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列传:怨毒的能量
家仇
《伍子胥列传》被司马迁放在列传第六,全书卷六十六。
伍子胥是楚人,名叫员,他的父亲叫伍奢,哥哥叫伍尚,先祖伍举则是楚庄王身边非常重要的世卿大臣。
楚平王时,伍奢和另一名大臣费无忌都是太子建的老师。但费无忌很有野心,他本应直接效忠太子建,却将目光瞄准了权力更大的楚平王。楚平王要帮太子建安排婚姻,让费无忌负责挑选。费无忌花了很大的力气选到一位绝色美女,然后对楚平王说:“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楚平王相信了他的话,真的把这个女人娶到宫中,替太子找了别的女人。楚平王爱这个女人爱得不得了,还跟她生了一个儿子。
费无忌借由这种方式接近平王、接近权力中心之后,担心太子建继位以后会对自己不利,不断在楚平王面前诋毁太子建。太子建的母亲是从蔡娶过来的,不受平王宠幸。在费无忌的挑拨下,楚平王越来越疏远太子建,最后把他派到城父去守边,远离都城。
没过多久,费无忌又在平王面前攻击太子,说:“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愿王少自备也。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外交诸侯,且欲入为乱矣。”在这样的情形底下,“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问之”:“你是太子的老师,那么以你的眼光来看,太子到底怎么样?我是否可以信任太子?太子在边城会不会跟其他的诸侯勾结?会不会变成楚国的危害?”伍奢当然知道费无忌在背后所做的这些勾当,所以跟平王说:“王独奈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
费无忌一听就知道这番话是针对他的,于是对平王说:“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见禽。”在费无忌的离间下,平王不但决意要杀太子建,甚至觉得伍奢也不再效忠自己了,干脆把他绑起来,同时派人去杀太子建。可是,杀手司马奋扬心里也有自己的盘算——一个父亲让我去杀他儿子,如果有一天父亲后悔了,肯定不会责怪自己,而是归罪于我。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太子建,司马奋扬就先把消息透露给太子建,于是“太子建亡奔宋”。
费无忌看到太子建没有死,心中另生一计。他想,一旦太子建在宋找到了援军,在楚国最有可能支持并帮助太子建回来的人是谁呢?这些人当中地位最高的当然就是伍奢。于是费无忌跟平王说:“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可以其父质而召之,不然且为楚患。”让楚平王把伍奢的两个儿子都找回来,楚平王听信了他的话,叫人对伍奢说,“能致汝二子则生,不能则死。”
这个时候伍奢非常诚实地告诉楚王的使者:“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诟,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可是楚王不听,执意让伍奢叫两个儿子来。事实也正如伍奢所料,大儿子武尚觉得自己应该去,但是二儿子伍员制止哥哥说:“他们要叫我们去,不是真的要放过父亲,是担心我们一家如果有漏网之鱼会造成威胁,所以才拿父亲当饵把我们骗去,赶尽杀绝。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父亲一定活不成了。与其跟父亲一起去死,倒不如借这个机会赶快逃,还可以用别国的力量来为父亲报仇。”但是伍尚有不同的想法,他说:“我知道去了也救不了父亲,可这是我的原则。父亲叫我去我却不去,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这样吧,汝能报杀父之仇,我将归死。”于是伍尚去见楚平王,而伍子胥“贯弓执矢向使者,使者不敢进”,伍子胥就这样逃了。
兄弟二人选了不一样的路,由此开启了伍子胥的故事,也开启了他未来的报仇之旅。伍子胥逃到吴,遇到公子光,跟吴王僚发生了一连串紧张和冲突的关系。
子胥奔吴
季札让国的故事终结后,吴国受中原封建系统崩坏的影响,也在不断转型和变质。据《吴太伯世家》记载,从吴王诸樊开始,王位由父死子继变成了兄终弟及,诸樊传给了馀祭,馀祭传给了馀眛。馀眛在位四年,离世之前准备把王位让给季札,但是季札仍然不要这个王位,“于是吴人曰:‘……季子今逃位,则王馀眛后立。今卒,其子当代。’乃立王馀眛之子僚为王”。这里的“吴人”是指围绕在国君身边的大夫和士,他们在春秋封建体系中有特殊的地位。这群人商量之后,决定恢复父死子继的传统,让馀眛的儿子公子僚接任王位。这时候,有个人心里对这样的安排极为不满,他就是公子光。
公子光是诸樊的儿子。对他来说,自己的祖父吴王寿梦把王位传给父亲诸樊,诸樊死后传位给弟弟,是因为要把位子最终让给季札,如今若是恢复封建的王位继承原则,也应该是他而不是公子僚继承王位。毕竟他是长子诸樊的嫡子。公子光心里已经对吴王僚有了非常强烈的不满,而且认为叔父季札也会支持这样的做法,埋下了后来吴国内乱的种子。
此时,吴国产生了跟太伯立国、季札让国完全相反的现象——争。除了公子僚跟公子光的王位之争,还有吴楚之争。春秋时期,吴、楚彼此相邻,又都在不断扩张之中,难免就会出现摩擦。到了公子僚的时代,两国爆发了一次严重的冲突。
织布对吴、楚两个国家来说都是重要产业,织布的核心在于丝的生产,而生产丝的核心是养蚕,蚕需要桑叶才能够生长,所以种植桑树是牵涉到当地生产命脉的一件大事。吴、楚两国的这次冲突,就是边界两侧的丝女们为了抢夺桑叶而引发的。冲突进一步恶化,逐渐变成两座城池之间兵戎相见,然后成为吴、楚两国的斗争。吴国先夺下楚国边界的两座城,楚则蓄势准备反击。
就在全面开战一触即发的时刻,伍子胥从楚逃到了吴,处于冲突风暴的中心。
为什么伍子胥会逃到吴呢?由于伍子胥一家的遭遇起于太子建的失宠,而父亲伍奢是太子建的太傅,伍子胥跟太子建也有特别的渊源和情感。此时太子建逃亡在宋,伍子胥从楚国逃跑后,就到宋去投奔他。伍奢听到伍员逃亡在外,他知道这个儿子个性刚烈,对认定要做的事无所不用其极,于是感慨地说:“楚国君臣且苦兵矣。”言下之意,伍员这下大概不会轻易放过楚国了。讲完这句话,伍奢、伍尚父子就被楚平王杀害了。
这个时候宋国有华氏之乱,伍子胥也无法久留,不得已,又和太子建逃亡到了郑。两人在郑得到的待遇比宋要好很多,但春秋时期诸国关系非常复杂,太子建后来去拜访晋,国君晋顷公对他说:“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晋顷公的野心是凌驾于列国之上,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先收拾相邻的郑国,所以他想利用郑人对太子建的信任来帮助自己。太子建怀着这样的协定回到郑,不料却被身边的仆役出卖,把他跟晋顷公的合谋告诉了郑定公。此时郑国的执政者仍是子产,也就是《吴太伯世家》中提到的季札在郑国的旧识。郑定公和子产知道了这件事,就杀了太子建。
这是伍子胥必须面对的另外一个变局。
伍子胥决定带着太子建的儿子胜再度出逃。宋待不下去,郑也待不下去,他们去吴国。要进入吴国,必须通过昭关。在后来的戏曲当中,有伍子胥一夜白头的故事——昭关守门人要抓伍子胥,伍子胥通过很多人一步步地帮助,最后过昭关入吴,一夜白头。
不过,《史记》里“过昭关”的故事比较简单,相关人物只是一个渔夫。伍子胥因为要过昭关,就把身边所有的随从和行囊都放弃了,和胜二人孤身而逃,在几乎要被追到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江边。江边的渔夫认识伍子胥,而且知道他的急难,于是让他们上了船。在这位渔夫的帮助下,伍子胥得以渡江,进入吴的领域。安全之后,伍子胥心怀感激,要把身上的佩剑解下来赠给渔夫——这就又呼应了季札的故事,季札与徐君之间的交情也是跟剑有关。在春秋,士身上所佩的剑属于个人信物,这把剑也是伍子胥身上唯一的财产,他跟渔夫说:“此剑直百金,以与父。”有趣的是,这个渔夫回答道:“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圭,岂徒百金剑邪!”这位渔夫干脆连剑都不要,抱持着纯粹的善意,只是因为知道了伍子胥的急难,同情他的遭遇,不仅保住了他的性命,而且帮他进入吴国,不求任何回报。也许正是《史记》里这个渔夫的高贵情操感动了后世,所以后来的戏曲才会把伍子胥过昭关变成一出精彩的大戏。
依靠渔夫的帮助,伍子胥顺利进入吴国境内。但在快到吴国国都的时候,伍子胥在路上生病了,病到必须要在路上乞食。父亲是楚的贵族、楚太子的太傅,而他现在却沦落到必须乞食为生,可以说到了人生的最低点,然而他没有放弃,最终见到了吴王僚。
此时“吴王僚方用事”,有野心,想要攻打楚国。公子光同样想要有所作为。伍子胥是个聪明人,他一到吴国就立刻探查到了吴国的政治情况,于是就去找公子光,通过公子光的关系求见吴王。在吴王僚面前,他只说了一件事:“楚可破也。原复遣公子光”。根据他对楚国内部的认知和理解,伍子胥认为吴国是有机会赢的,不应该放弃对楚施压,尤其当吴国有公子光这样一个大将的时候。伍子胥认为,公子光刚刚在边界冲突中打败楚军,这时候如果乘胜追击,就可以把楚国灭掉。
吴王僚听完之后并没有马上做出决定,而是找到公子光说:“你介绍的这个伍子胥,建议我用你做大将去打楚国,你认为如何呢?”有意思的是,公子光跟吴王僚说:“彼伍胥父兄为戮于楚,而劝王伐楚者,欲以自报其仇耳。伐楚未可破也。”公子光提醒吴王僚,伍子胥作为楚国人,是想利用吴国报一己之私仇。听到公子光这种分析之后,吴王僚也就打消了念头,不再理伍子胥。
就像刚到吴国就立刻了解吴王僚跟公子光之间的关系一样,伍子胥立刻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外事”跟“内志”这两个词非常重要,外事指的是伍子胥的梦想,或者直白来讲,就是借吴王僚攻打楚国。而吴在军事与外交上面的关键人物是公子光,他原以为公子光想尽快建立功勋,一定乐意带军攻打楚国。然而知道吴王僚跟公子光的对话之后,伍子胥理解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公子光虽然负责军事和外交,但其真正的野心叫作“内志”,也就是想方法把本应属于自己的王位给夺回来。
伍子胥画像镜 扬州邗江县湾头区凤凰河工地出土,直径21厘米,圆钮座
伍子胥铜镜(上海博物馆藏),直径19.6厘米,圆钮座。
以伍子胥的政治判断和手段,他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立刻搁置了劝吴王僚派公子光攻打楚的这件事情,跟太子建的儿子胜“耕于野”。表面上看,他似乎放弃了报仇的野心,跟胜变成了只求温饱的吴国农民。然而伍子胥怎么可能真的放弃报仇呢?他布了一个局,“进专诸于公子光”。专诸后来袭杀吴王僚,公子光上位,成为吴王阖闾,之后当然也就启用了伍子胥,将他变为身边重要的谋士。
“我必覆楚”
接下来,吴、楚之间发生了很多重大的变化。
首先,“楚诛其大臣郤宛、伯州犁”。伯州犁的孙子叫伯嚭,他一看自己的家在楚处于危急状态,也逃到了吴国。吴王阖闾将伯嚭封作大夫,予以重用。而吴这边,“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吴王僚的两个弟弟被派去打楚国,听闻阖闾杀了吴王僚自立,索性投靠楚,楚也重用他们,把两人封在舒这个地方。
阖闾即位三年后,吴、楚之间的恩怨到了不得不爆发的时刻。这一次,吴王阖闾派伍子胥和伯嚭带兵去打楚国,而这个重要目标恰好就是舒。两个人把舒攻下来,把原来的两个公子抓回了吴国。阖闾本想趁胜打到楚国国都郢,不过吴国大将军孙武劝阖闾说:“民劳,未可,且待之。”于是阖闾放弃了进攻。一年后,也就是阖闾四年,吴再度出兵,这次拿下了楚的两个城池,六和灊。
再过一年,吴国“后院”一个偏远地区的小势力越国开始逐步兴起。为了好好对抗楚,吴国势必要先收拾这个后顾之忧,于是派兵打败了越。再一年,楚昭王叫公子囊瓦带兵进攻吴国,吴则由伍子胥带兵迎击,在豫章大破楚军,又拿下了楚的一座城,居巢。再过三年,离上次伐楚已经过了六年,吴王阖闾把伍子胥跟孙武找来,问道:“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何如?”二人商量之后回答说:“楚将囊瓦贪,而唐、蔡皆怨之。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阖闾遵照了他们的建议,与唐、蔡联合,大举发兵攻打楚国,“与楚军夹汉水而陈”。吴王的弟弟夫概这个时候想要强攻,吴王阖闾不同意。夫概不顾吴王阖闾的命令,带着自己私属的五千人军队直接出兵。“己卯,楚昭王出奔。庚辰,吴王入郢。子常败走,奔郑。于是吴乘胜而前,五战,遂至郢。”连胜五场重要的战役,一路打到郢。吴王阖闾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楚国国都。这个时候,楚昭王只好仓皇出奔,几乎是走投无路。到这里,司马迁再回头讲大仇得报的伍子胥。
伍子胥曾经跟申包胥有深厚的交情。他要逃亡的时候,告诉申包胥说:“我必覆楚。”但是申包胥也针锋相对地说:“我必存之。”如今,吴兵打进郢,伍子胥一时抓不到当时的楚昭王,于是做了一项非常极端的报复行为:“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逃亡山里的申包胥听到这个消息,派人去跟伍子胥说:“子之报仇,其以甚乎!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在这个环节上,又碰触到了司马迁念兹在兹的“天人之际”。当人的力量很大的时候,或许一时可以突破天的限制,但是天不可能一直被压抑着,如果有人违反天的基本规则,终有一日会被天惩罚。所以,申包胥跟伍子胥说:“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你原来是平王的臣子,亲自称臣侍奉过他,如今弄到侮辱死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违背天道到极点了吗!
听到申包胥这些话,伍子胥告诉传话的人:“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伍子胥的意思是说,我报仇这个目标这么遥远,别无选择,非得违背天道不可。你指责得对,但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今天不是我刻意违背天道,也就不会有大仇得报这样一个结局了。
回过头来说申包胥的“我必存之”。这个时候,申包胥去向秦求救。秦和楚一个在最西边,一个在最南边。虽然秦有实力,但是并不觉得应该去帮助即将灭亡的楚。“包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终于感动了当时的秦哀公:“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于是派了五百乘的军队去救楚击吴。秦军出动,“六月,败吴兵于稷”。
当时吴王阖闾为了找到楚昭王,一直留在楚国境内,吴国在内部疏于防范之下发生了政变,主角就是他的弟弟夫概。夫概出兵时违抗阖闾的命令,反而得胜,于是觉得可以借此战功换取政治上的资产,趁阖闾不在的时候自立为王。在这种情况下,阖闾不得不匆忙离开楚,回国去平定夫概之乱。楚昭王这时看到机会,就带着世卿臣子回到了首都郢。夫概被打败后来投奔楚,楚昭王就把夫概封在堂溪,命他为堂溪氏。楚重整实力之后,再度跟吴作战,这一次楚胜吴败,阖闾只好带着军队彻底退回吴国。
又过了两年,阖闾派太子夫差出兵伐楚,拿下了楚的番城。楚害怕吴国卷土重来,又从郢仓皇地把国都迁到了鄀。到这里,司马迁总结道:“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吴在阖闾即位之后,因为有伍子胥和孙武在旁边出谋划策,快速兴起,在春秋末年变成了一个重要的大国。
勾践灭吴
五年之后,吴王再度伐越,越王勾践带军迎击。与五年前不同,吴越情势逆转,越王勾践率军在姑苏击败吴国,阖闾也身受重伤。退兵回吴后,阖闾的伤越来越重,在病重的时候,阖闾把夫差叫到旁边来问:“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夫差回答:“不敢忘。”当晚阖闾去世,夫差即位成为吴王。
到这里我们大概可以看出,跟伍子胥关系最密切的核心故事,就是如何从楚出奔到吴、如何在吴谋划、辅佐阖闾并报复楚国的故事说完了,阖闾也去世了,后面还有伍子胥在吴的另外一段经历。
夫差即位之后,吴国对外关系的主轴从吴楚变成了吴越,伍子胥的角色和身份,也在历史的无情推移当中改变了。
夫差与阖闾对待伍子胥的方式极为不同。此前,伍子胥的名字是与孙武相提并论的,两个人在军事上有着同样的才能、想法,以及对抗楚的决心,能够同心协力。到了夫差即位之后,伍子胥的名字就不再跟孙武挂在一起,这时候像幽灵一般跟随他的,是伯嚭。
伯嚭也是来自楚的世卿,家族背景和伍子胥类似,两人都被吴重用,也都曾经带领吴国军队去跟楚国对抗。夫差被立为王之后,伯嚭的地位越来越高,最后被任命为太宰,主管军事上的事务。吴王夫差当然记得父亲阖闾在去世之前的提醒——不能忘了他的杀父仇人是勾践,所以两年之后,派军队去打越国,大败越国的军队。越王勾践收拾五千残兵逃到会稽山上,几乎面临灭国的危机。勾践只好贿赂太宰伯嚭,“求委国为臣妾”,希望用这种方法,让自己的社稷、国家留存。吴王听到这样的消息,便打算答应,但伍子胥认为越王勾践不是一般人,“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后必悔之”。夫差不听,采用了太宰伯嚭的计策,跟越重新达成了和平协议。
“吴王夫差”铜矛
(湖北省博物馆藏)江陵县马山5号墓出土
过了五年,吴王夫差在伯嚭的辅佐之下有了更大的野心,目标变成了曾经为五霸之首的齐国。这时齐景公刚刚过世,新立的国君没有办法压住国内因争宠而产生的混乱局面。夫差见猎心喜,便挥师北伐。这个时候伍子胥又有不同的意见,对夫差说:“勾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伍子胥仍然提议让吴王夫差先打越国,但吴王听不进去,还是依照自己原来的想法,跟太宰嚭一起出兵伐齐,大败齐师于艾陵,顺道灭了邹鲁之君。一路行军获得了如此大的胜利,也就使吴王夫差更不愿意听从伍子胥的建议。
“越王勾践”铜剑 (湖北省博物馆藏)江陵县望山1号墓出土
四年之后,吴王夫差仍然认为齐是他光大吴国最重要的一个对象,也真的就忽略了越王勾践。越王勾践采用身边的一个聪明人,也就是孔子重要的弟子子贡的计谋,“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伯嚭接受了勾践的重金贿赂,便不断在吴王身边说越国的好话。伍子胥看在眼里,再次劝谏说:“越是吴国的腹心之病,今天您竟然相信越国这种浮辞诈伪,而一心想从齐国得到好处。以吴国的立场来说,今天你打败了齐国,不过像是拿到了一大片石田。”“石田”是根本种不出任何粮食的田地,也就是说,吴国得到的只是表面上的好处,而不是实质的利益,因为它太远了。接下来伍子胥还引用了《尚书·盘庚之诰》中的话:“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易种于兹邑”。如果你知道有什么力量可能威胁到你,就一定要想尽办法把它彻底灭除。为什么商朝可以兴起,可以有这样的国祚?就是因为当商人看到威胁的时候一定会把它彻底根除。伍子胥继续跟吴王夫差说:“若不然,后将悔之无及。”
伍子胥屡次跟夫差说“不然你会后悔莫及”,但夫差就是不听。这一次非但不听,还“使子胥于齐”。临走之前,伍子胥跟儿子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吴王,他就是不听。今天,我可以预见吴国将要灭亡,你们不要跟着吴一起丧命。”于是把儿子带到齐,托给齐国大夫鲍牧照管,然后回到了吴。
太宰嚭与伍子胥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容不得伍子胥,不断在吴王夫差面前进谗言,把事实跟谎言交杂放在一起。他对夫差指出,伍子胥为人刚暴,不然他也不会到吴来,也不会念兹在兹地要对楚报仇。这个刚暴之人现在有了“怨望”:“你要去打齐,伍子胥不同意,然而你去打了,结果打赢了,这样的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如果现在吴国去打齐,伍子胥肯定还会阻止你,并且希望吴国的军队战败,因为这样才能证明他是对的。现在我们把吴国主要的力量都发动起来伐齐,而国内却有个人希望你失败。我们要出兵,他说他生病,没有办法跟着去。你把他派到齐,他却把儿子带去交付给齐的鲍氏。”太宰嚭接着说:“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愿王早图之。”吴王夫差听了这番话,像是恍然大悟:“微子之言,吾亦疑之。”然后赐了一把剑给伍子胥,直接对他说:“子以此死。”
伍子胥仰天长叹:“谗臣伯嚭作乱,王却要杀我。我曾经让你父亲带领吴国变成了霸主,你还没有变成太子的时候,有这么多公子争位,是我站在你这边,以死争之于先王,立你为太子。你刚刚当王的时候,要把你的国分给我,我都没有接受。而今天你听了奸臣这些话,就要杀害长者。”所谓“长者”,不只是因为伍子胥年长,更因为他曾是吴王阖闾身边的人。
然后伍子胥交代他的后事,死后“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他的遗言很快就传到了夫差的耳朵里,夫差非常愤怒,甚至不愿意给伍子胥一个体面的葬礼——他把伍子胥的尸体扔进江中,让其死后都尸骨无存。不过,伍子胥在吴国有自己的声望,有人特别为他在江边立祠祭拜。
伍子胥被杀之后,吴王发兵再度攻打齐。这个时候,齐悼公被杀,鲍氏——就是之前提到的掌管齐国大政的世卿——立阳生为新任齐王。吴王战败。再过两年,吴国国力强大,夫差想把自己抬到五霸那样的地位,于是找了鲁卫之君,“因北大会诸侯于黄池,以令周室”。
然而,就在夫差的身份升到最高的时候,伍子胥的预言也正在变成现实。
越王勾践打败了吴国的军队,杀了吴太子。夫差听闻,匆忙赶回,但因为毫无准备,所以只能去贿赂越国签订合约。越王勾践确实就是伍子胥所说的那种人,他有着坚强的意志,不会停止报仇。于是,失败九年之后,越王勾践终于灭掉了吴国,杀了吴王夫差,同时也杀了在整个过程中对勾践和越国都有帮助的太宰嚭,因为他“不忠于其君,外受重贿”。这样的人留着,随时都可能会背叛。
借由伍子胥的生平,司马迁讲了一个复仇的故事。复仇在春秋时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有各种方式和理由。正因为伍子胥是这样的人,所以当他看到越王勾践,马上就辨识出这个人跟自己一样,是不会轻易放弃复仇念头的。
司马迁将这些人如何念兹在兹地实施复仇写了下来,同时也探触到人性中的“怨毒之心”,在开头短短的几句评语中,就说“怨毒之于人甚矣哉”!人的内心如果充满怨毒,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产生多么隐忍而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