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导读:通古今之变
《史记》开创了纪传体史书的先河,但“纪传”二字却不足以涵盖《史记》的所有体裁。其中,“世家”就是《史记》在纪传体之外非常重要的构成部分,其中的篇目安排也凸显了司马迁对“通古今之变”的理解。
世家区分了两段很不一样的政治、社会结构方式。前面一段是在周代产生的封建制度。封建制度中有各种层级,慢慢整合成“公侯伯子男”这五层结构,接下来有世卿、大夫、士,这样就组合成了一个结构井然、秩序严明的封建社会。那如何追溯这段制度的起源呢?司马迁选择了吴太伯。
《吴太伯世家》是《史记》“世家”部分的第一卷。吴太伯最重要的事迹是让位。他知道弟弟季历比自己更适合担任领导者,所以远离宗周(西北周人崛起的地方),到了与故乡方向彻底相反的地方,东南地区的吴。从这里开始,周开始建立稳定的基础。所以,如果我们要说周是怎样兴起的,最关键的就是发生在吴太伯这一代的事迹——吴太伯让位之后,才有季历当王,再一步步将王位传到文王(季历之子)、再到武王而建立了西周。
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如果我们对应《史记》“列传”的结构,会发现在列传第一篇《伯夷列传》中,伯夷、叔齐最重要的事迹也是让位。
在这样的安排下,司马迁要彰显的人生价值就非常清楚了:即使在某一种传统或道理下应该属于你的东西,如果违背了某种更高的原则,都应该予以放弃。作为人,在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中,“放弃”是一种非常高贵的价值,吴太伯和伯夷叔齐的“让”在后世都有非常长远的影响。
从西周到东周,《史记》的世家部分一路把封建制度底下重要的列国(陈、卫、宋),以及其中的重要人物(周公、召公、管蔡)一一彰显出来。再下来就是进入春秋战国后,新的霸主崛起,我们又看到了晋、楚、越、郑、赵、魏、韩,一直到世家第十六篇——《田敬仲完世家》。
《田敬仲完世家》中最重要的事件是“田氏代齐”,这个事件代表了从武王伐纣成功之后,在周公的设计下运作了八百年的一套封建制度,在这个时候彻底完结了。世家记载到这一篇,完成了第一个阶段的记述。
另一个特殊阶段是从汉代建立到汉武帝一朝的“郡国并行制”时期。这是《史记》世家中第二个大板块,从世家第二十篇的楚元王开始,到荆燕、齐悼惠王,以及跟高祖一起打天下的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和周勃,一直到世家第三十篇。它清楚地让我们看到,汉代的郡国并行制究竟在以什么样的方式改变并决定着历史。
我们必须要佩服司马迁的史识,他在《史记》中建立的“世家”结构,非常清晰、利落,前十六篇中彰显出西周特别的政治、社会制度与变迁,而从第二十到第三十篇,又明白地展现了汉代郡国并行制的起落。不过,在世家的两大部分之间,还有三篇不太一样的文章难以归类,借由这三篇“例外”的文章,司马迁展现了他“通古今之变”的独到史观。
第一篇是接在《田敬仲完世家》后的《孔子世家》。按道理说,无论把孔子放前面还是放后面,都不应该有世家(封国之君)的贵族地位。在《孔子世家》之后,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陈涉世家》。陈涉就是陈胜,他和吴广最早在秦末揭竿而起,引发了秦末大乱,后来导向了楚汉相争、乃至于汉朝建立。陈胜、吴广的出身非常卑微,最多也就到自己称王的地步,既不属于前面西周的封建贵族结构,更与后来汉朝建立的郡国制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司马迁在“古今之变”的眼光下,就是要凸显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这件事在改变历史上的惊人能量。从这个角度来看,孔子和陈胜放在“世家”,而且放在一起,又有另外一层意义——司马迁要彰显这些少数非常难得的个人。他们不靠身份和背景,纯粹依凭个人,竟然能够发挥这样大的作用,几乎可以说是只手改变了历史。
孔子和陈胜、吴广又有反向对照的地方,同样是在历史上发挥巨大作用,他们的方式却完全不同。陈胜、吴广是刚好站在历史的时机点上,迎合了时代和社会的需要。这个时候,整个秦王朝像是坐在一堆炸药上,社会已经进入一种高度动荡不安的状况。换句话说,炸弹不是陈胜、吴广提供的,而是他们点燃的。借由凸显陈胜、吴广,我们更能够了解秦末整个变局究竟是从哪里开始转折的。
而孔子在这件事上刚好相反,他之所以能够发挥这么大的影响力,是在于他不愿意接受他的时代。他借由个人巨大的人格力量,抵抗封建制度必然要倾颓、败坏的历史潮流。从目的和结果来看,他当然失败了,这个潮流踩过他,继续走向春秋末年,更进一步恶化,变成战国的状态。
但是,司马迁在意的是更长的时间维度。当你把时间拉远、拉长,就会看到孔子的做法非但没有失败,而且达到了相当惊人的成就。他靠着他的意志、他的人格,靠着他感染的这些数量庞大的学生,再加上这些学生后来流转在社会各个角落所产生的效果,把封建制度中最内在、最核心的价值和精神一一保留了下来。因此,虽然封建制度瓦解了,起码再也不是原来的面貌,但是儒家却在这样的废墟中升了起来。如果没有孔子,不会有这样一个惊人的儒家传统。
儒家的前身是西周封建宗法制度赖以传承的王官学,经过了孔子,儒家才从王官学这种封闭、狭窄的范围当中解放了出来。王官学原是贵族参与封建制度必须接受的教育训练,而孔子在王官学中找到了所有人都能够依赖的资源和信念,便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像模像样的人。这意味着,本来只是为贵族准备的教育内容,被孔子彻底地普遍化了。“有教无类”不只是一句简单的口号,它彰显了孔子真正的历史贡献,孔子把原属于王官学的贵族教育内容,尤其是那些关于人如何建立自己、修养自己的想法教给了他的学生。
孔子在这中间的角色,非常类似于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火原是神的专利,普罗米修斯因不忍看到人的苦难和世界的黑暗,把火从神那里偷给了人。即使他知道做这件事情会被宙斯惩罚,但还是不顾一切把火盗给了人。孔子也是如此,对他而言,王官学里面对于人的信念和修养的讲究,就像是最重要的火与光,能够把人从黑暗当中带出来,从动物性里面解放出来成为人性。
《陈涉世家》之后是《外戚世家》。在朝廷的政治结构里,外戚并不是有正式地位的角色,但他们才不管历史应该给予他们什么位置,反而在政治、朝廷的运作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从理解历史的角度来看,如果不看外戚,很多事情我们是难以看清并理解的,例如《史记》本纪中显得尤为特别的《吕太后本纪》,背后就是由一群外戚支撑的。
其实汉代从建立以来直到汉武帝一朝,除了吕后在位的时期,外戚问题并不严重,但司马迁也许有一种历史累积的智慧,竟然用世家的体例刻意把外戚凸显出来,好像这是一个暗淡的预言——在汉武帝去世之后(也是司马迁之后),整个西汉的历史就开始走向外戚掌权、外戚治国,而且每况愈下,后来基本上凌驾了原来政治结构上的所有正式角色。不得不说,司马迁似乎有一种让人惊异的历史直觉,当我们现在再读《史记·外戚世家》,内心真的会有一种颤动——对于司马迁的这种历史远见,哪怕我们无法解释,也必须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