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四月里,鸟儿的恋歌使空气荡漾着春意,西山的春色也十分诱人。在乡间,冬天大地上干硬的土块又重新获得了生命。除去乾隆皇帝的香山鹿囿和卧佛寺,玉泉山和八大处已有足够的名胜供人探春寻幽了。
一天晚饭后,孟嘉和牡丹在书房中闲坐,素馨到厨房吩咐厨子买什么菜,回来往自己屋里去梳洗。因为每逢孟嘉和牡丹两人在一处时,她总是回避开,免得碍眼。她知道,她们在书房比在大客厅还要安乐舒适。不过在她正往自己那个院子走时,孟嘉叫她:
“四妹,来,说说话儿。”
“有什么事吗?”
“就是瞎聊。这儿还舒服。”
“好,我马上就来。”
几分钟后,她走进书房,脸上浮现着青春的自然微笑,头发改梳成一条光亮的辫子,身上换了蓝布裤褂,和牡丹的一样,是在家不出门时常穿的。褂子的袖子比出去应酬时穿的要短一点儿,也瘦一点儿,出外穿的褂子袖子大,宽边,是当时流行的式样。她虽然穿上这种便装,其动人之处并不稍减。她向姐姐很快地扫了一眼,牡丹情不由己,素馨自己觉得怪不舒服,也不自然,赶快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流露出一股青春的气息。她看见牡丹穿着拖鞋的两只脚放在凉火炉子的铁边上,身子则舒舒服服安坐在有皮毛垫着的椅子上。
牡丹问她:“你为什么看我?”
素馨说:“我没有看你呀。”眼睛一惊而睁大。她又很坦白自然地向孟嘉扫了一眼,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以低而平静的声音说:“你们说什么话呢?”
“说你呢。”
“说我?”
“我是说你运气很好……”
“我知道,你们俩都喜欢深思幻想。当然我也并不是妄自菲薄,可一个家总是要像个家,总要有人照顾,要有人收拾整理。睡干干净净的被单子,不很舒服吗?我的意思是这个。”
“这方面,我是真感激你。”
“咱们的床单子好像不够,我想再去买几条。可不可以?”
“你何必还问?看着缺什么就去买吧。”
“说正经的,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孟嘉说:“我要出门十天半月。你们已经看见北京到天津这段铁路了,皇上已经答应这条路要延长到山海关。工程两年前开始,现在即将完工,这条路大致和万里长城平行,将来有一天是会用来运兵的,不然,这么远,就是急行军也得走七八天。因为大沽口永远有外国军队驻扎,我们经不起敌军的包围。我们一定要能从满洲把军队迅速调回关里来才行。我要同几个中国和英国的工程师视察新修的这一段铁路工程。皇上非常高兴,又想在北京和热河之间修一条铁路。那两个英国工程师求我顺便带他们去游明陵。我正想你们姐妹是否愿一同去,这个机会太好了。”
“哦?去明陵!”素馨的声音里有无限的热情。
“到明陵一路要走两三天,这时候的天气出外游春再好不过。”
素馨问牡丹:“你愿不愿去?”
“不。我干吗去看那些过去皇帝的坟?待在家里不更好?”
孟嘉插嘴说:“这就是为什么咱们要商量商量。也许你能劝劝你姐姐。牡丹你这次若不去,恐怕要很久以后才有机会,而且以后天热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我会调到别的地方去。”
素馨说:“我愿去。咱们还可以看看居庸关长城,我梦想好久了。”
“妹妹,你若有兴致,你和他去吧。”
“我不。你若不去,我也不去。”素馨的声音坚定而果决。
牡丹说:“你若真很想去看,你可以和他去呀。”
“不,你若不去,我也不去。”
孟嘉说:“好吧,算了。”显得很失望。
孟嘉决定在十七那天出发。在十六晚上,他向牡丹说:“这是你来北京后咱们第一次分开,你一切自己小心。出去玩,轻松过日子,要高高兴兴的。我一定尽量多写信回来,来去也不过半个月。”
他们拥抱时,意料不到的是,牡丹的眼里微微有泪。
“你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
“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
“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不愿看明陵和万里长城吗?去一次,两个古迹都可以看到了。”
“只因为我—有时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为你妹妹发愁吧?”
“不是。我对她很放心。”
“这样很对。”
他俩之间有了隔阂,到底是什么,他无法知道。
“你心情不好,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要一个人清静,我会听你的。”
所以,次日,孟嘉同那个英国工程师向南口出发。每隔两三天,姐妹俩就收到他寄回的一封信,信是寄给牡丹的,写了两三张纸,字是瘦硬刚健的字体。他信写得很仔细,开始时不外乎是“思念”、“犹记”,结尾处则不过“诸希珍摄”等语。信总是牡丹先细看,再交给素馨看。牡丹有一种独到的想象力,能从只言片语体会到其中含蓄的深情至意,如“大岭云开”、“飞雁横塞”,或“午夜闻笳”,由这些词句,牡丹便感觉到含有相思之意。
一封信里有诗一首:
昨夜梦见君
握手笑语频
殷勤留好梦
梦破何处寻
与君同入梦
相聚形与影
梦中无别离
一生不愿醒
主人不在家,仆人都松懈,饭菜也简单,也没有多少事情做。车全由姐妹俩坐,春光诱人,正有好多地方可去游逛。一次,姐儿俩远到西山的碧云寺,寺里有印度型的宝塔,登高一望,北京城全在眼底,金光闪烁的黄琉璃瓦顶,就是紫禁城,正位于北京城的中心。两人都玩得快乐,只是觉得缺少个孟嘉,颇为思念。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可是只有两个女人这样远游,终觉无趣。素馨生性保守,一向不觉得物色一个如意郎君是自己的事,甚至连提也不提。她认为那是她父母的事,是她堂兄的事,这用不着提,当然是她长辈的事。
一天下午,牡丹又自己一个人到天桥去了。上次一个打把势卖艺的看她,在她心里留了一个很愉快的印象。一个女人,即便是已然订婚或是已然结婚,一个满面微笑年轻的男子向她表示爱慕,看她,向她调情,总是一件乐事。那个男人年轻英俊,肩膀宽,两臂两腿健壮有力。
她这次去,希望能再碰见那个年轻人,当然并不一定两人之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牡丹喜欢他那快速优美的动作和起伏有力的胸膛,还有嘴里露出的一排白牙齿。
她站在圈外看练把势。让她不痛快的是,那个年轻人偏偏不在。两个别的人在练功夫。一个人采取守势,另外那个满场子追他。个子小的保持守势,不断地逃跑,但是出尽了风头,因为他虽是一副怯懦的样子,却每乘对方不备,出其不意地踢上一脚或打上一拳,对方跌倒在地,他又跑开。就好像猫鼠交战,老鼠竟占了上风。看热闹的很爱看。身材小的那个嘴里还喊出“嘿—吼—哈”向追他的那个挑战,或是逗弄。当然这是预先练好的套路,身材小的那样跳动灵活,功夫稳而狠,观众看得非常过瘾。
牡丹和大家一齐笑,两个人踩得尘土飞扬,她拿着一块手绢挡着嘴。这时,有人从后面轻轻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认得那晶亮的眼睛,露出牙咧开嘴的笑容,不是别人,正是那天那个练拳的,俩人轻松自然地相对微笑了一下。
“是您哪,姑娘,半个月前您来过。”
牡丹点头微笑说:“你今天怎么没练?”然后较为温和同时天真自然地添上了一句,“我是来看你的。”
“真的?姑娘,您叫什么名字?那天我对您乱叫,您不见怪吧?”
“哪儿的话。”
牡丹觉得和一个同样年轻的人说话很轻松。
“您贵性?”
“我没有姓。”
“好吧,无名氏小姐。”
他说:“跟我来!”不管牡丹愿意不愿意,伸手把她拉走了。牡丹高高兴兴地跟他去,觉得这样直爽真有趣。
他们走进几棵槐树下的一个茶馆,在一个有围墙的院子里,叫了茶。这时,远处露天唱戏的地方传来了锣鼓声和尖而高的唱声。牡丹仔细端详他。他并不粗壮,但是两颊美,下巴端正坚强;脸很光润,消瘦而肌肉结实。在那角落的绿树荫下,上面落下来的光线照出他那脸的清秀侧影。不知由什么地方照过来的一个白色波动的光影,在他的脸上跳动,照上他那乱蓬蓬的头发。
“你今天为什么没在场子里卖艺?”
“我是玩票的。那天我是客串。”
“玩票的?”
“我的正业不是打把势卖艺,他们是我的朋友。您不知道我们打拳的人的兄弟关系。我们都是师兄弟。他们认为我练的功夫还可以,给我一个机会练两趟。也蛮好玩儿,您说是不是?”
“你练得很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叫傅南涛,就住在附近。”
他那朴质老实的微笑,牡丹看了觉得安全放心。南涛向牡丹看了看,流露出爱慕之情。他说:“天哪!你真美!”
从来没有人那么直截了当向她说。
牡丹叫着他的名字,问:“南涛,你做什么事?”
“我开一个小铺子,乡下还有点儿地。拳是练着玩儿的。”
“你还做什么?”
“你说练玩意儿吗?我还会踢毽子。附近这儿有一个很不错的毽子会,找一天我带你去看。还有练太极拳。我挺笨,念书念不好。”他话说得慢,清楚有条理。“告诉我你是谁?住在哪儿?”
牡丹微笑说:“不用。”南涛若听说她是翰林家的人,一定会吓跑的。
南涛央求她:“不要那么神秘。你们家很有钱吧?一看你的脸,就会这么想。”他上下打量牡丹,牡丹觉得那种看法简直要把她看穿了,看透了。
牡丹说:“我们家也是普通人家。”
“还没有结婚?若是已经结婚,告诉我。我好心里有个数。”
牡丹说:“没有。”她又加了一句,“丈夫死了。”
“那么,你是谁呢?”
“照你说,我就是无名氏吴小姐。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就够了。”
她这话刚一出口,立刻觉得自己失言了,但是已经无法收回,他也许会误解。
牡丹于是站起来要走。
南涛说:“我在哪儿再见你呢?”他倒好,并不先问还能否相见。牡丹望着他那老实的微笑,平板的面庞,乱蓬蓬的头发,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什么时候再见呢?”
“我不知道……离这儿很远。我住在东城。”
“我住在西城。你若告诉我你住的地方,我会找得到的。”
“你那么想找我吗?”
“当然,很想。走,我陪你走一段。你若不愿告诉我住在哪儿,你再自己走。”
牡丹觉得和南涛说话很痛快。他俩走近前门大街时,脚步走得很轻快,是青年人走路的节奏。南涛挎住牡丹的胳膊,而他的胳膊是那么健壮有力。他的胳膊碰到了牡丹的胸,而且在磨着,两个人都知道,但都假装不知道。
牡丹说:“东四牌楼正西有个酒馆,我们可以在那儿见。你什么时候能来?”
南涛说:“哪天都行,随时都行。就明天吧,下午五点,怎么样?”
两人说定之后,南涛给牡丹雇了一辆洋车,又提醒她:“明天下午五点。”
与傅南涛相遇之后,牡丹不再那么沉思,不再那么出神了。两人的调情愉快而天真。牡丹觉得南涛很能给人解闷,使人轻松畅快,和他说话,不像和学者大儒那样。南涛头脑里没有抽象观念,对人生也没有自己得意的理由。他大概不懂什么书本上的东西,他给牡丹的感觉是一个青春健壮的男子汉,对人生只是直截了当的看法。牡丹认为,和他来往绝不会有什么感情上的纠纷。孟嘉是一种人,南涛是另一种人。这两种是截然分开,风马牛不相及的。她也不必怕自己会陷入什么危险。
后来几次相会,牡丹证明印象并不错,而且越发加强了。都是在五点钟左右,她出去与南涛相会。她在露天茶馆里找个位子坐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已经是四月底,白天渐长,六点钟时天还很亮。
哈德门大街,每天是一直不停的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黑脸的男孩子露出一嘴白牙,有时在街上赶着装满一袋一袋煤的骡子车,慢慢轧过。一阵阵骆驼,拖沓拖沓地迂缓走过,刚从门头沟运了煤来,赶骆驼的照例用黑布裹着尘土肮脏的头。西藏的喇嘛,拖着橘黄色的袈裟在街上走,他们住在乾隆皇帝给他们建在北城的雍和宫。有时候出大殡的行列在大街上经过,长长的队,华严的执事,多彩多姿,北京人很喜欢看。那种行进的行列有时会有两百码长,殡仪专业的人穿着特别的服装,是绿和淡紫的华丽颜色(有时难免有些破旧),举着旗、牌、伞、帐;油漆贴金的大木牌上雕刻着金字;锣鼓之外,还吹着西藏两人抬着的七八尺长大喇叭。这一行业的人行进之时,都保持相当长的距离,大家散开后,占的地方广,走的行列长,显得气派大。这时也许有打架的,发生些意外的事情,也许女人掉在泥里会惹得人人哈哈大笑—北京城一般的老百姓随时会开怀大笑—还有要饭的、和尚、尼姑、在旗的女人,梳着黑的高把儿头,厚木头底的鞋,狗嗥叫或为争骨头而打起来,还有洋车夫永远不停地瞎扯乱说,永远不停地哈哈大笑……
茶楼酒肆的生活才是北京人的真正生活,人不分贫富,都混迹其中,一边自得其乐,一边放眼看人生,看人生演不完的这出大戏。酒馆儿里,洋溢着白干儿酒的酒香,新烤好的吊炉火烧和刚烧好的羊肉的美味。靠近牌楼,总有些拉洋车的在那儿停车等座儿。他们也进来,把布鞋底上踩得一片片的泥留在酒馆的屋地上。他们喝下二两白干儿之后,开始聊天,汗珠从脸上掉下来。有的脱下破蓝大褂搭在椅背上,再系紧一下裤腰带,有时候不小心,会露一下大腿根儿。他们之中,有的是健壮的年轻人。牡丹就坐在那儿看,很出神,那些下等人嘴里又说些脏话,有的话牡丹听不懂。
牡丹总是要四两绍兴花雕,坐在一张虽未上油漆,但刷得十分干净的白木板桌子上。若是南涛不在,别的人,也许碰巧是个穿着军服的兵,就和她搭讪闲谈起来。她年轻貌美,又无拘无束。年轻人自然要调情。牡丹穿着打扮讲究,但是由于她一个人儿到茶馆儿里去坐,有人会把她想作“半掩门儿”,是个暗操神女生涯的,也不无道理。
傅南涛来了也是坐在那儿,一块儿观赏街上的景物。傅南涛,从某一方面说,他在这一带算个英雄人物。这条街够得上地灵人杰,有他在此,这一带地方,绝不许有卑鄙龌龊阴险狡诈的事情发生,一切要光明正大,要合乎北京的规矩。他随时注意四周的事情。有一次,酒馆门前发生了顾客和洋车夫有关车费的争执。坐车的是个上海人,说他已经给够了车钱,车夫却一把揪住那个乘客胸前的衣裳,说他还没给够。傅南涛大踏步走上前去问那个外乡人:“您从哪儿坐的车?您已经给了他多少钱?”外乡人告诉了他。傅南涛半句话没说,狠狠地打了拉车的一下子,叫他滚蛋。拉洋车的像一阵风跑了。南涛回来之后,告诉牡丹那个拉洋车的欺负外乡人。他喊说:“没王法!”
他真生了气,好像这是让北京城丢了脸。有一次,他带着牡丹到毽子会去,会员有男的,也有女的。牡丹看到南涛那种踢毽子法简直着了迷。把毽子踢起来,能让毽子落在他仰起的前额上,再回头猛一顶,毽子再落下时,能用腿向后倒着踢,把毽子踢起来。他不屑于把小褂的扣子扣起来,他跳起来或转身,就让两片前襟随风摆动。他身子灵活得赛过猴子。有一次,他俩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去爬安定门北边的蒙古人修建的土城子。自上面下来时,牡丹整个倒在他身上,他必须用强健有力的胳膊把她抱下来。
牡丹发现南涛一直讨人喜欢,他头脑里没有一点儿学说理论。牡丹以为他认不得几个大字,补足这个短处的只有那天真老实的一脸微笑。他心目中的英雄,只有《三国演义》上红脸的关公和黑脸的张飞,这也是从戏台上看来的。他是一个使人很愉快的好伴侣,不过牡丹认为不会和他堕入情网。
毫无疑问,牡丹确是对他有了好感。牡丹很迷他那晶亮的眼睛和青春的大笑,和孟嘉那成熟沉思的神气是那么不同;并且他的肉皮儿比孟嘉的坚硬结实而光润,他的头发光亮茂密。男人总是发觉少女的身体有纯生理上的诱惑力,牡丹和一个肌肉健壮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年轻男子在一起,也觉得兴奋精神。这是天定的,自然的。倘若有谁来挑逗牡丹的心情,那不是别人,那是生理和自然。
傅南涛经常到酒馆去。有几天,牡丹故意抑制住前去相会的冲动,和妹妹一同混过时间。素馨心想牡丹一定有什么心事。牡丹有时急着要写完一封信,好能在四点钟来得及出去。若不然,她会打呵欠,说不愿出去,其实在家里也没有事做。在出去到酒馆之前,她会在镜子前多费几分钟时间仔细修画眉毛。
后来,牡丹知道她若由着这件事发展,虽然开始是出于无心,将来恐怕会弄到欲罢不能的地步。她一直躲着,十来天没去,自己越发用力压制心里的冲动,因为自己说话失过言,不小心说出:“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还不够吗?”这种话会引起对方进一步亲近的想法。她相信傅南涛一定误解了她的意思。傅南涛每天去等她,但是发现她已经不再露面。傅南涛到了之后,坐在一张桌子那儿,仔细看街上漂亮的姑娘,希望一转身正是那位无名氏吴小姐。他最后只好离开,心里一边怀疑,又一边不死心,为意中人的不赴约勉强想出些理由来。
一天上午,大概十一点钟,在总布胡同西口和哈德门大街的丁字路口上,牡丹赶巧碰见了傅南涛。傅南涛从背后看出来牡丹,跑过去叫她:“姑娘,不要跑!不要跑!”牡丹一回身,看见了他。当然是傅南涛,闪亮的眼睛里流露着恳求的神气。牡丹不由得口中说出一个感情冲动的“你”。这一个字,在傅南涛耳朵里听来,可就蕴蓄着千万种意思。
“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我每天都到酒馆儿去,你为什么没去?是不是我得罪了你?我一直在街上乱走,指望能碰见你。”话说得清脆,像一串鞭炮。
“我现在回家去。”
“你不能躲开我。”。
“我回家。求求你。”
“那么,我跟着你走。”
但是,牡丹一点儿不动,两只脚好像用胶粘在地上。心中扑通扑通地跳,真像井里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南涛拉住她的手,逼她转身和他同往一个方向走,她觉得身子下那两条腿乖乖地听话。南涛的手拉住牡丹的右胳膊,用力压她她竟情不由己,觉得酥酥的很舒服。
牡丹:“你到哪儿去?”
“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
牡丹想走开。过去在公共场所遇见他,对他的一切又全不了解。傅南涛央求她说:“你跟我到一个旅馆去,咱们俩好清清静静说会儿话,也好彼此多了解一点儿。你放心,我绝不会对你失礼。”
“我怎么能相信?”
“我拿我母亲起誓。因为我爱你,你叫我做什么,我都照办。”
“跳进那水沟去。”
傅南涛真的跳进那水沟。露天的水沟大概两尺深,一边是宽大的马路,一边是慢车道。沟里混浊的泥水溅了起来。他从沟里上来时,脸上溅了些泥点子。
牡丹大笑,掏出了一条手绢给他擦脸,说:“你疯了。我开玩笑呢。”
“可我是疯了—都是为了你。”
牡丹仔细端详南涛。他还很年轻,大概还不够成熟,她相信只有一个不成熟的年轻小伙子,才能这么爱她。
“你若答应我你规规矩矩,我才和你做朋友。只是做朋友,明白吧?”
“你怎么说都可以。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神秘?”
傅南涛现在心中确定牡丹不是干“半掩门儿”那行生意的,这更增加了她的神秘和对他的吸引力。
牡丹问他:“我可以不可以问一句,你成家没有?”
“我若成了家,那又该怎么样?有什么关系吗?”
“只要我们做朋友,那自然没关系。”
傅南涛开始告诉牡丹他婚姻上的烦恼。说他妻子多么可恨,他妻子不许他看别的女人一眼,不管是在大街上或是在戏院里。
“走,咱们坐洋车吧。我知道有一个很好的旅馆,咱们可以去安安静静地谈一谈。”
那个小旅馆在前门外灯笼街,是来往客商住的,算是雅洁上流,并不贵。他俩手拉着手,走上黑暗的楼梯。牡丹觉得两腿发软像面条一样,心里猛跳。自己和他秘密地走上楼去,很激动不安,觉得要做一件不应当做的事。
他们关上门,南涛叫了一壶茶。在等茶房端茶来时,南涛冷不防在牡丹的脖子上亲了一下,然后求她原谅。牡丹由刚才上楼时他在后面那样摸她,已经料到这是难免的了。
茶房把茶端来之后,门又关上,钥匙一转把门锁上。牡丹觉得自己是在犯罪,十分慌张失措,坐在床边,把手放在膝上。南涛打算靠近,牡丹说:“不。你就坐在那儿。咱们要说话,是不是?”
南涛听了她的话,在近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不住地看着牡丹。他给牡丹倒了一碗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似乎使他平静下来。他安定了一下,开始很郑重地说他妻子的情形。他说他娶的不是个妻子,而是个狱卒。然后,他说近来这几天,每逢想到牡丹便觉得身心都失其常态。那天早晨,他又跟妻子吵嘴,就因为这几天接连不在家。他把脑门子指给牡丹看,他妻子抓他,硬是从头顶上扯掉了一绺头发。
他说:“我想一定还发红呢。”
牡丹看了看,头发上还有淤血块。
南涛靠近一点儿给牡丹看,就过去坐在床上,一只手很重地按在牡丹的大腿上。
牡丹说:“不要这样。看看你的鞋吧!”说着指给他看,不由得哑然失笑。南涛也大笑,站起来在地上跺了跺脚。
“脱下来,这样也干不了。”
想到这件事,两人都觉得很有趣。
牡丹说:“你不知道你从水沟爬上来的样子多么可笑。”
牡丹笑得前仰后合,南涛也跟着笑起来。她这个玩笑,真叫人开心。
正在这时候,门上响起一连串非常大的叫门声,傅南涛的脸吓白了。笑声停止,开始低声说话。“不会是警察,一定是我太太。一定她跟随我们来的。”
“那我该怎么办?”
一个女人的尖声喊叫从门缝里传进来:“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头。开开!”
傅南涛从容镇静地说:“你看出武戏吧。我过去抽冷子把门—开,这时你躲在门后。趁她还没来得及看到你,你赶快溜走。”
他大声说:“来了!”他用脚尖轻轻走过去,把窗子关上,弄得屋里黑下来,再静悄悄毫无声音地把钥匙转开,用左手拉住牡丹,冷不防把门打开,同时用力把外面的女人拉进去,用力过猛,竟使那个女人跌倒在地。他拉过牡丹,让她往外跑,牡丹把头一低,从南涛的胳膊下面钻了出去,跑到大厅里。
牡丹顾不得听听屋里的情形,匆匆忙忙慌慌张张跑地下了楼梯,旅馆的茶房看着她。她总算平平安安跑到大街上,跑了几步,找到一辆洋车,等到家的时候,心神已经镇定下来。
妹妹说:“今天回来得早啊。”
牡丹说:“怪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