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太后本纪:一个女人的史诗
名列“本纪”的女人
司马迁对历史独特的看法和解释,有一部分显现在他对本纪篇章的安排上。
依照皇帝的世袭表,在《高祖本纪》之后应该是《孝惠本纪》,但是《史记》里没有《孝惠本纪》,而是《吕太后本纪》。司马迁用这种方式凸显了一个政治现实:高祖死后,真正握有政治权力的既不是孝惠帝,也不是后来的少帝,而是吕后。另外,他要告诉我们历史真正的变化的重心:高祖死后,汉朝一度是岌岌可危的。
我们在讲秦汉帝国的时候,常常会意识到这样一个时间上的对比:秦始皇建立的朝代只存在了十五年,其后汉高祖刘邦经历楚汉相争新建的朝代,西汉延续了两百年,中间经过王莽之乱,到了东汉又延续了两百年。前、后汉加起来有四百年的时间,是秦代的二十多倍。但是显然司马迁有更幽微的观察,汉代建立之初,其实没有任何条件可以保障这个朝代能一直延续下去。
汉承秦弊。汉代刚成立的时候,接收的并不是一个多好的环境。更重要的是,汉高祖有一个致命的决策安排,那就是部分消除秦代的郡县制,跟封建的做法混合在一起,因而产生了汉初的“郡国并行制”。这意味着皇帝有一块直接控制的区域,是以郡县制的方式统领的,同时又把部分领土封给自己的子弟,以及当时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
“郡国并行制”的政治体制其实是相对不稳定的状态,而《吕太后本纪》就是要告诉我们,如果回到那样的历史状态,在高祖死后惠帝接任,乃至于后来惠帝也去世之后,这个朝代很可能就从刘家天下变成吕家天下。如果是那样,刘家天下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二十多年,比秦代长不了多少。所以,在历史中,我们需要知道的关键转折或需要明白的问题是:第一,高祖死后,为什么吕后可以取得大权?第二,用什么方法,或者依赖什么样的势力和历史情境,让吕家天下这件事没有成真?这就是司马迁写作《吕太后本纪》的关键用意。
讲人物的传记,比如吕后,一般都会从这个人物的出身开始讲起,接下来可能会讲她与汉高祖之间的种种关系。但是司马迁在这一篇的笔法上选择了不一样的方式来吸引我们注意。
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
《吕太后本纪》的开头很有意思,就是说,吕后在刘邦还是一个乡间无赖的时候就嫁给了他,这是她最重要的资历。接下来,司马迁也只告诉我们,她帮刘邦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孝惠帝,还生了一个女儿,即鲁元公主。短短地讲完了这几句话后,司马迁转而开始讲戚姬跟赵王的故事。
戚姬是汉高祖的宠妃。高祖被封为汉王的时候,得到了定陶。
皇后之玺(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国宝级文物,是迄今发现唯一的汉代皇后玉玺。此玉玺出土地点距汉高祖和皇后吕雉合葬墓东侧有一千米,由此推测它很可能是吕后生前所用的印章。
定陶在战国时期就是高度发展的商业城市,戚姬是定陶的美女。戚姬生了一个儿子,即赵王如意,深受高祖宠爱。
高祖认为太子(吕后之子)“为人仁弱”,没有决断能力,关键是“不类我”。这是很多人在看待下一代时经常会有的一种心情——有时候恐怕也是很大的问题——倾向于喜欢像自己的小孩。其实,不管是从人的发展上,还是为后代的幸福着想,要孩子像父亲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期待。孩子应该有自己可以去发展的人格,如果硬是要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或者只喜欢跟自己一样的孩子,一方面会压抑小孩种种天分上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是在加强我们自己所走的道路。
刘邦是非常刚强的一个人,因为孝惠帝“仁弱”,所以他喜欢跟他个性比较像的赵王如意,常常想改立其为太子。戚姬感知到刘邦的心意,于是——“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
这个时候吕后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地位。她年纪大了,刘邦出行经常带着戚姬,把她留在宫中,她和刘邦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这样的情形下,好多次刘邦几乎都决定要改立赵王如意来当太子了,这个时候靠什么?“赖大臣争之”。
大臣们为什么要去争呢?我认为有两个理由:一是因为过去共同打天下,大臣们跟吕后会有一些私交和感情;二是大臣都看得到,如果用这种方法在继承权上产生变化和争议,对刚刚建立的帝国绝对不是一件好事。除了大臣们据理力争,司马迁又提了一句,“及留侯策”。留侯张良的办法是请出“商山四皓”。“商山四皓”是当时社会里非常有名的耆老,年纪大,地位高,自尊心非常强,刘邦多次去招“商山四皓”来辅助他都招不来。刘邦对这件事有很深刻的印象。最后,张良让“商山四皓”出现在太子身边(详见《留侯世家》)。以刘邦对权力的敏感,一看就知道,太子背后有一股明确的势力,已经大到可以把自己想要的“商山四皓”都动员到太子身边。这就意味着,如果这个时候换太子,必然要面对这个势力可能对他的杯葛或反抗。
司马迁又写道:
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
吕后跟高祖一样,都不是善与之人。我们知道,高祖在死前办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收拾自己分封的功臣诸王,而这件事情吕后也有份。换句话说,在可能的情况底下,她显然赞成用残暴的武力手段来收拾功臣。
这样一个人,在跟高祖相处的时候,却为了儿子一直受到威胁和惊吓,不知道儿子能不能保有太子的地位。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保住儿子当皇帝的资格。可以想见,这个过程当中,吕后积累了多少怨恨。最重要的是,她在高祖死后,抱着这样的怨恨变成了一个太后。
吕后当国
高祖死后,吕太后派使者叫赵王如意到长安。赵王如意身边有个建平侯周昌,吕后的使者去了三次,都被他挡了回去。
周昌曾经跟随高祖一起打天下,非常了解太后的个性和行事风格,知道她肯定要加害赵王如意,于是明确告诉使者说:“唉,赵王是先帝寄托给我,叫我要负责照顾的,他现在年纪还轻,我听说太后非常怨恨戚夫人,现在她要把赵王如意叫去,是要加害于他,所以我不敢奉命,我要保护他,不能让他去长安。”因此赵王如意每次被召,都称病不去。
吕后当然大怒,但她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先把周昌叫来,再宣召赵王如意,他就没办法抗拒了。当时吕后要对赵王如意不利这件事,已经是人人皆知,包括当时的孝惠皇帝。在赵王进入长安前,孝惠皇帝特地跑到霸上迎接,一直把赵王如意放在身边,防范母亲加害。
不幸的是,到了十二月的时候,有一天一大早,孝惠皇帝出去打猎了,而赵王如意因为年纪较小,起不了床,没有跟着去。这真是非常悲哀的、巨大的错误——这件事情被太后知道了。这么短短的时间,太后就找人拿着毒酒,把赵王如意毒死了。可以想见,仁弱的惠帝在这件事上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而且吕后的做法还不止于此,她还要对付当时让她受了那么多的屈辱的戚夫人。
我们所知道的历史上最残酷的一种刑罚,就是吕后对戚夫人做的——打断她的手足,挖掉她的眼睛,弄聋她的耳朵,也不能说话。吕太后把她命名叫“人彘”,意味着就是像猪或像动物一样的人。更残酷的是,吕太后有一天还找到了孝惠皇帝,让他去看这个奇观。孝惠帝看了当然非常震惊,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那是戚夫人。从无法保护赵王,到看到戚夫人被母亲用这种方式对待,孝惠皇帝受了非常大的打击,《史记》表面的说法是,“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但在这段故事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更进一步理解、探究吕后的心态。
吕后对于赵王如意、戚太后有那么深的怨恨,想要报复的时候却被自己的儿子孝惠皇帝给阻挠了。吕后连这样都无法原谅,所以她要用最残酷的方式虐待戚夫人,还要让自己的儿子去看,这也意味着另外一种惩罚——你竟然敢违背我的意志想保护赵王如意,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你是不可能阻挡我的。用这种方法,她同时在对自己的儿子示威,权力究竟在谁的手里。所以,我们可以直接忽略掉《史记》表面上的说法:孝惠皇帝从此就生病,应该说孝惠皇帝从此之后被他的母亲剥夺了实职,也就是行使政治权力的机会。
《吕太后本纪》这样开头,其实是在告诉我们,吕后是如何把自己的儿子排除在皇帝的权力之外,让自己变成了这个朝廷真正的统治者。从这里开始,汉代实质上就变成了吕后的时代,不是孝惠帝的时代,跟后来被拿来当傀儡的少帝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司马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有《吕太后本纪》,因为必须要通过吕后这个人,我们才能从根本上理解这段历史。
有一次孝惠皇帝和异母哥哥齐王一起喝酒,孝惠皇帝非常敬重齐王,把他安排在上位,当家人一样看待。这件事情竟然又惹恼了太后。对太后来说,作为皇帝,竟然把尊位让给别人,这是她无法容忍的。更让我们惊讶的是,就为了这件事情,太后拿了两杯毒酒放在自己的面前,叫齐王来敬酒。她事实上当时就要毒杀齐王。
但齐王要来对太后祝贺的时候,孝惠皇帝也一起来了,两人每人拿了一杯毒酒。在那样的情形下,如果吕后不做任何事情的话,自己的儿子也会被毒死。于是她故意起身把惠帝手上的酒给打掉了。齐王当然就不敢喝这杯酒了,从此也就知道原来太后对他如此仇视。
虽然逃过一劫,齐王还是非常担心,怎样才能活着回到齐呢?这时候还好有人给他提建议。这人说,你今天被忌惮,是因为拥有齐,齐一直是所有封国中最大的一块,有七十余城,可是太后的亲生女儿鲁元公主只有几座城而已。你把齐国境内的一个郡送给太后,让公主可以领取这一郡的收入,太后高兴了,你就可以活着回到齐国。齐王接受了这个建议,的确讨好了吕后,才得以安全脱身。
这件事进一步彰显了吕后的权力欲望,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对权力的认知和理解,很多都是情绪性的,反应都是透明的——很容易被得罪,也很容易被讨好。接下来的一件事情,又显现出吕后的透明。
孝惠帝在位七年后,因病去世。在丧礼当中,太后“哭泣不下”。这时候有一个世代相承的重要名士、留侯张良的儿子张辟疆出现了。因为张良的关系,张辟疆很早就入宫了,也有一定的地位和见识。十五岁的张辟疆看到这个情景,就跑去跟丞相说:“丞相啊,你看看孝惠皇帝是太后的独子,今天孝惠皇帝死了,太后竟然悲而不哭。你知道为什么吗?”
丞相:“我不懂。”
张辟疆:“因为孝惠皇帝并没有留下长大的儿子,太后看目前这个局势,她已经没有皇帝可以倚仗了,在位的这个太子年纪又那么小,也无从依赖。你们过去是高祖身边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大臣,她怕你们对付她。”
丞相:“那该怎么办呢?”
张辟疆:“我教你,你就去建议太后把她的哥哥和他们的家人,吕台、吕产、吕禄,让他们去带领南北军,然后让他们这些姓吕的都进到宫里面来,都有位置,这样太后就可以心安了。这个时候如果你们不让太后心安,她会怕你们,你们会有祸害。”
于是,丞相就照着张辟疆的建议去跟太后说。果然太后有了反应,“其哭乃哀”,这才放心去哭她死去的儿子。然后,“吕氏权由此起”。靠着孝惠皇帝死后的转折变化,这些吕家的男人纷纷进入朝廷,获得了重要的位置和权力,吕后也继续握有大权。
吕后要把姓吕的人分封到各个重要的地方去,但刚开始怕做得太明显,还是想先取得功臣、大臣的支持。她先去问右丞相王陵:“我想要让我的兄弟们都能够有王侯之位,你觉得怎么样?”王陵非常耿直,就说:“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太后听到他的答案,当然很不高兴,于是就问左丞相陈平和绛侯周勃。陈平跟周勃给她的答案不一样,说高祖当时定了天下,封的是刘家子弟;现在权力、天下在您手里,您要封姓吕的人,当然没什么不可以啊。
吕后高兴了,但王陵受不了,就去骂陈平跟绛侯说:“当初我们立这个盟约的时候,你们不在吗?如今高祖去世了,太后一个人掌握权力,她想要让诸吕为王,明明白白就是违背了我们的盟约,你们用这种方法去阿谀她、讨好她,我请问,你们将来死了之后怎么有脸去见高帝?”陈平和周勃这时就说:“如果今天比的是谁能更正直、诚实地在朝廷上去顶撞太后,那自然是你比较厉害。如果比的是在这种情势底下如何安刘家的天下,你不如我们。”
这其实是一个重要的伏笔。当时陈平和周勃评估情势,不能去得罪、阻挡吕后,所以他们宁可用这种方法先安抚她。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们知道了吕后有这样的野心,必须开始有所布局,让她的野心不至于最后葬送了刘家的天下。
他们建议吕后:“如果你要封诸吕为王,你还是要照顾到姓刘的,不然天下会不服。”这个是吕后能听进去的,所以一边封诸吕,一边封了很多刘姓子弟。接下来整个历史的主题,是吕后一直封自己的兄弟亲族来取得权力,但另一方面,她封得越多,就越显示出来吕家“不足恃”,她这些兄弟亲族对于政局、统治、权力实际上没有那么敏感,也没有什么能力。
后来陈平和周勃发动了一件非常关键的事情,证明他们当初跟王陵所说的话是真的。他们想尽办法去威胁利诱,对当时握有最大军权的吕禄说:“哎呀,现在的局势,你明明已经得到了一个封国,可是如果你不去,所有的好处你无法享受。另外,你留在长安,又握有兵权,万一碰到了什么事情,首先就要牵连到你,你为什么要舍弃那个可以好好享受的地位不要,却留在长安,陷在可能的危险当中呢?”
他们用这种方式再三劝吕禄,最后,吕禄竟然真的就交出了兵权。兵权落到了周勃手里之后,也就不用担心诸吕的势力了。用这种方法,在吕太后死后,这几个功臣才终于把刘家天下给夺了回来。
政不出房户
我们知道,在每一篇文章传记之后,太史公司马迁会有一段自己的评语。《吕太后本纪》另一个非常精彩和奇特的地方就是“太史公曰”,司马迁会用什么方式来评论吕后和这个时代呢?他会凸显什么?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
从孝惠皇帝到吕后掌权这段时间,人民终于离开了从战国到秦末这一连串的长期战乱。在那么久的战乱之后,大家都想要休息,不要去干扰这个社会。因此——
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每一句话都是正面的。他说这个时候惠帝没有任何的作为,吕后虽然有很多的作为,但是她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在宫中,因此没有干扰到天下,民众在这段时间仍然可以休息,平安地生产、生活。过去秦所定下来的严苛刑法,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祸害,也没有许多罪人,大家可以安居乐业。
用这种方式,太史公在彰显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判断,这是今天我们经常会失去的一种智慧。单纯看宫廷斗争,你会觉得有这么多的戏剧、权力、权谋,里面充满了冲突、紧张,但放在一个大的历史眼光下,我们进一步要问的是——它有多大的影响?
如果从刘家或吕家的角度来看,吕后掌权的时候真是多事之秋,但是尽管这么多的嘈扰,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吕后并不算是一个历史上的坏人,因为她“无能为恶”。她只能在那个小的范围搅和刘氏和吕氏。对大的天下,她没有这个眼光,也没有这种野心去干扰。实质上,整个吕后一朝没有在统治天下,而是忙于处理刘氏和吕氏之间的纠纷。她管不到天下,这正是社会最需要的。社会已经太忙太累了,战斗这么久之后,需要休息。所以这样一个宫廷内斗,因祸得福的是社会,大家反而可以不被政治干扰。
这是何等的智慧,何等奇特的一个历史解释。
司马迁提醒了我们两件事情:第一,一个社会在不同的时代对政治有不同的需求,有为的政治并不都是对的、好的,有时候反而让这个社会不得休息,没办法让民间有自主的变化和发展;第二,现在我们喜欢看的宫廷剧,里面钩心斗角,这些故事从历史的眼光、人类智慧的眼光来看,坦白说真是不重要,不过是我们茶余饭后说起来,觉得很兴奋、很有趣而已。一个大的时代如何让更多的人活得更好,一个社会如何建立起一套更美好的机制,往往都跟这些充满阴谋、钩心斗角的宫廷戏剧一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