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牡丹表明离开杭州的决定,父亲听了,淡然置之。他那平实缺乏理解力的头脑已经被女儿过去一年中的所作所为惹得烦恼万分,在他心情平静之时,他会自己纳闷,为何生了这么个女儿?这个女儿引起那些丑闻闲话,像最近一件,总算悬崖勒马,急流勇退,未酿成更大的风波—这一切重压都使做父亲的头脑昏晕,莫辨东西。他由过去的经验,已经知道女儿的话比自己的话要传得快得多,劝阻她做什么也只是白费唇舌。而今,她似乎头脑清醒过来了。
牡丹自己说:“我要重新做人。”他听见女儿这样说,浑身打了个冷战,不知道这究竟是暂时悔悟,还是一时头脑清醒,不过他也愿姑妄听之,容观后果。据牡丹叙述,王老师夫妇真是可敬可爱,女儿前去居住,自是有益无损。
白薇和若水特意前来送行。他们发现牡丹仍然和以前一样活泼漂亮,对和安德年的那段恋爱已经不再念念不忘。和白薇在一处,牡丹总是轻松愉快,话比白薇多。她最后对白薇说的话其中有:“白薇,你要有一段日子看不见我了。下一次你见我的时候,大概会看见我穿着农妇的布衣裳,太阳晒黑的脸,粗糙的手,头发上有头皮,怀里奶着个婴儿。我为什么不嫁个男人,忠厚老实平平常常的男人生儿育女呢?”
她经常从高邮写信给白薇,给她父母。一天,她父亲接到王老师一封信吓了一大跳,因为信上说牡丹突然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失踪,怕是已遭匪徒绑架。并没有她要走的痕迹,因为她的屋子还像每天早晨离家时的那个样子。牡丹的家信上也没显出什么,她只说换了环境和工作之后很快乐。王老师以为她也许有仇人。她父母只记得一次她说过,她牵扯在那件她丈夫在内的走私纳贿案子里,还有高邮薛盐务使在北京正法的事。那是去年九月她离京南返之后不久。牡丹并没看到行刑,孟嘉曾经告诉过她。她曾经说有好多人牵连在内,可是并没详细说,也没说出什么人名字,只是偶尔提到这件事,好像是早已经过去,已经完了,对她也没有什么紧要。
父母焦虑万分。两地距离遥远,揣测也终归无用。父亲说他一直感觉要出什么事故,他认为牡丹不会照她说的那样安定下来教书。他女儿若能像别的女孩子过平安正常的日子,那才是奇迹。牡丹自己单独住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那么年轻貌美,天生丽质像水银一般地活动,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她就是太美了,像个色彩艳丽的蝴蝶,那迷人的颜色就是杀身之祸。一只颜色单调平淡的蝴蝶,遭受敌方杀害的机会自然少。这个道理,对牡丹更是一点儿不错,不管她穿什么衣裳,旧衣裳也好,新衣裳也罢,黑色的、红紫色的、紫罗兰色的,不管她的头发往上梳、往下梳,都掩不住国色天香。她懒洋洋地步行之时,胳膊在两边轻松自然地摆动,头挺得笔直,好像和天上神仙交谈一样,很容易被女人贩子一眼看中。她可够值钱的!把她幽禁一段日子,再卖做姨太太,绝不是普通的价钱。那黑社会绑匪开口要几千块钱准会到手,毫无困难,因为她是人间尤物,男人为她倾家荡产冒险送命也在所不惜。
王老师信里说警察一直在寻找各种线索,曾在湖里、运粮河里打捞尸体,恐怕她遭人谋害。但据警方说,那么年轻貌美的女人很可能是被人绑架。王老师说,若另有消息,当再奉告。
王老师的第二封信更令人失望。牡丹完全失踪了,一点儿线索没留下。王老师也有几分相信她遭人绑架,因为这种事情不是意料不到的。父母的恐惧证实了。这种对亲爱的女儿遭人拐卖为娼妓的恐惧,就像个魔鬼使人的头脑陷于迷乱,思想陷于瘫痪。这种命运比死还遭罪。心里是越想越怕,挥之不去,每一点钟都盼望有新消息到来。有时候父亲想到这横祸都是女儿咎由自取,但是自己保密,不说予别人,认为总是自己命运不好,垂老之年还遭此忧伤。他看见老妻终日默默无言,天天等消息,就和苏舅爷商量。苏舅爷立刻想到写信给孟嘉,告诉他现在的情形,请他返杭途中到高邮去一趟,看能否就地得到什么消息。
父亲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不愿给杭州同乡茶馆酒肆再添笑料。
怪的是,做母亲的颇为乐观。她告诉丈夫:“我知道,牡丹会回来的。”在内心里,她认为这又是牡丹的惊人之笔—又是一次逃亡。知女莫如母,十之八九,她又物色到一个男人一同私奔了。她会做出那种事来,而且她说过要逃避身边的一切人等。她不能忘记女儿曾经很勇敢地和安德年计划一次私奔。她的失踪,不见得和安德年没关系。
父亲问:“你怎么会想到牡丹平安归来呢?”
“我到保俶塔去求过签,很吉祥。”
“你不相信她被黑社会匪徒绑走卖了吗?”
“我不信。他们绑孩子,绑年轻的姑娘。一个嫁过丈夫的女人不会上那个套,除非心甘情愿。牡丹不会,她能照顾自己。绑匪若是男人,那牡丹会指使得他们团团转。”
“你不懂那青红帮匪徒的情形。他们绑架是为了报仇,为了勒索钱,什么都做。”
“那么你也不了解你的女儿。她若失踪,是她自愿失踪的。”
父亲烦恼地叹了口气:“她就老是这个样子,她不想想咱们,反倒让咱们发愁焦虑,猜东猜西。”父亲一边说一边摇头:“她若一回来,还会说,‘谁让你们着急了?我自己还不能照顾自己?’”
母亲说:“青红帮,我当然不懂。她也许和一时迷住她的年轻英俊的男人跑了。我不断想到安德年,从上元节以后,他们老在旅馆里见……他们也计划过私奔……”
她渐渐吐露些详情细节,丈夫的脸上也就越发愁闷。他实在忍无可忍,暴跳如雷,向太太大声吼叫:“你完全知道这些事,都是你鼓动的她!你向来不为我想一想。你说!你也不想一想咱们家的名声。我是一家之主,谁都把事情瞒着我。你想想,她若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这件丑事还得了!你这个糊涂老东西!”
做母亲的也气炸了。她说:“现在你又该怪我了。你为什么不劝她跟你说话?你对她关心吗?你只是想把她嫁出去,从你手上摆脱掉。你,你的德行!”
父亲沙哑深沉地笑了笑说:“可别提德行这个词儿,我脸上也难看。女人早已不讲究什么德行了。我实在不太相信她是我的孩子。”
他太太一辈子也没听见这么污辱她的话,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精疲力竭了,哭着说:“我只求我的孩子回来。”父亲迈着大步,走出门去。
夫妻间这样拌嘴毫无道理—什么用处也没有,双方谁也烦恼,都没有好气。第二天,太太告诉丈夫,去直接或间接打听安德年是否在杭州,但是又冷静地想,不见得是纯出乎拐卖为娼,可能是为了报仇—也许是盐商;也许是费家的人,也许是金家的人—一定是因牡丹的行为使人家丢了脸,这次也使牡丹丢人现眼。不外乎这几种情形。
孟嘉因公远行归来的前一天,素馨接到父母的信。好在她和孟嘉已经准备南返。自从结婚之后,素馨就一直急着回家想看看父母,因为她曾经听到很多关于姐姐的谣传,又不知道家里是怎么个情形。再者,自己已经怀孕,早儿点走,免得在船上不方便。但是孟嘉五月里因公去了汉口,所以返杭之行自然就耽误了。
她接到了信很着急,上一次的信是牡丹和安德年还没分手之前收到的。对于姐姐为什么突然在高邮出现,她大惑不解。孟嘉曾经告诉她,他一回到北京便和她立即南下,并且告诉她,不管买什么礼品带回去送亲友,都要在他返京以前办妥当。这些事素馨办了。素馨这次回去,是完全要以幸福得意的新娘身份回家。爱情十全十美,丈夫光荣体面,自从婚后她对丈夫更加敬爱。做个翰林夫人的光荣,毕竟是许多女人求之不得的,现在要见到父母的喜悦却忽然被姐姐的消息破坏了,所以她加倍焦躁。
孟嘉一到家,她立刻说:“牡丹失踪了,咱们得立刻动身。爸爸妈妈要咱们在高邮停一下,在那儿打听打听。”
孟嘉急问:“是真的吗?”倒吸了一口气,眼睛吓得黯然无光。他追问:“为什么会在高邮呢?”
素馨说:“这是那封信。”把信交给了丈夫。
孟嘉很快地看了那封信,眼睛严肃凝重,又显出茫然不解的神情。他问:“可是,她为什么在高邮呢?”显得非常关怀。他把那封信在手里掂着,然后遮上脸,发出低沉的烦恼声:“她在那儿干什么呢?”
素馨说:“我不知道,信上也没有说。信上说,那个跟她在一起的老师推断,可能是因仇绑架。”
素馨看见孟嘉一下子很沉重地坐在椅子里,点上一根香烟,很紧张急促地喷着。他向远处凝视,一边用手背慢慢地、稳稳地擦自己的下巴颏。他又站起来,在屋里往返地走,又顺手从书桌上拿起一个镇尺在桌子上轻敲,样子茫然若失。
素馨问:“你心里想什么?”
孟嘉身子转向书桌前的椅子,把镇尺扔在书桌上。他说:“我不相信牡丹会那么蠢,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到高邮去,不管她在那儿干什么。高邮是走私贩子青红帮的老窝,她不应当这么无知。你知道,盐务司的薛盐务使是去年秋天出斩的。你记得吧?好多人牵连进去。那些人谁都会记得她,都愿看她掉进他们的圈套。她完全是自己找麻烦。”
“你以为是绑架,是吗?那她会遇到什么事呢?”
“天知道。”他停了一下,心中若有所思。他点上另一根烟,喷了几口,一边说:“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边用力把烟头弄烂,分明在激动。然后沉思着说:“她总是那么冲动,谁也猜不透她下一步会干什么。”
素馨说:“咱们能不能及早想个办法救她呢?”孟嘉刚听说这个坏消息一时的惊恐之后,现在脸上显出难过和关怀,素馨看得出来。
他说:“若仅仅是个绑架案子,那倒可以想办法。我意思指的是,绑架女人出卖。这种事总是青红帮干的。他们有严密的组织,得从上面用压力。若是扬州的盐商干的—那就麻烦多了。我得先弄清楚。我现在出去—午饭没什么要紧。”
他立刻站起来往外走。
素馨在后面追问:“你上哪儿去?”
“到都察院去,一个钟头左右以后回来。”
孟嘉回来,早已过了中午。素馨已经吃完午饭,坐在饭桌对面听孟嘉说话。
孟嘉说:“我已经把有关私盐贩子的公文仔细研究了一遍,已经查到所有牵连在内的人名字。高邮盐务司的职员都换了,我想原来薛盐务使全家一定早已搬开高邮。这件事也许和他们无关,即使有关系,也难不住我。我们要弄清楚。但是扬州有势力的盐商,情形就又不同了。他们有个网状组织,和海上的私盐贩子都有关系,包括各港口和各岛屿……今天下午有个人要来看我,他是那件私盐案子调查期间都察院派驻高邮的。关于高邮的情形,可以从他口中得到点儿消息,他叫李卓。”
四点左右,李卓来了。他年纪大约四十岁,沉默寡言,故做沉稳状,永远不提高声音。他这个人知道很多秘密,自己有决断,多一句话也不说。都察院所以派他到高邮办那件案子,并不只因为他过去官绩好,也因为他是扬州人。他态度极其谦虚,说但愿能有所帮助。孟嘉向他叙述现在这件事大概经过时,他沉静而用心细听。孟嘉说完,问他的看法。
李卓低下头,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摸索下巴颏,然后说:“怎么个做法,这很清楚。要怎么办,主要看幕后是什么人。我不以为,”然后以斩钉截铁的语气,“是青红帮干的。他们的总机关离扬州有三里地。您不要想错,他们不做这类事。他们的首领是个慈善家—青红帮不是个牟利的组织,未尝不能这么说。他若知道有人受了冤屈,才杀人劫狱。当然,他们也和一些贩夫走卒贱民脱不了干系,也有些人专做偷鸡摸狗的偷窃,或是向粗心大意的旅客扒窃财物。他们的头子另有一个说法,他的理由是,他们总得吃饭啊。但是他们组织很严,必须严守帮规,不然会受很严厉的制裁。他们不绑架女人,这是违背帮规的。我可以把他们的头子的姓名住址给您。他叫俞漱泉,大家叫他‘俞大哥’。他住在扬州城外一所很漂亮的花园宅子里。您若是不以官员的身份,而以朋友的身份去看他,他会觉得非常体面。这件事要见的就是他。您会觉得他极慷慨,极客气,很讲道义,愿帮助人,或是给人出主意、想办法。”
“若是这和青红帮没有关系,那要怎么办好呢?”。
李卓咬了咬嘴唇,微笑着将眼睛很快地扫了一下,说:“您记得杨树理—那个被罚了十五万大洋的百万富翁吗?他逃脱了罪刑,花钱买了两个替身,我想那两个替身每家得了五千块钱,若是出了差错,每个人是一万。”他又沙哑地笑了笑说,“我想是这样。您知道,他知道令堂妹手里有那项文件。他是个酒色之徒,常霸占良民的妻女,玩腻了就甩,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到他。他可以对自己说:‘我花了十五万块钱,为什么不玩玩那个小娘儿们?’……我告诉您,他会的,只要他知道令堂妹在他的地盘上,并且孤寡可欺。”
“那怎么办呢?”
“容俞漱泉几天的工夫,他会全弄清楚的。令妹是新近才丢的吧?”
“大概一个月以前了。”
“那么,俞漱泉会打听得出来的。您要给他几天的工夫。若是杨树理干的,他会告诉您的,不过我不敢确定他会帮助您。这其间的关系太微妙,太复杂,恐怕俞大哥不愿管。”
“要用温和的手段对付杨树理—您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卓慢慢伸手去拿一根烟,似乎觉得这种情形很有意思。他说:“不是。他是怕硬的。您若动厉害的,会吓破他的胆子。您若叫人告诉他都察院要重审他的案子,他会跪在地下求饶。您这么说就可以了。您听见别人这么说的,当然不负责任。对付他,您能用多大势力,就用多大势力。要最大的势力,我敢担保,他会用轿抬着令妹送回家的。”
孟嘉多谢他指教。李卓辞去之前,答应回家找几个有用的住址,以便孟嘉去打听消息。
素馨一直在书房门后听着。等把客人送走之后,孟嘉回来,看见素馨满脸焦虑地等着。
她简短地问了一句:“有点儿指望吗?”
孟嘉说:“有。”然后又以烦恼的声音慢吞吞地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牡丹偏要到高邮去,她应当不那么笨才对。”
“她总是顾前不顾后。”
“我知道,我知道。”
“咱们什么时候动身?我得立刻给妈回信,告诉她好放心。”
“还得用一两天再找点儿重要资料。不管怎么样,明天走不成,最早也得后天。”他想着刚才这位佥都御史的话,弹着手指头说,“最大的势力。你给你妈写信,说咱们后天动身,一切事都要安排好。说我们一定尽力……噢,牡丹!”他几乎要烦恼得喊叫出来。
孟嘉和素馨都把牡丹看做最近的亲戚。孟嘉仍然把她看做是个最为与众不同的小姐。孟嘉知道她热情似火,好恶无常,任性冲动,做事行动都不可以常理预测,在追寻情人时又混乱失常。孟嘉深知她喜爱年轻漂亮的男人,尤其是健壮的年轻男人。她之抛弃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年岁,这话,牡丹固然坚不承认。孟嘉从牡丹的想法上看,也自己承认他本人愿和少女睡,而不愿和年岁大的女人睡。在这一点上,素馨反驳他,他和姐姐都把热情和爱情弄混了。素馨对孟嘉了解得很透彻,所以不屑于忌妒,因而能提到牡丹时说几句玩笑话。到现在她比孟嘉还更替牡丹着急。孟嘉气恼的,是牡丹老不改她那喜恶无常、好奇任性的脾气。
素馨说:“不要生她的气。咱们要赶紧,不能耽误时间。”
“我并不生气。咱们当然要拼命想办法,只要她不鲁莽乱来,身体还能保持健康,我有把握能从那个百万富翁手里救出她来。”
“照你这个说法,好像就是那个百万富翁干的。”
“咱们还不知道,但是李卓颇有那个想法。他知道那个地方,也知道那个姓杨的。我要给总督奕王爷写封信。”
“你说的是杭州的总督奕王爷?”
“正是。我想就照御史李卓的话办。明天我要请中堂张大人给驻南京的江苏巡抚大人写一封信,我再给总督奕王爷写信。倘若姓杨的需要用官家的势力压,那就够他受的,这是最大的势力。”
那天傍晚,孟嘉坐在书桌前面,给奕王爷写信。信里的语气很亲近,算是半官半私。又请王爷鼎力相助,并请他给南京的巡抚大人写信。要用最大的势力。他说被绑架的女人是他亲堂妹,若无不当,也可以说被绑架的就是奕王爷的干女儿。这样更有用。
第二天早晨,苏姨丈来了第二封信,说得更详细真实。苏姨丈也认为,按照牡丹她父亲的要求,孟嘉要在高邮停一下,此外,信上又说安德年还在杭州,和牡丹的失踪大概毫无关系。信上又说,牡丹曾和那位诗人计划私奔过,但是恋爱已然结束,这也许能表示她突然失踪的动机。牡丹曾经非常不安,也曾告诉父母要离开杭州,要“重新做人”。他相信这些话可靠。就是她要到高邮去和王老师夫妇住在一起的缘故,在高邮,她就在王老师那个私立学校教书。概括来说,这封信让别人觉得牡丹的行为确比以前好了许多,也减少了孟嘉对她的烦恼。
素馨说:“我不懂她既要离开杭州,为什么不到咱们这儿来?”
孟嘉说:“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她的面子。咱们若是碰到了她,她该怎么办?”
素馨说:“那就来和咱们一块儿住啊。”
孟嘉撅着嘴,向太太瞟了一眼,佩服她对人的信而不疑和思想单纯。素馨看出来丈夫脸上的迟疑。
素馨以逗他的笑容问他:“你不怕她吧?”
“不怕。不过她不来,总还单纯省事,是不是?她这个人太不可测。”
素馨没再说话,不愿意再刺激他。
孟嘉又说:“素馨,你不用发愁。我以前一度很爱你姐姐—爱得要命,不久发现她头脑并不清楚。现在我那个爱劲儿当然早过去了,以前我不了解她,现在了解了。你提到把她带到北京来,你知道我和你的爱情是与一般不同的,什么也不会使咱们疏远,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第二件是,倘若咱们要为她负责任,就要尽早给她找个男人,好使她别再闹事。苏姨丈的话若是实话,她的恋爱也蛮够了。她若以为还不够,在这儿也会像在杭州一样闹出那么多丑事来的。”
素馨发觉孟嘉的声调里还有些恨意。那他当初一定很爱她,也因她而受了不少痛苦!
“我姐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你不了解她。”
孟嘉又说:“不了解?我告诉你咱们怎么样才算帮她的大忙。物色一个英俊细白钢筋铁骨的年轻男人,把牡丹的眼睛箍起来,送她上轿嫁过去。当然要年轻英俊的男人,第二年准会有一个小宝宝,一切麻烦自然没有了。”
“你简直乱说!”
“你不相信这就是她的愿望?”
“你说的话当然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话何必这么说?你若不愿带她来和咱们一起住,就不带她来,好不好?”
孟嘉这才缓和下来,素馨一句含有爱情的话总会有这种效力。孟嘉让素馨坐在他的书桌子上,吻了她一下。
素馨问他:“你对她很不耐烦,是不是?”
“当然,你若想带她来,那就带来。我只是说咱们有责任帮她物色个年轻男人。”
素馨低下头向孟嘉很甜蜜地吻了一下,说:“这还好。我知道你总会尽力帮助她的。”
孟嘉说:“你知道,我应当很感谢你姐姐。”说着一边细看,一边慢慢摸索素馨的手。
素馨低声笑问他:“为什么?”
“没有她,咱俩怎么能相见呢?”
素馨又吻他,总是那么甜蜜,但是并不像牡丹吻他时那么狂热。她从桌子上跳下来,说:“该睡觉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可以说,他俩的婚姻是够理想的,就好像白薇和若水一样。当然这婚姻之中离不开性爱。不过他俩的性爱极其自然,那种爱表现在彼此向对方说的一句话上,在彼此手的摩触上,在语言的腔调上,在思想观念的讨论上,甚至在彼此各方面的歧异上。牡丹所失之交臂的,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