社会上,偏偏就要毁损这种本性。我为自己立了三条规则:不害人,不杀生,不糟踏五谷杂粮。而在肯定的方面,只有一条,那就是,对人生一切事情,对周围的草木鸟兽,我应当感恩。即使我们做家庭中烦琐辛苦的事,也应当高高兴兴地做,因为这是生活对我们的赏赐。为什么陶侃早晨搬出几百块砖,晚上又搬回去?我想,他是在享受生活对人的赏赐。”
孟嘉明白这种道理。魏晋的崇尚自然精神全在这位主人身上表现出来了。他说:“我看你就是正在过这种生活,有欲望有情感,并且予以充分发挥。至少你炖的这锅羊头肉把这种肉的美味充分发挥出来了。”
若水常常皱他的鼻子,每逢高兴或觉得有什么好笑,嘴周围的法令纹就深起来。他又用柔和的声音说:“你完全体会出我的意思了。天下若没有花儿,什么也不用提了;因为有花儿,我们就得去闻。天下若没有鸟声,一切也不用提了;既然有鸟声,我们就得去听。天下既然有女人,我们就得去爱,就得怜香惜玉。因为羊肉味道如此鲜美无比,就得把这味道诱发出来,就得品尝。这样,这羊才不虚此生。可是,我不去杀羊。别人要杀,我不管。对别人的生活,我都持此种态度。为什么我们不能对别人,对一切鸟兽任其自然呢?我不去做官,也就是这种道理。对百姓不必去干涉管理,他们都是好百姓……对不起,我话太多了,我一定是多喝了几杯。”
孟嘉说:“我不反对,恰恰相反,我跟你看法正相同。现在我明白你们夫妇为什么过得这么快乐。政府管得越少,老百姓越快乐。”
饭后,主客四人一同到书斋去。牡丹请白薇拿她的画像给孟嘉看。白薇选了二十几张,都是注意面部表情的。白薇似乎喜欢农夫和穷苦人的画像。有几张是一个乡村傻子的画像,特别讨白薇喜爱。白薇说,普通渔夫、猎户、牧羊人的脸,比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富人的脸,更富有个性。由于这些画像,可以看出她对劳苦大众的同情,她悲天悯人的思想。有一个瘸腿的乞丐,一个有精神病的人,还有一个乡下老太婆弯腰拄着一根牧羊人的手杖,这几个人的脸上特别有神气。若水以体贴妻子的心情,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指给客人看。白薇有时候很坦白地说:“我喜欢这张。”别人恭维她的写生画时,她微微撅起嘴来,表示谦谢。
孟嘉发现了这一对年轻夫妇的生活,很高兴,他说:“坦白说,我对婚姻生活一向不重视。现在看见你们俩生活得像一对鸳鸯一样,也许我会改变看法。”
白薇似乎深有所思,说:“我想,能使生活美满的,只有爱情。感情由内心发出,就影响我们的生活。生活里似乎有许多丑的,痛苦的事。你看多少渴求的眼光,多少因饥饿而张的嘴,它们都需要满足。那么多的杀害,大屠杀,互相仇恨,在自然界如此,在社会上也是如此。可是,人能凭想象把生活重新创造,由于表现出来对生活的想法,而不是原来生活的本相,我们就可以对真实的生活拉开一段距离,再由于对艺术的爱,我们就可以把丑陋与痛苦转变为美而观赏了。”
若水说:“你们看,她似乎蛮有一套学说。”在灯光之下,白薇看着确实是美,因为她满面春风,洋溢着情爱。
白薇就是这个样子。牡丹虽然也有这样的感想,但是说不了这么清楚。白薇常常能够帮助牡丹把她那隐而未显的细微情思表现出来。和白薇在一起,牡丹能够表白内心的感受,比在父母妹妹前更能畅所欲言。
白薇,这个聪明解事的主人,现在说:“你们劳累了一天,好好安歇吧。”她指了一下一个茶壶暖套,里面有一壶热茶。夜里需用的东西都已齐备。孟嘉在书房的床已经铺好,牡丹的床在隔壁的那间卧房里。
白薇向他们告别去就寝的时候,她的目光和牡丹的目光互相望了一下儿。白薇说了一声“明天见”,就走了。
房门关上之后,牡丹问孟嘉:“你喜欢我这两个朋友吧?”
“太喜欢了。这一对夫妇真好!”
“所以我才很希望你认识他们。”
现在,这堂兄妹才算真正两个人在一起了。孟嘉对于下一步会有什么事发生,已经有了预感。他盼望很亲密地和牡丹单独在一起久矣。白薇离开屋子时,他已经看见在牡丹的双唇颤动了会意的微笑。但孟嘉还是先克制着自己,觉得牡丹若不先显得全心全意,他不应当勉强占她便宜。
牡丹的两颊泛起了红晕,眼睛不再向孟嘉正视。孟嘉坐在若水常坐的椅子里,手翻动着桌子上的一本书。牡丹向桌子走过来,立在孟嘉前面,在温柔的灯光里,她那漂亮的鹅蛋脸和浓密的眼毛闪出了光亮,而她那平坦紧绷的肚子就紧贴着桌子边缘。忽然,她低下头说:“你看什么呢?”
“看若水的一本书。”
他俩的脸离得很近,孟嘉能看见牡丹的眸子闪动不已,流露出女人的魔力和神秘。然后,牡丹的手握住了孟嘉的手,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牡丹似乎在尽力压制心里的羞愧。孟嘉以无限的柔情轻轻吻了一下牡丹的手,说了声:“三妹。”
牡丹摆脱开他,问他:“你要不要喝杯茶?”
牡丹走到旁边的桌子那儿,倒了一杯茶给孟嘉端过来。孟嘉站起来,也向牡丹走过去。两个人的四只眼睛怪难为情地互相扫了一下。牡丹向孟嘉凝视,同时看那碗茶,小心翼翼地,这样,好显得是在专心端茶过去。孟嘉接过那碗茶,放在桌子上。他还不知不觉时,两人的胳膊互相搂抱起来,完全出乎自然,几乎是同时两人的嘴唇凑到一起,急切地紧压在一起,满足了强烈的渴望和相思。牡丹的头靠在孟嘉的脖子上。孟嘉听得见牡丹急促的喘息,也感觉到她那柔软的身体发散出的温暖。牡丹忽然抬起脸来,靠近孟嘉说:“你挠挠我的背,我觉得痒。”
孟嘉照牡丹的话办,把手伸进牡丹的上衣,这也是他平生奉命做的最异乎寻常的一件事。
牡丹的头斜靠在孟嘉的肩膀上,说:“上面的肩膀上。轻一点儿。”等一下儿又哧哧地笑着说:“靠左一点儿……噢……好舒服……再低一点儿……再低一点儿。”
孟嘉心想,以前从来没遇见一个小姐,也没遇见一个太太像牡丹这样。
孟嘉说:“你想喝点茶吗?”说着把牡丹刚才给他倒的那碗茶端给她,好表示似乎在做点儿别的事,冲淡一下心情的紧张。
牡丹接过那碗茶,闻了闻茶的香气说:“你呢?”她给孟嘉倒了一碗。
牡丹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困。”用嘴唇抿了一点儿茶,又说:“你若不打算立刻睡,我就多陪你一会儿。”
“还不睡,还不到九点钟。我平常都看书看到半夜。”
“那么我先不走。”
孟嘉比牡丹年岁大得多。虽然他知道若能完全占有牡丹这个美女,会其乐无穷,但还是要等待牡丹自愿任其为所欲为—也是要等牡丹表示需要。两人是堂兄妹,这也是向堂妹表示尊重。在牡丹这一方面,她已经准备今天晚上以身相委,可是仍然克制着自己,因为她对翰林究竟是敬佩惯了。翰林掏出一根纸烟,装做看福州之行的随笔文字。
牡丹过去,躺在堂兄的床上,那床是靠着墙放的。
牡丹说:“你若不介意,我就躺在你床上,你在那儿做事。”
“没关系。”在这种节骨眼儿,男人比女人更觉得局促不安。若打算把道德上的约束和肉体上文明的负担扒脱个精光,可真需要几番挣扎,几番力气。
牡丹顺手从床头架子上拿下一本书,想打开看。结果,两人之间竟有五分钟这样挨过去,多么沉静,紧张,不安!
牡丹说:“大哥。我这样打扰你,你不怪我吧?难道你以前没有真正恋爱过吗?”
“我记得只有一次,那时候年岁很小。我还是不说为好。你为什么要想知道?”
“因为你的什么事我都想知道。”
“是啊,我只爱过一个小姐,只是那一次。她真美。天哪,她真美!她抛弃了我,嫁了一个富家之子,事情就此结束。”
牡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恋爱也比不了初恋。”
“对,你说得对。最初,我非常痛苦。后来,我很快就摆脱了那种痛苦。和她那次恋爱是一项冒险,以后跟女人来往,我一直战战兢兢的。”
这件往事他叙述得并不漂亮:第一,他心不在焉;第二,那件事他并不感兴味。这时他不知如何是好,就伸手点上一根纸烟,把椅子向后一推,靠近窗子站着,背向着堂妹。
他听见牡丹对他说:“你递给我一根烟好不好?”他回转身去,看见牡丹已经坐起来,身上盖着被子。翰林点着一根纸烟,移身坐在床上,把烟递给牡丹。牡丹,静悄悄地,一句话没有说,嘴张成一个引诱人的圆圈,把堂兄拉近了她身边。两人接了一个长长的吻,牡丹用力往深里吸吮,好像要解除长久痛苦的干渴。
牡丹说:“噢,孟嘉!”这是她头一次叫翰林的名字。
翰林一边以无限的爱意掠开牡丹脸上的头发,一边说:“三妹。我和你分手之后,是怎么样的心情,你再也没法想象—在船上,在路上,在马上,过高山—我老是觉得你在我身边。我似乎丢了魂儿,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我多么盼望看到你一封信。我一直带着你留在船上的那一封短信‘给我写信’四个字。这封短信对我太重要,你亲手写的,我就觉得有你在我身边。”
牡丹说:“我收到了你寄给我的那两封信,真美呀!”
“我再不愿离开你。我是你的!永远,一生。”
牡丹说:“我也是。”又在堂兄嘴上一吻,很自然地说:“把灯吹灭了。来,好好地躺一会儿。”
孟嘉起来把灯吹了。晶莹的月光自窗外泻入,比在山谷间皎洁。孟嘉开始脱下长袍。抬头一看,牡丹正把袜子和别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扔在床边的地板上。
然后在痛苦和喜悦的狂欢之中,两人的肉体和灵魂一同融化了,肉体长期积郁的渴望,终于获得了满足。两个人合二为一,阴阳相交,九天动摇,星斗纷坠,彼此只有触摸对方,紧抱对方,仿佛忽然沉陷入远古洪荒的时代,不可知的原始天地,只有黏液,变形虫,有刺的软软的水母,吸嘬的海葵,只有肉的感觉,别的一无所有。他们仿佛在全宇宙的黑暗里,在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喜悦里正在死去,仿佛只有这样死过去成了神仙,才能创造下一代。旋转冲撞的动作稍微低弱下来时,牡丹的手就在堂兄的身上,以无限的甜蜜和温软的情爱在移动,寻求,探索,捏搓,紧压,抚摩。
牡丹问:“你舒服吗?”
“很舒服。”
“我也是。”这时牡丹的喉咙里发出低小迅速的呻吟。她说:“千万别看不起我。我爱你—很爱你。”
“你不打算回你的屋里去吗?”
“不。”
于是两人坐起来说话,后来不禁又再度做鸳鸯之戏。孟嘉发现牡丹那个娇小玲珑的身体竟藏有那么深厚的爱,真感到意外。现在,在黎明以前熹微的光亮中,孟嘉恣意观看美人的睡态,凝视牡丹酣睡中的面容:那微微撅起的双唇,长而黑的睫毛—她那关闭的心灵百叶窗,她两个眼睛下面迅速颤动的眼球现在是一片平静,就像风雨之夜过后湖面的黎明,她那雪白的肉体,那么匀称,那么完美,让他看来真是又惊又喜。他是那么爱她,爱她整个的人,再加上她的精神,她的灵魂,还有她的肉体。孟嘉所感觉的,在一次满足之后,并不是一种解决,也不是肉体压力的解除和摆脱,而是在亲昵地了解她的肉体之后对她的心灵有了新的认识,同时人生有了一种新的力量,新的目的,因为他们的结合不只是肉欲的满足,而是天生来两个心灵全部的融洽结合。这一夜他对爱有了一个新的体验,是他前所未知,以前认为断然不可能的,由于牡丹给予他的光与力,已经深入他的身心的光与力,更加大了他人生的深度。
孟嘉划着了一根火柴,一看钟正好四点。他轻轻拍了拍牡丹。
他叫:“三妹,你最好回你的屋去睡吧,面子还好看。”
牡丹只回答了句:“噢,不。这儿很暖和。”又入睡了。
直到天刚破晓,一只农家的公鸡叫了“根儿—根儿—根儿”,孟嘉才把牡丹劝回她自己屋里。
牡丹正在青春,早晨八点醒来,丝毫不觉得累。大家都起来了,因为若水一向早起,白薇今天也特别早起。
牡丹不用化妆。她洗完脸,就到早饭桌子上去,一副十分清爽的样子。这时只有白薇坐在那儿。白薇瞅着她,静悄悄微微一笑说:“怎么样?好吧?”
牡丹微笑点头。
白薇说:“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你脸上带有蜜月的春色。”
不久,两个男人也进来。没人说什么越礼的话。他们商谈到一里外严子陵钓台去远足。
若水说:“在过去两千年里,不是地面升高了一百尺,就是海面降低了一百尺。不然严子陵无法从这个高台上钓鱼。”
孟嘉慢慢地笑了笑,觉得很滑稽。他说:“我们有三个李白的坟墓,都说是真的。谁愿信什么就信什么吧。”
白薇说:“重要的是人的情趣。严子陵也许根本没有在这儿钓过鱼。人只是对这位高风亮节的隐士表示崇敬之意而已。”
十点钟光景,他们出发。山的缺口处果然风力极强,迈步都困难。
牡丹说:“我不愿去。”她并不很喜爱古迹。她在现代这个世界生活惯了,对古代并没有什么兴趣。
白薇说:“你若不去,让他们男人去吧。我去过很多次了。”
于是孟嘉和若水一齐去,两位女友回到家里来。
昨天的一夜春宵,还在牡丹的脸上浮漾着春色。
白薇问她:“你说你跟金竹断了。他怎么样?”
“他也没办法。他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出理由来。我告诉他说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他还不相信。他没想到是梁翰林。当然一个女孩子说‘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或是说‘我已不爱你了’,男人除去认命,还有什么办法?”
“你没说你不爱他了吧?”
“就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们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不会这么说吧?”
“是这么说的……我看明白了他不能和他太太离开,此外我还有什么办法?难道做他的情妇吗?他说他计划调到杭州去,我和他容易常见面。我只好和他断了。除去告诉他我不再爱他,我还能怎么办?”
“当然你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很为他难过。他很生气,把我给他的一绺头发退还给我,烧了我写给他的信。他从皮夹里把我的相片拿出来还给我。”
“我想他会。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当然……不过,我们还是像朋友一样好离好散。”
白薇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他那一切表现也没有什么,只是生气而已。我不相信他已经不爱你。他不可能,你也不可能不爱他。”
她俩又接着说到北京去的事,直到两个男人回来。
下午,白薇提说他们一起去她特别喜爱的那条小溪边,她常在那儿写生。小溪边有一个小瀑布,只有七八尺高,她把那条瀑布叫“我的瀑布”,瀑布下面是一个池塘,只有二十尺长。若水常在夏天去那里游水。那儿既风光如画,又清静隐蔽。溪流中又洁白又光滑的圆石头随水滚转,两岸松柏茂密,俨然一个小丛林。
白薇觉得在小溪边野餐很有诗意,她知道牡丹很喜爱那种活动。若水在村子里买了些鳟鱼,白薇开始点火噼啪乱响后,火着好了,她拿出鱼来烤,用筷子夹住一条一条地烤,那鳟鱼很小,才四寸长,孟嘉看见白薇烤鱼时那种游戏又郑重的样子,觉得很有趣。
若水大笑,说:“你烤的鱼几口就吃完了,还不够费事的。幸好我带了几条糖腌的熏梭子鱼。”
白薇觉得很没面子,说:“噢,那算了吧!”她的眼里被烟熏出了眼泪。
四个朋友坐在小溪边,围着雪白的圆石头吃东西。鱼虽然很香,但每条只够吃两三口。若水正要解开他带来的熏鱼,白薇阻止了。
白薇说:“我本打算今天要吃得很别致,你偏偏来破坏。”
拿出熏鱼吃,怎么就会破坏了女人设计的这次野餐构想,若水觉得不值得去追寻什么理由。他悄悄地,很温柔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鼻子湊在妻子头发里,表示谢罪。
白薇说:“哎呀,好好的!”觉得怪难为情,但是显然也很喜爱丈夫这个动作。
牡丹对孟嘉说:“来,咱们顺着小溪往下走,别妨碍这对恩爱小夫妻。”
孟嘉说:“往哪个方向?”
“下面有一个很好的地方,可以看见整个一个山谷。”
牡丹领着孟嘉顺着溪边一条小径走去,她一只手拉着孟嘉,那青春的步态袅袅婷婷。孟嘉过去从来没有遇见一个女人这么热情,这么独行其是,又这么富有奇思妙想。
“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知道。我以前去过。”
他们慢慢往下走,抱着彼此的腰,两人的身体互相摩触。
牡丹问孟嘉:“你快乐吗?”
“我以前从没有这么快乐过,这真是个妙不可言的好地方。我想,将来我们和你妹妹在北京时,得特别小心。”
“这个我不愁。我是她的姐姐,我有我的自由。她会知道咱们俩的事—那一定。我还没见过有比素馨头脑更清楚,做事更稳健的人。她向来说话小心,从不会失言。”
他们顺着小溪走了一半路,看见一个平坦的大石头,伸入水中。
“咱们爬上去,坐在那儿吧。”
他们俩并肩而坐,互相亲吻,看着落日余晖由鲜艳的金黄色变成紫色,再由紫色变成深紫红,这时,下面的村子已经笼罩在深深的阴影中了。
过了十几分钟,他们听见白薇的叫声。牡丹站起来,看见他们在上面。白薇说他们要回家了。牡丹摇手作答,向上喊道:“你们先回去吧!”
牡丹又高高兴兴地坐下,说:“现在你向四周望望。在这整个宇宙之中,只有你我,没有别人了。”说着她躺在石头上,穿着马裤的两条腿曲起来,显得特别欢喜。孟嘉低头看她,她浅棕色的眼睛映出有条纹阴影的天空,变成了天蓝色。
“像这么好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
牡丹忽然一跃而起,说:“跟我来。”
孟嘉对牡丹随时有惊人之笔正自叹服,就问:“到哪儿去?”
牡丹把手伸过来,两人一齐从大石头上跳下,向溪岸走去。牡丹把孟嘉领到一片平坦的地方,是个完全隐僻的所在。牡丹仰卧在草地上。这时,牡丹就是一个森林中的仙女,两只眼睛望着孟嘉,呆呆地出神,也许是正望着紫色的云彩,高高地在逐渐黑暗的天空中飘浮。
牡丹喃喃自语:“这个地方妙极了!”
孟嘉对她的美,对她的青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坐下来,仔细地打量她,端详她,心里充满了一股强大的压力。
他说:“没法再好了。”
“什么没法再好了?”
“这个时刻—在这儿和你……”
牡丹把眼睛转过来,和孟嘉正目而视,默默无言,她的两个乳房上下起伏,清楚可见。
牡丹说:“你现在非常吸引我。”
“小鬼。”孟嘉挪动了身子,把头枕在牡丹胸上,细听牡丹的低声细语。孟嘉眼睛不看牡丹,对她说:“刚才你带我来时,你就知道我们会这样吗?”
牡丹点了点头。孟嘉对他这位堂妹再没有抗拒的能力。他们的关系在昨夜已经改变过来,两人之间再没有羞惭,再不用克制。两人现在是以平等地位相处,孟嘉只是个长成的男人,牡丹只是个长成的女人。牡丹用手抚摩孟嘉躺在她酥胸上的头,说:“听我话。咱们把今天做个永远纪念的难忘日子吧。”
……
他俩完毕之后,九月里白昼苦短的一天已经暮色四合了。
牡丹说:“咱们得赶紧回去。他们等着咱们吃晚饭呢。”
牡丹整理好头发。孟嘉又吻了牡丹一下,并且向她道谢。“谢什么?”
“谢你给我这么多的爱,这么多快乐。”
“你们男人有一个错误的想法。你们认为女人只给你们快乐,不知道我们女人和你们享受的快乐一样大。”
牡丹坐起来准备回去时,孟嘉看见她的肩膀上有一块肮脏的绿斑点,他从牡丹大腿雪白的肉上捡起一只压扁的萤火虫。
牡丹说了声:“你呀!”拍了拍孟嘉的手。
孟嘉说:“三妹,自从认识了你,我一天一天地越来越爱你。你带我到小溪下游这儿来,你的想象真美。”
“这是因为我爱你,也因为你刺激我。”
牡丹把衣裳都穿好了。他俩从这片空旷的地方走开时,孟嘉说:“以你这样性格,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对你丈夫做个忠实的妻子,对公婆做个听话的的儿媳妇,还那么久。”
牡丹摇了摇头,还是像平常那样坦白:“做个听话的儿媳妇还差不多,做个忠实的妻子,可没有。”
“你意思是……”
“那不能。我若真爱我丈夫,我当然会和他……但是我不爱他……我厌恶他……”
“在那个和外界隔绝的家里,你怎么办?”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你真敢?”
“为了他,我什么也不怕。”
“他?”
“不要问我。想起来还心疼。这件事算我对你保持的唯一秘密吧。”孟嘉在她身边,觉得她浑身似乎都有点儿颤抖。
“好,我不再问了。”
牡丹的眼睛有点湿。她长叹了一声:“我多么爱他!不过已然成为过去了,那是在我遇见你以前……”
孟嘉只是静静地听着,又听见她说:“大哥,我现在只爱你,不再爱别的男人……”她几乎像是在恳求孟嘉:“不要再问我,说起来太伤心。”
“那么我就不再想知道。我的意思只是,你怎么能办得到?”
“我对你说过,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孟嘉不再追问什么。在暮色迅速加浓的一片苍茫中,他俩手拉着手走回上游的石阶。他们到家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晚饭早已经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