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列传:是否存在“法外”正义
何谓“游侠”
在读《伯夷列传》的时候,我提醒大家,那是一篇奇文。文章开头就是议论,司马迁抒发了他对于什么是史家,以及史家责任的深切看法。接下来他在不同的篇章谈到了不同的人,这些人都有着相同的品质,在大是大非面前做了相同的选择。
在所有的列传当中,《游侠列传》与《伯夷列传》是最接近的,开头同样没有写人物,而是发表了一长段议论。司马迁先从韩非子的法家立场出发,引用“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点明儒和侠都是法家所要建立的、笼罩在强迫秩序底下的完美社会的破坏之源。儒借由他们的知识、语言和文字,让人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一味服从法,这样一来,法家的社会理念势必会被质疑;侠使用的工具是武,其存在同样会造成法制社会的不稳定。因此,法家认为这两类人都应该被“完美的”社会排除在外。
将儒、侠并举之后,司马迁在后文写出了一组对照。经过秦这样一个法家帝国,时至汉代,儒跟侠有了迥然不同的命运——“学士多称于世”,甚至“以术取宰相、卿大夫”。经过时代环境的变化,儒得到了平反,可是这些儒不见得都是孔子要培养的人才,其中有真儒有假儒。
所谓“假儒”就是那些披着儒生的外衣,靠一套治术,“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的人。这种人在政治上自古以来就是儒的一种特殊角色。司马迁提醒读者,不要光看那些非常成功的儒,还要看到那种不太成功、在世俗功名上并没有多么了不起的儒生。例如孔子的弟子季次、原宪,他们没有地位,没有功业,身处陋巷,然而他们“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子”,抱持的理想是“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他们的价值观念不见得与当时的主流理念相符合——不过四百多年过去后,孔子的弟子们却“志之不倦”,可见儒有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就算是不成功的儒生也会得到精神上的支持。另外,虽然经过法家的打压,但是儒从周代一路流传,从秦到汉,一直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要看到儒在社会上的作用一点都不难。相较之下,“以武犯禁”的侠,更值得从历史的角度予以公平的注视。
司马迁在这里再次彰显了什么是史家——史家要有自己特殊的眼光,要去挖掘历史上曾经存在的人和事。如果没有历史,没有史家,人们也许就会忘掉一些重要的行为,因此他写了《游侠列传》,想要告诉我们游侠是什么样的人。
游侠不依照一般的社会规范行事,但是他们有一些内在的东西是不能被忽略的,例如“言必信,行必果”,对于说出来的承诺,侠不会违背,对于要做的事情,侠有坚定的决心。“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这八个字必须连在一起读,才能看出游侠对自己的承诺重视到什么程度——就算付出生命的代价,都一定要做到。
一个社会为什么需要侠?因为他们“赴士之阸困”。侠见义勇为,去解救值得或者应该解救的人。他们言必信,行必果,有决心和毅力,甚至本来应该死的会被他们救回来,本来应该消灭的硬是被他们维持下去。司马迁在后面告诉我们,他之所以选择写《游侠列传》,尤其决定用最多篇幅写郭解这个人,就是基于这样的标准。郭解“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他做事不是为了让人家知道,而是因为做这件事情可以满足自己内在的一种根本信念与基本理想。更何况,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可能陷入困境当中,并不会因为谁的行为多么正直,德行多么高洁,命运就放过他。“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这些人哪个不是有价值、有能力,在道德上面值得人们学习的呢?但他们也会遇到灾难,正如所有人一样,身处乱世,当灾祸庞大的阴影笼罩过来的时候,谁都不能幸免。接下来,司马迁带着悲愤再说一次,伯夷叔齐如此高洁,他们连周武王以暴易暴都不能接受,后来饿死在首阳山,然而他们没有任何能力扭转局势,周仍然建立了。相对地,像盗跖那么坏的人,这个世界也没有阻止他,不仅没能阻止他,甚至不能阻止他的党羽颂赞他。
接下来,司马迁就写下了在后世读来感慨万千,被千百次引用的两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偷小东西的窃贼被抓到了会被杀掉,但“窃国者”,这种把国家的权力、社会利益全部放进自己口袋里的人,却会变成统治者。“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什么样的人才会让别人觉得他有仁义呢?不是那些真正有仁义的人,而是拥有权力之后去扮演和表现出仁义的人。
司马迁感慨悲叹,当然也带着一点点的无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公道吗?如果有的话,为什么这样无奈的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呢?只要是地位高,这个人就同时在道德、品性、成就和能力方面比一般人来得更高。这根本不是一种客观的评价,而是权力的作用,而且人们普遍笼罩在这种权力的阴影之下。正是因为人生有这样一种无奈,才有了游侠。游侠在这种无奈的情境之下,以自己有限但坚决的力量,让这种不公不义得到些许疏解。
司马迁继续说,今天有这种“拘学”者,他们抱着“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坚持原则能够得到的名声,一定比不上那些讨好社会的人,因为讨好社会的人是“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这时候,游侠表现出一种彻底相反的生命情调和生命追求。他们虽然是布衣之徒,没有什么身份地位,可是对自己的诺言是清清楚楚的,他们坚持自认为对的原则,可以不顾性命。那些有权力的人勉强装出一副仁义的外表,但游侠是真正相信“义”的人——“义”就是去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一旦承诺了一件事,无论如何都会把它完成。
这样的人当然是有所长,有高于别人的地方,而且绝对不苟且。因而,“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豪贤间者也”。当人们碰到困厄的时候,就需要借助游侠才能得到解脱,从困厄当中找出一条路来,这就是“豪贤间者”。然而,在一般人看来,游侠的名声还比不上蔽居闾巷的季次、原宪这类儒生,因此司马迁感慨地说:“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一个社会有没有侠客是非常重要的,潜台词则是,社会中的人能否认识到侠客的重要性、能否肯定侠客,同样非常重要。
《吴太伯世家》中的延陵季子,还有战国的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的形象非常突出,可是从历史上看,他们“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有土”意味着他们有自己的封国,而有了封国就有现成的财富可以运用。他们又是“卿相”,以这样高的地位,自然可以招徕豪侠之士前来投靠。司马迁就比喻说,这好像是一个人,顺着风高呼,他的声音不需要太大就可以传得很远,因为“其势激也”。
司马迁为什么要特别举出季札和战国四公子的例子呢?因为他要借此凸显另外一种游侠。这种游侠,他们不像王公贵族一样有行事方面的优势,也没有很高的地位,但是这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聚集许多佩服他们的人。他们没有钱,也没有地位,凭借的是人格力量让别人聚拢在他身边。人为什么可以有这种力量?这种让人佩服、让人死心塌地跟随的力量从哪里来呢?
匹夫之侠
《游侠列传》位于列传第六十四,《史记》第一百二十四篇。司马迁在文章开头先发表了一段议论,他的用意就是要告诉读者,“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司马迁为什么要写《游侠列传》,其关键在“匹夫之侠”。从世俗条件来看,这些人其实哪有什么资源可以帮助别人,他们甚至连保护自己不受强权欺压的能力都不见得有。即使如此,他们的生命里仍然有一种高贵的情调,当碰到有人急难,如果游侠认定这个人是值得被解救的,就会用尽自己的资源和能力去解救。
游侠不是吴季札,不是战国四君子,他们没有那么高的地位,没有那样的资源,但是游侠走在任何地方,身边总有“信从者”。为什么?不是因为他们的地位和钱财,而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品性与行为上的特殊吸引力。无论从人类社会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历史上来看,这种人都非常值得肯定,可是因为受到主流社会价值观念影响,儒、墨都不能够认识到侠的价值,法家更是直接把侠挑出来视为社会之敌。因此,作为一个史家,司马迁觉得“甚恨之”。他恨自己这样努力都没有办法还原秦汉以前那些侠士的行为和名声,如今只能带着遗憾,依据史料写下几个人的事迹。
接下来,司马迁列了一串名单: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他把这几个名字列下来之后,从形式上来看好像是一篇集传,但是文章真正的写法,是以一个长篇议论来开头,到后面则讲的是郭解这个人。在司马迁心中,真正的侠中之侠,是郭解。而借由详细的历史记录,司马迁在表达双重的意思:第一,侠的存在,以及到底什么叫作“侠”,侠会对周遭的人和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刺激;第二,借用史料分析为什么侠会被打压、被遗忘。
在详细介绍郭解之前,司马迁要继续把他的议论说完。这些人“虽时捍当世之文罔”——“文罔”背后既是价值上的评断,也是法律上的禁令——不被世俗主流的价值观念所接受,更触犯了当时的法律,可是难道因为这样他们就是坏人吗?当然不是。在世俗观念之上,在法律之上,有一个更普遍的价值关怀,而史家应该是用这种更普遍的价值信念来看待历史、评断人物,所以他接着说:“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他们的品格是格外值得肯定的。这几个人让那么多有勇气、有能力的人跟在身边,这难道是偶然的吗?这种“名不虚立,士不虚附”的人,他们是真正的人物。
相较之下,正因为侠没有办法得到这个社会的肯定,没有办法让史家用确切的分析以及敏锐的眼光看到他们到底是谁——这也正是侠悲剧命运的另一个来源——假侠的名声经常凌驾于真侠之上,人们无法分辨和欣赏一个真正侠士的行为和品格。
有一种被误认为是侠的人,他们“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表面上看,他们敢于做一些法律所不允许的事情,似乎很“豪暴”,但是这里面有一个最关键的差异。一个侠帮助别人,是因为他觉得别人受到的待遇有不公平的地方,他们愿意为了别人而违背法令,哪怕做出法令不准许的事情,也要维护公正。很不幸的是,面对这种犯法的人,人们普遍的反应是“同类而共笑之也”,人们并不能分清真假,然后嘲笑所有的侠客,以为自己比这种人高出一筹,整个社会也就因此失去了一种对侠的认识与眼光。
接下来,司马迁快速讲了他认同的几位侠客。
侠者:急人之难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朱家是鲁人,这件事情很重要,因为“鲁人既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在这个儒家古国当中,朱家跟儒士的那种生命情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以侠闻名于世。朱家跟高祖刘邦是同时代的人,朱家最大的贡献是“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在那个战乱时期,看到有能力和抱负的人,朱家就予以庇护。得到朱家的协助而活下来的豪杰之士就有几百个,更不要说那些没那么有能力和想法的人了。
但是做了这么多的好事,朱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别人知道,或者说唯恐这个名声传出去。他协助所有的人,直到“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在任何方面,他都没有享受,他在意的是这个人是不是有迫切的危险,只要他看到了、了解了,他不会考虑到自己需要什么,反而想尽办法去帮助别人。
季布就是朱家救过的一个重要人物。当时季布因犯罪为奴,靠着朱家才从困厄中解脱出来。等到后来季布成名了,取得了很高的地位,这时候朱家“终身不见也”。出于自尊心,也出于对季布的尊重,朱家不觉得需要去提醒季布有过这样的困厄,更不想把依照自己原则所做的事情变成买卖和交易。
当时朱家的名声高到了什么程度?“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他没有吴季札或者战国四公子那么高的地位,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想和他结交呢?这就是太史公看待、理解游侠的生命情调时一定要关注、同时要努力解答的问题。
接下来,楚有田仲,喜欢舞剑,“以侠闻”。他把朱家当作父亲一样服侍,不过他很清楚自己比不上朱家。等到田仲死了之后,司马迁写到洛阳人剧孟,他讲了一段七国之乱时发生的事情,以此显现当一个游侠发挥作用之时,这个社会如何理解他。
游侠是一种特别的人,不管他们在生活中有多少缺点,只要有一个特殊的优点,他们的人格就会成立,就值得后代尊重和铭记,司马迁的目的就是不让这种人格典型被湮没。更进一步,司马迁要通过这几个游侠的行为来表达,社会上有一种根本的、素朴的正义。
判断游侠最重要的原则是“急人之难”,看到别人有难的时候,只要有能力就一定会去帮,游侠把别人的危难看得比自己的利益更加重要,有这种特殊的精神,并付诸实践,这个人就是一个侠。
其实绝大部分人都能辨认出游侠,遇到急难的时候要去找谁。在这样的情形底下,每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被游侠吸引,环绕在他们身边,因为人们会认为跟这样的人有所来往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自己有难时侠一定会来相助。
汉代之后,就有这样几个重要的游侠,其中一个是剧孟。剧孟的情况与朱家类似,朱家生长在一个以儒为基本规范的地方,却以侠闻,而剧孟的周遭都是商人,他却“以任侠显诸侯”。剧孟的名声到了什么程度呢?七国之乱的时候,当时的太尉周勃领命去平定七大诸侯。他到河南进行军事布局之前,先去找剧孟,得知七大诸侯并没有找过剧孟,他非常高兴地说:“吴楚想要推翻朝廷,但是竟然不知道要来找剧孟。我放心了,这些人对情势的理解,是不可能成什么大事的。”在这种乱局当中,若能得到剧孟这样一个游侠,“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甚至只要他不帮助对方,就已经是非常大的收获了。当时负责处理乱局的周勃居然对剧孟有这么高的评价,就可以看出游侠的作用。
游侠之所以有这么大作用,因为他们能够收拢人心,借由“急人之难”,让所有人认为他是值得结交的人,于是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社会上具有高度凝聚力的中心。这种游侠一方面实质上破坏了既有法令,或者朝廷所认定的秩序,另一方面则以自己为原点建立了另一种秩序。
剧孟成为游侠,也是因为急人之难,又非常低调。不过剧孟也有缺点,他是个赌徒。就像之前提过的那样,游侠并不是完美的人,在实际的生活中往往有明显的缺点。不过剧孟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从远方来送葬的马车就有上千辆,从这里可以看出剧孟的名声传得有多么远,他的影响力有多么大。等到剧孟死了,人们发现他“家无余十金之财”,他把所有钱财全部散走了,去帮助别人,解救别人的危难。
不过,游侠的下场通常都不太好。豪侠最大的敌人不能明讲,但是司马迁在行文当中隐约地说了这样一段话:符离人王孟和济南的贤氏,他们也以豪闻,下场是“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
皇权把游侠当作对社会,尤其是对朝廷和帝国统治的巨大威胁。这群人跟朝廷要建立和颁布的法令秩序是相冲突的,因此经常会被朝廷视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除了朝廷这个宿命的敌人之外,游侠还有一个无奈的敌人,司马迁将之称为“假侠”。这些人不是真正的豪侠,他们内在充满各种私欲,只是想借由豪侠的名称在地方上建立自己的势力。如果用这种方式认识侠,就不可能体会侠者内在精神最高贵的部分。那么,谁最能代表司马迁心目中这种高贵的品质呢?是郭解。
郭解之崛起
在《史记》中,司马迁评价郭解: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
“阴贼”的意思是说,他非常能忍,这种“忍”与“阴贼”连起来就是残忍。他不冲动,他的忍耐是为了进行更残暴的杀戮。他想杀就杀,手下亡魂无数。有的时候他杀人是因为跟对方有仇,有时候则是去替别人杀。从某个角度来看,郭解年少时从事的行业可以算是职业杀手,谁跟他交情好,他为了情谊就可以去帮忙杀人。由于身上背负了这么多的命案,所以他经常要躲起来。可是他也并不因此而安分守己,几乎把社会上所有的坏事都做了,“藏命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但是他运气好,“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
到年纪大一点,他的个性发生了改变。他意识到自己年少时所做的这些其实毫无意义,所以有了新的人生阶段。这个时候他生活非常节省;不轻易去报仇,别人得罪他,他也能够原谅;对别人好,而且不期待别人的称赞。
在这样的人格转型的过程当中,郭解越来越有一个以他父亲为典范的人格认知,那就是开始认定自己是一个侠,要“振人之命”,别人有危难的时候,他去相帮却“不矜其功”。在他的身边聚拢了一群人,这些少年仰慕郭解的行为,包括学他的“阴贼著于心”。这个时候,郭解过着一种非常奇特的人生:他自己已经摆脱了少年时候的残忍心性,但是身边这群人如果看到有人得罪了郭解,便会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去帮他报仇。因此,郭解在地方上就变成了一个大家害怕却又不得不尊敬的特别势力。
郭解的外甥仗着舅舅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在跟别人喝酒的时候,强行灌人家酒,灌到人家发怒,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对方气得拔刀杀了郭解的外甥。郭解的外甥被杀,郭解的姐姐当然非常愤怒。可能郭解的家风如此,他姐姐一怒之下做了一件非常极端的事情。自己儿子死了,不让下葬,转而对郭解说:“如果你不去把这个人找来,替我儿子复仇的话,那就是你的耻辱。我用这种方法让所有人看到,我的儿子不能下葬是因为他舅舅竟然不能替他报仇。”于是郭解去找这个杀他外甥的人,这个人畏惧郭解的威名,自己上门把来龙去脉跟郭解说了。郭解的反应是什么呢?郭解说:“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然后把这个杀了他外甥的人放了,然后跟姐姐说,“这件事情是你儿子的错。”他姐姐也就不得不把儿子“收而葬之”。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作为一个舅舅面对外甥之死,郭解也有自己的是非之心。人们听到这件事情,更加佩服郭解,所以有更多的人愿意投奔他。
除此之外,司马迁还写了一件小事。因为郭解的势力很大,所以进出的时候大家都怕他,对他毕恭毕敬,唯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对他非常地无礼,“独箕倨视之”。郭解觉得很好奇,就向别人打听这个人是谁。郭解身边的人一看郭解询问,就想去杀掉这个人。但是郭解说:“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不光如此,本来汉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征调国人去服劳役,可是因为郭解跟他认识的地方官吏打过招呼,所以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地避过了劳役。这人当然很奇怪,就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知道其实是郭解使他免去了这些徭役。这个人自然非常感动,他脱了自己的上衣,“肉袒谢罪”。就这样,本来对郭解非常有意见的人也被郭解收服了,附近的少年听说了这件事,也更加佩服,更愿意围绕在郭解的身边。郭解的声名越来越高,他能够解决的问题也越来越多。不只在自己的家乡,甚至远到洛阳的人们碰到问题的时候也会来找郭解。
在司马迁的心中,郭解有太多值得我们认识的地方。上面讲的两个小故事中,以德报怨、不被私情影响自己的是非判断,已经是很重要的人格价值了。但郭解不只有这些,司马迁把他选为《游侠列传》的中心,是有特别道理的。
《游侠列传》在《史记》中有一定的特殊性。当时司马迁在武帝面前为李陵辩解,就是因为他也有一种游侠般的个性,因此对游侠有深刻的认知和理解。对司马迁来说,真正的游侠,是从帮助别人的那种热诚,还有对待别人时对自我性格的压抑与抹杀上体现出来的。他们对所处社会的规范不那么看重,甚至会破坏这些规范,因为这种性格特色,他们成了另类的榜样,在人群中发挥了很不一样的作用。
司马迁心中真正的游侠是郭解,他在写郭解的时候,行文节奏和手法方面都有非常惊人的成就。在《史记》五十二万余字的篇幅当中,涵盖的时间那么广,要处理的内容和人物那么复杂,司马迁不是随意地选择写某个人,以及决定如何书写的,这牵扯到取舍的问题。什么事情要写得仔细,什么事情的节奏要慢下来,什么事情必须用快的节奏……他对节奏的控制甚至可以准确到,他想让这种人物和事件留给读者什么印象,就会有相应的节奏。
司马迁介绍郭解的出场,为了让读者了解郭解是什么人,节奏相对较慢。当读者对这个游侠已经有了一定了解,他就在后面一段加快了节奏——每一段写一个小事件,接连而出,让人目不暇接。
郭解原来是“轵人”,但是慢慢地,他的名声传到了附近的大城市洛阳。洛阳有一对仇家,在当地有各自的势力,洛阳城中好多人都想进行调解,但是两家“终不听”。这时候有人想到了郭解,就来求他。郭解做了什么样的事情呢?他故意选择夜晚去,然后“仇家曲听解”,于是达成了洛阳城几十个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两个仇家愿意和解。写到这里还不够,郭解说:
“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闲,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闲,乃听之。”
他偷偷地去调解了,又让被调解的两家假装没和好,等当地的豪杰再劝和的时候,再行听从。
侠客与皇权
郭解有自己的一套基本原则,做人做事情极其低调。好多人来请过他,但他要看这件事情自己可以出面才量力而行,如果不行的话就不去。等到各方都能在他的调解下得到自己要的,这个时候他再摆一桌酒席,把牵涉其中的所有人都请来。他这种行事风格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他身边。因此,司马迁接下来又讲了一件在郭解身上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虽然郭解为人如此低调,但他毕竟吸引了大批周遭的人。这些人不像他那么低调,来找郭解的时候经常把他家门口挤得像个闹市一样,难免会被官方注意到。从秦到汉,如果有人在地方是一个豪富——“豪”指有势力,“富”指有钱——朝廷有一种重要的控制方法:迁到首都长安附近。郭解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自然被列在名单上。一般的豪富是因为累积了大量财产,进而去威吓别人,或者炫耀家世,可是郭解“家贫,不中訾”,够不上迁徙的标准。这些小官员畏惧郭解的声望,“不敢不徙”。这个时候,卫青站出来替郭解说情:“郭解家贫,不中徙。”事情后来被汉武帝知道,武帝则认为,“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这一句话就表现出汉武帝镇压、管理这个庞大帝国的雷霆手段。没有办法,郭解被迫迁走了。在迁的过程当中,又起了波折。
司马迁将这段文字的节奏处理得非常快。郭解要被迁到茂陵去,谁负责押送呢?是当地人杨季主的儿子。郭解旁边有那么多替他做事情的人,这些人杀了杨季主的儿子,自此杨季主就跟郭解结下了仇。郭解被送到长安之后,“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从外表上看,郭解一点都不像是会有多么广泛人际关系的人,他“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完全是一个低调的布衣,可是他潜藏的权力真的太大了。
话说回来,杨季主的儿子因郭解被杀,杨季主就跟郭解结了仇。可是当杨季主把郭解视为仇人,郭解身边的人就又把杨季主杀掉了,杨季主的家人愤慨不平,跑去告状,郭解旁边的人又在长安城把去告状的杨家人杀了。如此一来,事情便闹大了。连皇帝都知道了,“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为什么郭解跑到临晋呢?因为在临晋守关的人叫籍少公,这个人难得地不认识郭解,郭解得以冒名从临晋出关逃走。皇帝抓不到郭解,只追查了籍少公。籍少公因此而自杀,断了郭解究竟何去何从的线索。
有很长的时间,郭解一直逃亡在外。但是,一个游侠即便有再大的影响力,再多的人相助,当他真正与政治权力、皇权角力的时候,二者仍然是不对等的。郭解最终还是被逮捕了。
逮到郭解之后,朝廷“穷治所犯”。这一“穷治”反倒麻烦了,因为所有的罪都不是郭解自己做的,郭解自己做过的事都在之前得到赦免了。到最后,朝廷实在找不到罪名制裁郭解。
与此同时,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在郭解被捕的这段时间里,有一个聚会。聚会上有人称赞郭解,一个儒生很不以为然,并用自己的判断标准回应:“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话传了出去,郭解身边的人就把儒生杀了,还割了他的舌头,这是郭解被捕之后新发生的案件。“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于是仍然只能判郭解无罪。不过,这一次案子递交上去之后,主持法令执行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就不这样看。公孙弘的标准跟武帝一样,他认为这个时候不是看郭解真正犯了什么事情,而是看他是否有潜力做什么事情。于是,公孙弘就在殿前说:“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在这样一个建议下,郭解就被杀了,而且,连带着家族成员也被诛杀。
司马迁感慨,从此之后有这么多号称“侠”的人,但是绝大部分都是“敖而无足数者”,都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为什么呢?因为游侠必须去救助一些无助的人,如果只是为了凸显自己,那就不是真正的侠客。作为一个史家,司马迁还非常负责地列了一个名单,这些人是真正的游侠:
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
另外还有一份名单:
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
这些人都是欺世盗名之徒。司马迁借着两份名单特意分出了真侠和假侠,其间的判断,也就是对于人的道德、品性的重要分界。
最后,司马迁还是讲回郭解。郭解外表其貌不扬,说话不动人,也不太能够说服人,然而他却让“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以一己之力树立了千古的游侠典范。于是司马迁问:“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于戏,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