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郑列传:逆势而行的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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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将他对武帝一朝政治的基本看法写在《酷吏列传》中,与《循吏列传》对应;在探讨一个“吏”究竟应该用什么方法对待法律这个问题上,他又用《张释之冯唐列传》与《酷吏列传》做了一组对照,表现官吏面对法律的两种态度。对司马迁来说,他既恐惧又遗憾地看到,在汉武帝这一朝的酷吏手中,秦对待文字和对待法律的态度又重新复活了。而在《张释之冯唐列传》之中,司马迁建立了法律的另外一种样貌——它是所有人的基本行为和规范的标准,所以必须由一个正直的人担任廷尉,让法律拥有一以贯之的解释和尊严。

在第一百一十九卷的《循吏列传》之后,司马迁接着写了《汲郑列传》和《儒林列传》,把《汲郑列传》《儒林列传》夹在循吏与酷吏中间,司马迁是要以这种方式对酷吏的政治作风进行反思与检讨。

《汲郑列传》中,主角是汲黯,郑当时是配角。一开头,司马迁以简约的笔法快速切入重点——“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他的先人是战国时候的卫国贵族,到汲黯这一代往上溯七世,都是贵族。换句话说,汲黯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大家族。最早,汲黯在景帝时期当官,虽然年纪不大,却因为煊赫的家世当上了太子洗马。然后司马迁用四个字点出了汲黯的性格特点:“以庄见惮”。他在担任太子洗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庄重自持的风格,当时的太子、后来的汉武帝,从小看到汲黯也很忌惮。景帝去世之后,太子即位,汲黯成为皇帝身边的一个谒者。

司马迁写了汲黯两件有趣的事情。第一件事情是“东越相攻,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不足以辱天子之使”。皇帝派他去视察东越动乱,他没去,理由是:东越那里的人本来就个性暴躁,政治不稳定,那是他们内部已有的风俗和习惯,不需要将精神和时间耗费在这么遥远的事情上。为什么汲黯可以这样做?因为他是以近乎帝师的身份与汉武帝开始有了关系——他很明白,汉武帝不敢拿他怎么样。

第二次,河南大火,接连烧毁了千余家。这是当时的重大事件,所以皇帝又派汲黯去处理。汲黯回来说:“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为什么呢?因为这不过是一次意外。与上次去东越一样,他自作主张更换了使命。他说:“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做完这件事情之后,汲黯回来请归节,把使者的身份和权力还给皇帝,同时前来认罪,因为皇帝没有派他去发河南仓粟,他这样做无异于假传圣旨。当然,皇帝并不会怪罪他,“贤而释之”。

这两件事清楚地显现出了汲黯的个性和地位。汲黯出生于一个贵族世家,再加上在太子(后来的皇帝)面前的这种威严,所以能够讲别人不敢讲的话,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回来对皇帝说,不应该派使者去视察东越。他到河南之后,发现更根本的问题是水旱灾害,于是替皇帝做了正确的决定,即刻发仓,赈济灾民。

显而易见,皇帝并不喜欢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接下来,汲黯被任命为“荥阳令”。汲黯不想离开,他认为自己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守在皇帝身边,所以“耻为令,病归田里”。皇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把他召回来,拜为中大夫。回到朝廷里面,他马上“以数切谏”。没有多久,皇帝又受不了了,将他派出去当东海太守。如此来来回回,用这种方式,司马迁细腻而鲜活地描述了汲黯与汉武帝之间的关系。

下面一段司马迁则写了汲黯个性的来历:“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汲黯继承了文帝、景帝遗留下来的黄老政治风格,在他的心目中,一个好的管理政治的人是抓大放小,充分地授权,让每个人可以在自己的职位上尽到应尽的责任,就像之前在高祖身边看到的萧何、曹参一样。

汲黯有一个严重的先天问题:经常生病。生病的时候就没有办法出门,只能够将自己关在家里,当然不可能去用细致的方式去管理政治。他被派到东海去当太守,一到那里就开始生病,几乎不出门,可是这样一个太守却让“东海大治”,在当时被传为美谈。

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

这种macromanagement(宏观管理)意思是,你知道什么对人民是好的,坚持自己的原则,但又不去干预每一层的事务人员,这种方法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应该是有功效的。就像“萧归曹随”的故事,在曹参当政时期,是这个朝代最好的一段时间,汲黯在东海做了一年多太守,不过就是延续了这个传统,让东海成就了自主的秩序。

可是在汉武帝这一朝,累积了这么多的资源,让汉武帝可以从“无为”到“有为”。武帝“有为”的方法就是“文”与“法”(“文”指儒家及其人才、知识和信念)。与此同时,千万不要被后世所说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蒙蔽了,在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时候,他的内在基底是强调“法”的,所以“法”跟“文”这两种风格在武帝一朝得以并行不悖。汲黯被司马迁写进《史记》,恰恰是因为他“逆势而行”。在那样的一个时代,所有人要么因为“文”而被皇帝重用(董仲舒之流),要么因为“法”受皇帝赏识(张汤之流)。在这种情况之下,汲黯就显得非常特别。他“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因为有他,汉武帝这一朝的优点和缺点就更加鲜明地显现出来。

在汉武帝的时候,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是一个拥有很大权力的人,在武帝初年曾担任丞相。别的大臣要来拜见田蚡,甚至“中二千石来拜谒,蚡不为礼”,但汲黯从来不拜田蚡,顶多打个揖而已。

适逢天子要大举招揽儒家人才时,汉武帝讲了很多雄才大略的计划,讲着讲着,就被汲黯捕捉到了内在矛盾。儒者的理想是“唐虞之治”,它的反面是个人的私欲。儒者应当用对待自己的方式,甚至比对待自己更好的方式来对待其他人,这才叫“仁”;而“义”则是压抑自己的私欲和利益,只问什么是正当的、应该做的。于是,汲黯直接就指责皇帝:“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年轻的汉武帝第一反应是沉默,进而生气,然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掉头就走,干脆罢朝。这种地方就是司马迁的笔法最为精彩的表现,他必然是对“人”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和认识,才能用“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这么简洁的九个字,表现了汉武帝的一系列反应。

皇帝罢朝了,“公卿皆为黯惧”。随后,皇帝在内宫对侍从说:“汲黯之戆也!”这个“戆”指不懂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讲适当的话。即使气到这种地步,武帝对汲黯的指责也只是说这个人“戆”,意味着他仍然是忌惮汲黯的。因为有正直的信念,不论遇到谁责备,汲黯都理直气壮:“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他认为如果一个官员不能诚实地讲出自己的见解,就是失职,就辱没了这个朝廷。

有一次汲黯病了,庄助帮他向皇帝报告了病情。庄助是汲黯非常亲近的人,汉武帝忍不住问庄助:“汲黯何如人哉?”庄助的回答非常重要:“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其辅少主”其实是庄助客气的说法,因为他不敢直接说汲黯最大的长处就是辅佐皇帝。汲黯坚守自己的立场和原则,即使是最强健、最有力气的勇士,都没有办法让他屈服。皇帝点点头,说:“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如果我们按照《史记》的顺序往后看,在《汲郑列传》后面不远就是《酷吏列传》,《酷吏列传》显示武帝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讲好话,揣测他的好恶。然而就算私心这么强的武帝,当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社稷之臣”,有这样的大臣才能够真正保护社会和国家。

司马迁接下来做了一个比较。大将军卫青的姐姐是卫夫人,他随时都混在皇帝身边,皇帝也常常在床边接见他,从来不在意什么形象——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知道,卫青的权力是来自皇帝的私宠。接见丞相公孙弘的时候,“上或时不冠”,但终其一生,汉武帝只有面对汲黯的时候,“不冠不见也”。有一天汲黯要来跟皇帝报告,汉武帝还没有戴好帽子,看到汲黯来了,掉头就走,躲在帐子里面,“使人可其奏”。为什么?因为他理亏,不敢在不符合礼数的情形下召见汲黯。

随后司马迁笔锋一转,写了汲黯与张汤的一系列交锋。张汤受皇帝支持去改订律令,担任了管律令的最高职位廷尉。在这个过程当中,汲黯“数质责汤于上前”,他骂张汤的语言被《史记》记录了下来,他说:

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斑皇帝约束纷更之为?公以此无种矣。

汲黯的意思是说,做这种事情,你败德,生不出儿子。司马迁想以此树立一个能够指斥出张汤为非作歹的正面典型。

那个时候,汲黯经常跟张汤辩论。张汤是一个善辩者,“文深小苛”,“苛察”是他的本事。汲黯看的都是比较宏观的大原则,而且脾气不太好,通常会用带有情绪的方式来发泄。所以事实上,汲黯在辩谈的过程中总是输,他说不过张汤就只能骂人:“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刀笔吏”是说在文句技术上处理法令、法律,而并非处理本质性、原则性工作的人,统治者一般不会把这种人放到很高的位置上。那么,哪一位“刀笔吏”变成了“公卿”呢?就是张汤。“刀笔吏”处在这么高的位置上,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天下人会害怕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汉武帝朝另外一件大事就是讨伐匈奴,“招怀四夷”。虽然皇帝不那么喜欢汲黯,也没有给他太多机会,但是只要有机会,汲黯就会尽力劝皇帝“无起兵”,应该与匈奴和亲。

司马迁在文章中用汉武帝的感叹来定位汲黯。为什么是汉武帝的感慨?因为汉武帝不喜欢汲黯,用他的话来定位汲黯,就是在说明即使是权高如帝王也不得不感叹地承认,这种人格是“社稷之臣”的典范。一个人如果在自己的职位上履行职责,将公共利益和原则放在心中,不管当时流行的势力偏向哪里,都不为所动,这样的人才能够真正成为国家和社会成长的主要推动力。

汉武帝一朝最明显的流行趋势分两种:儒和法。

偏儒的一派往往会用漂亮的政治语言来提高并装点汉武帝的政权。彼时汉武帝一心向往儒术,所以“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以幸”。对文、法这两面,汲黯都很不以为然,而且他“常毁儒,面触弘等”。汲黯认为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饰智以阿人主取容”。当皇帝想要以某种方式来装点自己的权力的时候,“儒”给了他好多说法。

另外一边是用苛法、严律来治理这个国家。当皇帝的风格变得严苛的时候,“刀笔吏”就出现了,在治理的过程中榨取社会上的种种利益,抬高皇帝的地位和权威。面对这些人,汲黯也没有拿好脸色对待他们。汲黯特立独行,不偏文也不偏法,遇到这些权贵,哪怕是当时声誉空前的大将军卫青,也只是“与亢礼”。

卫青作为汉武帝一朝的大臣,得到了空前的称号——“大将军”。第一是因为姐姐卫子夫是汉武帝最宠幸的夫人;第二,卫青自己争气,他带兵出征,充分运用了皇帝给予的种种资源,面对匈奴打了很多胜仗,有军功。但就算如此,汲黯从来不觉得自己看到卫青应该有卑屈的表现。有人替汲黯担心,有人觉得他太狂傲,也有人试图说服他:“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汲黯的回答非常直接明确:“如果大将军身边围绕着的全都是对他卑躬屈膝的人,那这个大将军有什么尊贵的?大将军有一个被他尊重的人敢于跟他抗礼,地位反而会更高。”卫青听到这个话,“愈贤黯”,更加认为汲黯贤良,经常去问他“国家朝廷所疑”。在周围的所有人之中,卫青最尊重汲黯,因为汲黯没有那么多私人的考虑,他的意见也就最值得参考。

接下来,“淮南王谋反,惮黯”。淮南王刘安当时谋反,想要取皇帝而代之,但是他对汲黯有所忌惮,说:“朝廷里有些人我可以收服,有些人是我收服不了的。例如说丞相公孙弘,虽然他被皇帝重用,但并非不可以取代。”在要反叛的淮南王刘安的眼里,公孙弘这些人最大的特色就是权力在哪里就靠到哪边,不足为畏。但是有那种硬骨头,像汲黯,“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即使杀了他,他都不会退让。

前有卫青敬重汲黯,后则是想要叛乱的淮南王刘安忌惮汲黯,等于从正反两方面显现了汲黯的重要性。然而即使如此,皇帝并没有珍惜汲黯。“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汉武帝讨伐匈奴,取得的战功越高,自信心也就越强,越来越听不进逆耳的忠言,这个时候,皇帝身边用的人也开始产生关键性的变化。

当初汲黯跟在汉武帝身边的时候,公孙弘和张汤都是小吏,后来官职慢慢变动,双方地位此消彼长,公孙弘、张汤之流的官位不断上升,汲黯则跟皇帝越来越疏远。后来,张汤、公孙弘的地位已经跟汲黯一样高了。碰到这种状况,以汲黯的个性,就更加讨厌公孙弘和张汤,对这两个人越发不假辞色,经常在皇帝面前骂他们。但是骂得越厉害,公孙弘与张汤在皇帝面前的重要性反而越高,最后公孙弘官至丞相,还封了侯,张汤也担任了御史大夫。

有一次,汲黯最愤慨的时候忍不住对汉武帝说:“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这是一个非常粗鄙的比喻,汉武帝没想到汲黯说得这么直白难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等到汲黯离开了,武帝才说:“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像公孙弘、董仲舒这种有学问的人,至少会装饰一下自己的意见,这是汉武帝标榜的东西,同时也反映出汲黯从来不管这一套的性格。

接下来,“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这对皇帝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功绩,他希望大肆操办,于是“发车二万乘”,要把匈奴浑邪王及其部下接到长安来。可是要去哪里找两万辆车,还有拉车的马呢?“县官无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看到这种情况,皇帝就很生气,要杀长安令。至此,汲黯的脾气又上来了,他直接跟皇帝说:“你杀长安令干什么?你杀了他马就会出来吗?不对,你要杀我,杀了我马就会出来。”这摆明是一句赌气的话,他知道这样说皇帝会生气,搞不好还会治罪,但是即使会死,这话也不能不说。“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獘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匈奴将领背叛他们的君主来投降汉朝,朝廷可以慢慢地让沿途各县准备车马把他们按顺序接运过来,何至于让全国骚扰不安,使我们疲于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将呢!汉武帝的反应又是“默然”。

等到浑邪王真的来了之后,皇帝仍然要究责,“贾人与市者(和匈奴做买卖的商人),坐当死者五百余人”。汲黯找到机会在未央宫的高门殿向皇帝说明自己的看法:“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现在匈奴来投降,谈及应当如何处置这些人的时候,汲黯认为应该“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这才是对的方式。现在浑邪王率领数万之众来降,汉朝竟然“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汉朝非但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倒耗掉府库里面这么多的资源。到这一步,汲黯事实上是直接指责汉武帝“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微文”就是酷吏,他们抓住法令上面细微的规定,对这五百人施以极刑,这样处理就叫作“庇其叶而伤其枝”。匈奴投降汉朝,就像是最微末的叶子,可是现在为了要这些叶子,却把更根本的枝都给伤了,“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皇帝当然不赞成,最后说出一句:“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意思是,汲黯又讲这些不中听的话了。可以想见,在汉武帝这一朝,以后越来越少人能够跟皇帝直言了。在这里,也就显现了汲黯特殊的历史地位,不只是因为他的个性、勇气,更重要的是他的来历。

汲黯当过太子洗马,汉武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两人就建立了这个关系。如果其他人用汲黯这种方式跟汉武帝说话,恐怕性命早就不保,因为有这层特殊的关系,汲黯才能不断地在汉武帝身边说这些话,留下这些包含最根本的政治原则与智慧的记录。司马迁不忍心让这样的记录被湮没,于是写在《汲郑列传》当中,留待后世查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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