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鹊仓公列传:汉医的智慧
神医扁鹊
众所周知,扁鹊、仓公是中国历史上的名医。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扁鹊年少时遇到了“长桑君”,一眼认出他是个奇人,谨慎有礼地对待他。长桑君也意识到,用这种方式看待自己的扁鹊并非一般人,便一直观察他。过了十几年,长桑君“乃呼扁鹊私坐”,告诉他:“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敬诺。然后,长桑君从怀里拿出药让扁鹊喝了下去,说:“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作为一个医者,扁鹊的神秘能力就来自长桑君给他的水。
长桑君把禁方书给了扁鹊之后,就忽然不见了。显然他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三十天之后,扁鹊就有了特殊的眼力,能看穿人的皮肉,一直看到内脏,如此一来,自然就很容易知道患者出了什么问题。为了不让别人感到害怕或者大惊小怪,扁鹊假装自己的医术来自诊脉。扁鹊有的时候在齐行医,有的时候在赵,在赵的时候,他给自己取了这个特别的名字——扁鹊。
在春秋后期,大夫的权力越来越大,国君的势力越来越弱。晋昭公时,赵简子作为大夫,独揽国事。有一次,他得了非常严重的病,连续五天不省人事,身边的大夫很害怕,想来想去,觉得必须找一位神医,就把扁鹊找来了。
扁鹊看过赵简子之后,赵简子身边的人董安于就问他,大夫到底生了什么病呢?扁鹊说:“不用担心,这种症状有过先例,秦穆公也是昏迷过去,七天不省人事。”醒来之后告诉旁边的人,自己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天帝的宫殿。秦穆公在那里待了很久,学到很多东西,甚至可以看到未来。天帝跟他说:“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这样一来,才有了“公孙支书而藏之,秦策于是出”。正因为秦穆公预见了未来,才会有秦国后来的历史变化,包括“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淆而归纵淫”。扁鹊告诉董安于,赵简子的病跟秦穆公一样,所以不用担心,最多三天他一定会醒过来,然后会说他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
两天半之后,赵简子果然就醒了过来,跟诸大夫说:
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
天帝还告诉他,“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秦国会用军队“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赵简子知道这些未来的信息之后,叫董安于写下来,妥善存放。董安于这时候才明白,扁鹊早就知道赵简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可以说,这是在三家分晋之前,扁鹊崛起的一个故事。
接下来,扁鹊到了虢。虢是一个小国,扁鹊到的时候,虢太子刚刚去世,扁鹊到了宫门下,就问太子得的是什么病。中庶子说:“太子病血气不时,交错而不得泄,暴发于外,则为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气,邪气畜积而不得泄,是以阳缓而阴急,故暴蹷而死。”
扁鹊接着问:“是什么时候死的?”
“鸡鸣时。”
“已经收殓了吗?”
“还没有。”
扁鹊就跟虢国的一个大夫说:“听说太子不幸而死,但是我有能力让他活过来。”人家听了这话,不免觉得荒唐,虽然之前听过让人起死回生的方式,包括割皮解肌,诀脉结筋,但都是过去的传言。“难道你的医术能像传言中那样吗?如果不是的话,岂不意味着你可以逆反天道?”
扁鹊于是仰天叹气:“夫子之为方也,若以管窥天。”这种想法,就像从一根管子里去看天。若是以为让一个人复生在医学上很困难,那只是因为医术还不够透彻罢了,而扁鹊能够探测的是更根本的地方。“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在。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病应见于大表,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觉得我是随口说说的话,那么不如让我去看一看太子。你可以摸摸他的两股之间,现在应该还有体温,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死去。”中庶子发现,太子身体的状况果然如扁鹊所说,于是马上报告了国君。国君听后深感惊讶,赶紧出来见扁鹊,说:“窃闻高义之日久矣,然未尝得拜谒于前也。先生过小国,幸而举之,偏国寡臣幸甚。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长终而不得反。”国君讲到太子之死,痛哭流涕,不可自持。
其实,太子的病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作“尸蹷”,具体说来就是“以阳入阴中,动胃繵缘,中经维络,别下于三焦、膀胱,是以阳脉下遂,阴脉上争”。真正的问题是阴阳颠倒,所以一时之间气闭而不通,“阴上而阳内行,下内鼓而不起,上外绝而不为使,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从脉象上来看,人确实是死了,不过这时候如果能够“以阳入阴,以阴入阳”,就可以把他救活。于是,扁鹊叫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对太子进行针灸。过了一会儿,太子真的醒过来了。扁鹊又让太子喝了药,体内的阴阳进一步调和,二十天以后太子就完全恢复了。从此之后,全天下都知道扁鹊是个能起死回生的名医。
扁鹊很谦虚,说:“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在虢国太子这个故事里,扁鹊作为名医,最大的特点并不是起死回生,而是他不依循当时其他医生的看法。当时的医术对病症的看法太粗糙了,连生死之间的判断都过于简单。由于扁鹊可以洞识内脏,所以他知道,在生死之间,在一切阴阳调和与变化之间,存在着太多的可能性。
起死回生只是过去传统认定的一种医术传奇。为了印证这样的传奇,人们往往会编造一些故事,比如说古代名医怎样把人拆开,怎样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医术。扁鹊不是这样的,他看到了生死之间的过程,所以当病人还没有达到终点时,医者就有机会救活他。
司马迁用这种传奇方法彰显了扁鹊的历史地位,但他并不是要在史书里教人如何当一名医者,而是要整理中国医方中最精微的细节和道理,说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医生。要做到扁鹊这样的地步,医生对于人,以及人体的内在运作必然有一种洞识的智慧。有了这种智慧,他不只能够医人,更可以进一步运用这种智慧的其他部分。所以,开头的部分写扁鹊是讲医理本身,但是接下来,这篇列传精彩的地方是要告诉我们,拥有这种医理智慧的扁鹊,到底把他的道理用在一些什么方面。扁鹊的很多事例可以离开医学的固定领域,而对人生有所烛照,有参考的价值。
六不治
在这篇文章中,司马迁一方面写出了两位名医的奇特行迹,以及他们在医术上的成就;另一方面呼应《日者列传》,着重说明在卜和医这两个行业之中也大有人才。在医者的传记之中,扁鹊与仓公的写作方式虽然不太一样,但都是将中国古代医理的一些重要规范写在传记当中,用这种方法,这些汉医的基本医疗概念与做法就通过《史记》流传了下来。接下来,司马迁用另一个故事凸显出扁鹊诊病之神,同时也说明,在那样一个古老的时代,医生都秉持着什么样的信仰。
“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扁鹊一看到齐桓侯,马上就说:“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深。”“腠理”指的是皮肤之上。齐桓侯很不以为然,一看齐桓侯否认,扁鹊也就离开了。扁鹊离开后,桓侯跟左右的人不屑地说:“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由此看来,对于扁鹊这样的说法,他不但完全不接受,而且抱着一种猜疑讽刺的态度。
五天后,扁鹊又来了,说了同样的话:“先生你有病,但是这次的病已经在血脉当中。如果不治疗的话,还会更加深入。”桓侯的回答也一样:“寡人无疾。”扁鹊就又回头走了。桓侯对于扁鹊坚持说他有病,要帮他治病,非常不高兴。让桓侯更不高兴的恐怕是扁鹊的态度:“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说我有病我就得承认我有病?我说我没病你掉头就走!”桓侯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过了五天,扁鹊又来了:“先生,你有病,病已经在肠胃之间。如果现在不治疗的话,这个病会更加深入。”前面桓侯已经“不乐”,这次干脆什么话都不说。扁鹊仍然掉头就走,桓侯也就更加不高兴。
再过五天,桓侯竟然又见到了扁鹊。这次不一样了,扁鹊“望见桓侯而退走”。桓侯觉得很奇怪,“使人问其故”。扁鹊就说:“如果一个人有病,他的病是在皮肤表层,这个时候‘汤熨之所及’,可以敷药;如果到了血脉,就必须要用针石;如果到了肠胃,可以用吃药的方式,尤其是用酒下药,让它从里面发出来。不过,如果病症再深入,到了骨髓,就不是医生可以挽回的事情了。就算是司命之神来也没有办法。我远远一看,就知道桓侯的病已经深入骨髓。现在已经没我可以做的事了,所以我退着出来。”五天后,桓侯果然发病,这时候他派人去找扁鹊,扁鹊早就逃走了。桓侯最终就这样病死了。
这个故事其实反映了中医医理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知微”。良医真正要做的是看到尚未发作的病症。如果先看征兆,也就是早疾,并且及时去处置的话,人就不会死。“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在汉医的医理上面,人有各式各样的疾病,但是医治疾病却只有几个最关键、最重要的根本原则。不过,这些道理在遵守的时候也不完全是医生的事情,显然是由医患关系决定的,所以接下来《扁鹊仓公列传》里面就提到了“病有六不治”,但这六种病并不是真正的病,而是看待病的态度。
“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根本不相信医生的人没有办法医治,齐桓侯就属于这种。“轻身重财,二不治也。”明明生了病,却不愿意花钱来挽救自己的身体,那也没有办法医治。第三种叫作“衣食不能适”。生了病需要在生活上有所节制,但是如果不愿意配合,这种人也不能治。再下来,“阴阳并,藏气不定”。身体里面阴阳浮动不定,医生没有办法确切地把脉,找到阴阳失调的根本缘由,也没有办法医治。还有一种不能医治的,就是当人的身体弱到了一定程度,连服药都会伤害身体的时候,这种人无法医治。在汉医的医理中,药都是有好坏两面的,如果药物进到身体里面,造成的破坏让病人无法承受,那么这样的人当然也就无法医治了。最后一条是,“信巫不信医”,如果相信光怪陆离的巫术和鬼神,就没有办法医治了。
扁鹊针灸画像石之一(山东省博物馆藏)
扁鹊不只以医药闻名,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很多灵活的手法。扁鹊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观察那个地方特别的风气,“随俗为变”。邯郸的风气是“贵妇人”,女性生病之后很舍得花钱医治。到这种环境,扁鹊摇身一变,成了专治妇人病的名医。洛阳的风气是爱老人,意味着尊重老人,想尽办法为老人延命,于是在洛阳,扁鹊又变成了老人病的医生,专门治“耳目痹”。咸阳秦人的偏好是疼爱小孩,所以扁鹊又化身为儿科医生。
能够“随俗为变”需要几个基本条件。第一,扁鹊的医术必须够全面。老人、妇人、小孩,各自的病有那么多种,怎么可能治得完?但是如果医生能掌握处理疾病的一些根本原理、原则,再多种类的病症都难不倒。另外,不只要做一个医生,还要做一个社会观察家,走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在最短时间内体察当地的风俗,并应用这些特殊的风俗,找到当地人最看重医者的部分。
正因为这样,扁鹊声名鹊起。到什么样的程度呢?当时定都咸阳的秦国正在崛起,秦的太医令李醯听说扁鹊的名声后,自知技不如扁鹊,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忌妒心,怕扁鹊到了秦之后会造成医学环境的大变化,对自己不利,于是就诉诸那个时代最常用的手法,“使人刺杀之”。
扁鹊被暗杀了。但是扁鹊的名声并没有随着他的生命而结束,他的医理也没有因此断绝。司马迁特别说道:“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稍后到了全篇结尾处,太史公又针对“忌妒”这个话题,就扁鹊的下场补了一句短短的感慨。忌妒是一种强烈的情绪,而且带有非常巨大的破坏能力,所以扁鹊才“以其伎见殃”。
汉代疑难杂症指南
仓公早早就知道,医者的名气最好不要随便让别人知道,所以他“匿迹自隐”。但阴错阳差地,他的名气最后还是留了下来,被写在《史记》当中。
司马迁写扁鹊与写仓公,用的笔法完全不同。写扁鹊的时候,讲的是他以什么方式受了训练、教育,然后是在行医过程中特别值得称颂的传奇,同时将他所相信并留下来的医理夹杂在其中。写仓公的时候,《史记》宕开笔墨,先写了缇萦救父的故事。
仓公个性独特,还身怀绝顶医术,所以在乡里非常低调,低调到近乎孤僻。只要是知道他会医病的人,都跟他产生过复杂的纠结——许多人知道仓公能医病,但是仓公不一定愿意医治,因此在乡里结怨,被人家控告抓到长安去了。幸好他的女儿缇萦给皇帝写了一封文情并茂的书信,这才被救了出来。
我想,司马迁在写的时候,恐怕没有想让这个故事变成文章中最重要的一段,然而到了后世,反而是大部分人都知道缇萦的故事,她以孝心、聪明的孝行,以及令人感动的自我牺牲精神,在中国的传统价值中得到了特殊的定位。不过,也因为这样,后来人们都知道缇萦,却忘了缇萦的父亲才是这个传记真正的主角。缇萦的故事只是一个引子,是为了描述仓公的个性。相比名满天下结果遭杀害的扁鹊,仓公一开始就知道要低调,根本不愿意让自己的医名传扬在外。换句话说,依照仓公的个性,司马迁根本没有机会认识这个人,更不要说留下他在医学上的智慧了。就是因为他被诬陷抓到了长安,差点遭受肉刑,女儿救了他之后,反而使皇帝注意到了这个人。
缇萦在上书的时候特别说,如果让他受肉刑或者被杀,就再也无法改过自新,无法对社会有所贡献了。那么,这个人为什么值得让别人产生期待,待他改过自新后会对社会有所贡献?汉文帝调查一番之后发现,原来此人是个名医。汉文帝就好奇地问淳于意(仓公的本名):“既然你是个名医,那么你的医术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说你是名医,你到底治过哪些人?都用什么样的方式医治的?留下了什么样的记录?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可是有些东西听上去并不合理,所以请你告诉我。”于是,在《扁鹊仓公列传》的后半段,司马迁就记录了淳于意与皇帝的问答。
从史学的角度看,这段对话应该是司马迁在宫中档案里找出来的。他看到了这批资料,知道它的价值,所以把淳于意回答皇帝的长文全部收录到列传之中。
皇帝问题的关键,在于淳于意到底是不是一个名医。我们当然都知道,为了淳于意,后来汉文帝甚至废除了肉刑。不过,淳于意在狱中真的是“危在旦夕”,可以想见,他为了自救,必然要竭尽过去的所能来回答这个问题,证明自己的能力。另外,他还不能空口说白话,因为皇帝会找人去检验。为了让皇帝的使者相信确有其事,淳于意采用了一定的策略,把他结交过的齐国贵族以及他们所生的病,分门别类,一一地写了出来。
因为牵涉到生死,所以淳于意必然经过精挑细选,而且必然要讲其中的道理,包括汉代初年的医学中处置一些特定疾病时背后的原理。今天称之为“汉医”的这门学问,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也因此吸引了许许多多的人才。这么多有智慧、有能力的人集中在这里,才让这种知识发扬光大。淳于意等于是将这套已经发展了非常久的学问,集大成地写在他回答皇帝的文章里。从史学的立场上来看,这又彰显了司马迁自己在医学专业上的造诣。唯有如此,他才能够在古往今来这么多医者留下的医学材料之中,知道什么样的材料最有效,最值得被留下来。
讲完个案之后,接下来一大段,是淳于意回答汉文帝另外一些特别的问题。例如,很多病的名称是一样的,外表的病征也相同,可是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诊断?同样的症状,有些病会致死,有些却可以医治,这是什么道理?
淳于意回答说:“单纯地看症状是有限的,不能够用症状的类别去看病、诊断、治疗,这就是为什么古代圣人发明了脉法。”这就接到了前面的扁鹊,扁鹊是中国古代脉法上重要的突破者。脉象才是古代中国医学的度量、规矩、权衡、绳墨,只有在脉象当中,才可以感知到阴阳的差别,与天地相印。从脉象上了解阴阳、天地之间各种元素和力量在人身体里面的运作是诊断与医治的根本。脉法是非常复杂的,有一部分要依赖诊脉者的主观经验。所以,诊脉者必须非常有经验,才能够更细腻地去区分和感知到同样症状的不同起因。
淳于意接下来说:“长期以来,我一直累积并接触自己诊断过的病症,凭借这样的经验,才能真正诊断出确定的疾病。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些案例表明,表面上相同的症状,有些可能非常严重,有些却并不那么严重。这就是为什么表面上看同样的病,从脉象上看就知道有的是医不了的重症,有的是可以救活的轻症。”
皇帝又问:“我知道你医治了很多人,可是有一个人,齐文王,他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病,而且病得非常严重。既然你是一个名医,刚刚的记录里面也显示你几乎医遍了齐国的贵族,可是其中为什么没有齐文王?”这里就牵涉到淳于意的基本态度。他说:“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皆使人来召臣意,臣意不敢往。文王病时,臣意家贫,欲为人治病,诚恐吏以除拘臣意也。”如果被抓走了,那家庭靠谁养活呢?所以一知道这件事情,淳于意就逃跑了。他先把户籍从齐国移出来,让人们误以为他不在齐国。后来想想还不够,他就干脆在齐国境内到处游方,看很多的病人,赚足够多的钱。皇帝这样问,是因为心疼齐文王年纪轻轻就死了,他想了解,如果齐文王当时找了淳于意,医得活医不活呢?
当然,这个问题非常难以明确地答复。不过淳于意仍然很有诚意地、努力地回答。他说:“我虽然没有真正医治齐文王,可是我听到、看到并了解了他生病去世的情况。他最重要的是喘,然后头痛,接下来影响到眼睛看不清楚。依照我对医理的认知,这不是病,这是‘肥而蓄精,身体不得摇,骨肉不相任,故喘’。太胖了,又缺乏运动,身体就产生了各种复杂的问题,不应该拿来当病来医治。我们的脉法有一些很清楚的原则:二十岁的时候‘脉气当趋’,人年轻的时候血脉鼓舞,好像是在快跑;三十岁以上‘当疾步’;四十岁‘应安坐’;到了五十岁,则要‘安卧’;六十以上,‘气当大董’。”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健康,首先要看他的年纪。二十岁的时候的脉象是在跑,到了三十岁像是在快走,四十岁是安坐,五十岁是安卧,到了六十岁最好是深长,简直测不到,这才叫健康。齐文王生病时不到二十岁,依照脉象,这个时候要能够活跃。一旦把他当作病人来医治,在病理的处置上就要故意让脉搏变慢,而这是“不应天道四时”。后来齐文王的病很严重,医生甚至给他针灸,这就更加不行了,因为“所谓气者”,是要调养饮食,用各种方式来适应他的骨肉。在淳于意看来,年少的人本来应该鼓舞他的气,可是用针灸处理的时候就是帮他泄气,结果反而害死了齐文王。
这是一段非常有趣的对话。真正对话的双方不是皇帝与淳于意,而是淳于意与齐文王的其他医生。在这个隔空的对话之中,彰显了淳于意的水平以及他所代表的这套脉法、他所相信的那些医学原理。
仓公的智慧
后面一大段,是汉文帝问淳于意的来历。通过讲述关于自己的来历及医术的优缺点,淳于意的回答彰显了另一种历史面向——当时医者的养成、来历,以及自我认同。
回到《扁鹊仓公列传》开头讲仓公的部分。“太仓公者,齐太仓长,临菑人也。”也就是说,“太仓公”是一个尊称,因为他当过“太仓长”,他真正的名字是姓淳于,名意。他年轻时就喜欢医学,到高后八年的时候,同郡有个人叫“公乘阳庆”,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的医术出神入化。阳庆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一身的功夫和医学知识没有人可以传承,于是就传给了淳于意,包括“古先道遗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五色诊病”意味着通过各种表象,能够直接看到人的五脏——扁鹊在医学方面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能够拨开皮肉看到人的内脏,所以他的诊断才会那么精准。
跟随阳庆学了三年之后,淳于意就有了“知人生死,决嫌疑,定可治”的能力。齐国很多人知道他是阳庆的徒弟,但阳庆的老师又是谁呢?这一直是很神秘的一件事情。皇帝甚至在诏书里说:“我问了被你看过病的齐国王公贵族,没有人晓得你的老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跟谁学习的。”淳于意就解释,阳庆家里很有钱,他虽然有这么高明的医术,但是不随便替人治病,所以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不见得认识阳庆,更不用说阳庆的老师了。接下来,淳于意说:“我当时跟阳庆学的时候,他给我提了一个条件,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医方,所以大家不会知道阳庆,更不会知道他的师承。”他这是在告诉皇帝,医者有自己专业上的尊严。
皇帝又问:“这样有本事的人,为什么要教你呢?你是用什么方式得到这一身本领的呢?”淳于意就很诚实地说:“我开始学医的时候,根本不认识阳庆。”淳于意猜到皇帝心里的怀疑——如果阳庆根本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淳于意又怎么知道他的呢?
淳于意解释道:“我先是自学。后来因为我太喜欢这门知识,所以我到处学,去看看还有哪些方法可以用。有了一定基础之后,我听说齐国有个了不起的医者,叫作公孙光。公孙光传的是古方,而不是现在流传的这种知识。我先去拜公孙光为师,从他那里得到了各种医方和医学的道理。学到一定的程度,我就忍不住问老师还有没有别的。老师说,并不是他吝啬,有所隐藏,他会的都已经教我了。他还让我答应,这一身本领不能随便教别人。”这也是汉医的习惯,所有东西都是秘密传授的,不能公开。
淳于意答应之后,有一天公孙光闲来无事与淳于意讨论药方:
见言百世为之精也。师光喜曰:“公必为国工。吾有所善者皆疏,同产处临灾,善为方,吾不若,其方甚奇,非世之所闻也。”
公孙光就告诉淳于意:“其实还有一个人,也许你有机会跟他学。可是这个人,他是连我都看不起的,不愿意教我。如果有机会让他知道你的兴趣、能力,以及已经有的基础,或许他会同意见你。不过我要告诉你,这个人年纪很大了,而且家里非常有钱,所以你要用别的方式靠近他。”这个人显然就是阳庆。
虽然从公孙光那里知道了阳庆的名字,但淳于意并没有立刻去找阳庆。有一次,阳庆的儿子阳殷到齐国宫廷献马,这时候公孙光刚好是献马的中间人,如此也就认识了阳殷。两人交往一段时间之后,公孙光特别跟阳殷介绍,淳于意对医术有很高的热情,而且对医术高超的前辈极为敬重。这样,通过阳殷牵线,淳于意才认识了阳庆。淳于意其实是要让皇帝知道,他光是接近阳庆就已经非常困难了,所以要敬谨地侍奉阳庆,让阳庆特别偏爱他,从而传授一身功夫。
皇帝思考得非常缜密,马上就问淳于意说:“那你应该有弟子吧?你教过别人学你的医方吗?他们都学到了什么?”
淳于意回答:
临菑人宋邑。邑学,臣意教以五诊,岁余。济北王遣太医高期、王禹学,臣意教以经脉高下及奇络结,当论俞所居,及气当上下出入邪逆顺,以宜鑱石,定砭灸处,岁余。灾川王时遣太仓马长冯信正方,臣意教以案法逆顺,论药法,定五味及和齐汤法。高永侯家丞杜信,喜脉,来学,臣意教以上下经脉五诊,二岁余。
淳于意在细节上做了非常清楚的分疏,他教每个弟子都是不一样的东西。虽然他没有直接说,但是表达了两件事:第一,唐安跟他学了“五诊上下经脉,奇咳,四时应阴阳重”。唐安还没学成就去当齐王的侍医了,换句话说,光是在淳于意这里学到一点点皮毛,在世间行医就可以处理很多病症了。第二,淳于意答应公孙光和阳庆不会随便把医方和医法外泄,因此这几个弟子没有一个人可以取得完整的知识。这其实也是淳于意的小心机,他要告诉皇帝,全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他。
皇帝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依照你现在的本事,能够完全不出错吗?”这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淳于意再次巧妙地说:“治病的时候,一定先要把脉。把脉是为了精准地确认病因在哪里。另外,把脉能够测知这个病的严重程度。所以,如果脉象是顺的,就表示这个病可以治,脉象败逆的话,就无法挽回。”淳于意的意思是,如果你问我是不是每个病人都能够治好,我要诚实地说,不是。有些病严重到脉象已经败逆,我就不治了。可是如果你问我的是,我的判断会不会错,那基本上不会错。最关键的是我要判断病是可治的还是不可治的,不可治,我就不治了,可是当我要治,就一定能够治得好。
用这种方法,中国传统医学一些非常精要的思想被留在了《扁鹊仓公列传》当中。仔细分析,这又代表了皇帝跟一位名医的交手。皇帝怎么问、淳于意怎么回答,中间全都是智慧。最后皇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个时候可以信赖淳于意,淳于意也说服皇帝,活了下来。
太史公最后引用老子的话:“美好者不祥之器。”人身上有特别能力不见得是好事,这样的特质势必会引来许多忌妒甚至仇恨。扁鹊就因为医术太了不起,结果丢了生命。但是,淳于意不一样,他懂得隐藏自己的能力,当需要的时候又会拿出来运用在人际智慧当中,保全自我。对比这两位名医的遭遇,也可以得到这样一种对于生命的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