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世家:帝王师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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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遇黄石

《留侯世家》是世家的第二十五篇,描绘了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留侯张良。精彩得不得了。

依照史记世家的通例,一开始要先讲张良的来历。不过《史记》在讲张良来历的时候特别强调了几件事情,埋下了重要的伏笔,这些伏笔后来在张良的一生中,一直是他决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何经历、决定自己走向何处的重要因素。

张良的出身背景最重要的是“大父、父五世相韩”,他是韩国大夫中非常高层的世卿之后,祖父、父亲在韩国国君身边扮演着重要的政治角色。然而,随着秦不断地壮大,从西往东侵扰,遭受最严重威胁的就是在地理上跟秦紧邻的韩、赵、魏。在历史上,是韩、赵、魏三家分晋开启了战国时期,但这三家在领土和军事实力上其实是不平等的,最小、最弱的就是韩。所以,在张良的成长过程中,因为自己的家世背景,他目睹而且亲身经历了秦的壮大带给他们的种种痛苦。

到了秦灭韩的时候,张良还很年少,来不及继承他的家世(意味着他在韩的政治系统里实际是没有任何地位的),但因为他们家和韩国国君那样久远的渊源,在国破之后,虽然有家童三百人,但张良宁可不顾家,不把弟弟归葬也要为韩报仇。

怎么报仇呢?他选择的是当时在战国末年的流行办法——暗杀。在《留侯世家》中,张良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学礼淮阳”。在淮阳,张良遇到了一个大力士,让这个大力士做了一把重达一百二十斤的铁锤。等到秦始皇统一六国,东游到淮阳的时候,他就和这个大力士拿铁锤去刺杀秦始皇。不幸的是,铁锤投过去,“误中副车”。这显然是秦始皇出于安全的考虑——虽然一个车队有好几辆车,但看起来最豪华的那一辆,坐的却不一定是秦始皇本人。

暗杀的机会只有一次,张良没能够成功,但显然惹恼了秦始皇。“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相当于全国通缉张良。张良只好隐姓埋名,躲到了下邳。

然而,《留侯世家》用短短几句话就彰显出了张良与众不同的个性——“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明明全天下都在通缉他,他仍然能够“从容步游”。越是紧张,他越维持非常平静自在的态度,或者可以倒过来说,平静自在的态度这时反而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张良从容地走在桥上,遇到了一位老先生。老翁穿着粗布衣,走到张良旁边,然后把自己的鞋子脱了下来,伸手一丢,丢到了桥下。然后他非常无礼地对张良说:“小鬼,去帮我把鞋子捡起来。”

张良当时的心情是怎样呢?虽然他藏匿在下邳,看上去很平静,但是内心不可能不激荡着各种情绪——他刚刚刺杀了当时全天下最有权力的人,虽然失败了;他被全国追拿,仍然从容以对。可以想见这个少年自视多高,有多强大的自信。但是,他在桥上碰到了这个破老头儿,叫这个志气如此之高的韩国公子,去桥底下帮自己捡鞋子,而且鞋子也不是不小心掉的,是当着张良的面丢下去的。所以张良的第一反应是“愕然,欲殴之”,恨不得伸拳就要打人。但一看对面是个老人,“为其老”,勉强把气给忍下来,真的去桥下把鞋子捡了上来。

捡上来之后,老翁还不放过他,说:“帮我穿上。”张良这时候脑袋里可能转过了千百个念头:我干吗要做这样的事情?但既然都已经屈辱到帮他捡鞋子了,那就再帮他穿上吧。因此张良跪下来,又帮那位老翁把鞋子给穿上了。老翁在张良帮他穿鞋的时候,还把脚举高,对张良极不礼貌。穿完了之后仍是无礼,大笑而走。这一路的无礼,让张良觉得非常惊讶,忍不住一直看着老翁离去的背影。

这个老翁走了很远,又回来了,看到张良还在那里,就对他说:“孺子可教也。”我们今天把“孺子可教”当作是一个好的成语,但是回到原来的情境下,这几个字仍然暗含了一种狂傲的口气,意思是:“小鬼,你还可以呀,我愿意教你。”怎么教呢?老翁告诉张良说,五天之后天亮时,到这里来找我。

张良觉得不对劲,但是仍然恭恭敬敬地跟老翁说:“好,五天之后我会来。”这是他的个性特征。五天之后天亮的时候,张良到了桥头,老翁已经在那里了,非常生气地骂他:“你这个小鬼,跟老人家约会,你竟然晚到?”发了一顿脾气之后,老翁又说:“五天之后,同样时间来找我。”

张良学乖了,五天之后,鸡刚叫就出发了。但一到桥头,老翁又已经在那里了。事情重演了一次,老头再次骂了他一顿,然后约了五天后见面。

下一次张良干脆夜半就出发到那里,总算比老人家早到。这回老翁看到张良,高兴了,说“这样才对”——老翁根本就是故意的,跟张良约天亮,实际上自己午夜没过多久就去了。老翁从怀里拿出一册书来交给张良:“你好好地读这本书,就可以做帝王师。十年之后,你辅佐的人就能够成为王者。十三年之后,小鬼,你到济北谷城山下来找我,山下有一块大黄石,那就是我。”这就是在中国的传统文献上非常有名、反复被引用的黄石老人的故事。

不过,我们在《留侯世家》的开头重新看这段故事,应该要体会到一些不同的东西。这个故事很显然是后来为大家所流传、相信的关于张良的神话,而这个神话必然来自留侯张良本人。我们想想看,当时没有任何目击者,只牵涉到一个人跟一个神,或者说一个人跟一块石头。如果不是张良自己讲出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个故事?所以,司马迁是要让我们知道,这是留侯张良的本事,他要让人家相信他是注定要成为帝王师的人,而且他那些犹如神助的意见和想法,不是一个凡人的智慧所能想出来的,而是在年少时有一段奇遇,得到了这本《太公兵法》的书所产生的。

《太公兵法》的“太公”,一般认为可以远溯到姜太公。如果真是姜太公留下来的兵法,那么这种由历史和时间所带来的权威,就使得深稔《太公兵法》的张良所提的意见有了特殊的分量。可以说,张良借着这段神话,给自己树建了独特的权威性。

这个故事还有一层用意同样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张良怎样成为一个成年人。年少的时候,张良的心情是那样直接而冲动——刺杀秦始皇。在那时,他以为刺杀是最好的手段,以为只要杀死秦始皇,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在下邳的桥上,如同神话一般,黄石老人真正教他的是不能只在外表上从容步游,如果你的内心仍然充满了各种激动,就看不到更长远、更广大的一种角度,无法成为真正的智者。如果是这样,那你还远没有资格在这个乱世中追求自己的成就,甚至创造历史上的功业。当遇到“不意之间”,即完全无法防备的意外的时候,你能不能不用冲动和直觉来应对?能不能保持耐心,保持理性的思考?

这样一路看下去,我们会发现,这是司马迁心中留侯张良身上最重要的特色:当面对最严重、最可怕的大事和挫折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他。只是司马迁追根溯源,却追到了这个传奇和神话上——原来张良是如此幸运,曾经得到黄石老人的教诲。

运筹帷幄的“始祖”

《高祖本纪》中有这样一段话:

夫运筹策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

这是汉高祖刘邦对张良的至高评价,也是“运筹帷幄”一词的来处。从历史的结果来看,刘邦从崛起一直到成为皇帝的过程中,许多关键时刻都是靠着张良的建议,要么解除了危难,要么开拓了新的机会。但是,世家公子张良是如何与刘邦结合在一起的呢?

《史记》中记载,秦末大乱伊始,张良靠着世家公子的地位,聚集了少年百余人,本来准备去投靠景驹,但是在“留”这个地方,也就是后来张良被封的这个地方,他遇到了刚从沛出来的刘邦。这是一个重要的伏笔,牵涉到后来刘邦为什么会把“留”封给张良,使张良正式变成“留侯”。这个称号是有感情上的意义的,意思就是,当刘邦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时,认为在留遇到张良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对张良而言,如果不是遇到刘邦,他很可能就随着景驹而去了。这个时候,张良内心最重要的想法是,如何建立自己的势力,以及如何延续被灭掉的韩。因此,他游移在对沛公刘邦的效忠和对韩的认同中。等到项梁的势力越来越大,张良去见项梁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把自己当作刘邦的人。他念兹在兹的是韩,他劝项梁说,你已经立了楚怀王,也就是说楚已经有了继承者,但韩还没有,韩公子韩成是一个好人,你可不可以把他立为王,如此一来,你立的王所带领的势力一定会帮助你,这是对你非常有好处的。项梁听从了张良的意见,找到韩成并立其为韩王。韩成被立之后,张良就去做了韩的司徒,辅助韩王。

所以,看起来张良会投入韩的阵营,与刘邦越走越远。可是当刘邦带领军队从洛阳南出时,张良又去找了刘邦。因为这个时候韩王的军事行动不太顺利,张良借着老交情去找刘邦帮忙。刘邦也很够义气,一听张良需要,就带着军队帮韩成打下了十几座城。用这种方式,韩王成得到了落脚的基地阳翟。也因为这样的交情,张良愿意跟着刘邦一起往南,然后在接下来的军事行动上极大地发挥了他的作用。

这时候,沛公手底下大概有两万人。张良就劝他,秦的守军还很强,我们不可以轻敌,不过我听说带领军队的人是屠夫之子,这种人出身庶民,通常很容易被贿赂,所以你先按兵不动,夸大军队的实力。张良叫他把伙房扩张,大张旗鼓地煮饭,并且煮五万人的饭。这时敌人看到炊烟,算出刘邦的军队有五万人吃饭。当然,还要有各种旗帜布在山上容易看到的地方。同时,这时候已经在刘邦阵中的郦食其则拿各种重宝贿赂秦将。果然如张良预期的那样,秦将因为是做生意的人,衡量一阵之后,觉得应该投降刘邦,还愿意带着军队跟刘邦一起打到咸阳。

这时,刘邦理所当然地认为张良的计谋已经奏效了。不,张良还有下一步。他说,我们贿赂的只有这个将军,但那些兵卒会投降吗?如果他们不投降,我们就会受到危害。张良真正要达到的效果和利益是什么?他要借由秦将想投降而心情松懈的状态,让刘邦去攻打秦军,秦军果然一击即溃了。

打赢了这场仗后,刘邦接下来一路往西北走,到了蓝田,再度遭遇了秦兵。这场战役在《史记》里描述秦兵的只有两个字:“竟败”,但这简单的两个字放回到楚汉相争、刘邦崛起的过程中,又是如此的重要。从第一次攻下宛、西入武关之后所遇到的秦兵秦将,从实力来看刘邦是没有把握打赢的。但正是靠着张良的计谋在上场战役中取得的胜利,刘邦的军队一步一步乘胜往西走,到了原本打不下来的蓝田,也打赢了。因为有了这两场重要战役的胜利,本来几乎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刘邦最先进入了咸阳。

刘邦进入咸阳后的一段,在《高祖本纪》也写过,但《留侯世家》里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刘邦进咸阳后,秦王子婴投降,刘邦长驱直入地进到了秦的宫室里,看到“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这是多大的享受和诱惑啊,他进了秦宫后根本不想出来。《高祖本纪》记载,这时有两个人给高祖出了意见,一个是樊哙,一个是张良。

樊哙和张良的出身非常不一样。樊哙是一个武士,一个粗人,本来就不习惯这种豪华的享受。他劝刘邦不要留在这里,但是刘邦不听。这时候,换张良去劝。张良怎么劝?他说:“老大,你想想看,今天我们进到咸阳,凭的是什么?”张良知道,刘邦再怎么样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长处,就是有自知之明。刘邦知道自己是一个流氓混混,只是喜欢夸口而已。张良瞄准的正是他这一点,继续说:“我们之所以今天到了咸阳,进入秦的宫室,是因为秦无道。正是靠着秦在统治上所犯的错误,我们才能进来”,“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你越是诉苦,越是认同、跟随着一般人,越能够得到好的帮助和资源。今天你一进来就安于此乐,这叫“助桀为虐”。张良担心刘邦听不进去,就再跟他说了一句我们今天还在用的俗语——“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不要老是想要轻松的,老是听好听的,这件事应该听樊哙的建议。于是,刘邦就离开了秦的宫室,还军霸上。

接下来就是鸿门宴了。在这里,司马迁用了非常俭省的方式,说:“语在《项羽》事中。”如果你对这个有兴趣,要去看《项羽本纪》。不过,在《留侯世家》里,他补充了一个细节。

鸿门宴后,项羽进入咸阳大封功臣,他违背了原来的承诺,不把关中给刘邦,而是让刘邦去非常偏僻的巴蜀做汉王。刘邦为了感谢张良在鸿门宴上的帮助,赏给张良“金百溢,珠二斗”。但张良不在意这些财货,转手就送了出去。送给谁呢?项伯。在鸿门宴上,真正在项羽旁边但心向张良而救了刘邦的是项伯。这时候项伯又发挥了作用,说服项羽,让刘邦同时拥有了汉中。

这个时候,项羽大封六国,包括韩。我们不要忘了张良是韩人,他要回到韩王的身边,所以刘邦带军队入汉中时,张良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回到韩王身边之前,张良又送给了刘邦一个重要的礼物。

他告诉刘邦,去巴蜀的路上,要把经过的栈道全部烧掉,表示你不会再沿着这条路回来,以此让项羽安心。这一点是在《高祖本纪》和《项羽本纪》中都没有写的,原来也是张良的作用。

张良回到了韩王的身边。但是因为张良过去一直在刘邦身边,韩王对他没有那么信任,没有马上重用他。另外,项羽并不信任这些六国之后,怕他们回到故国会对他不利,所以基本上是把韩王扣押在自己身边。张良跟着韩王,得到了跟在项羽旁边的机会,他对项羽说:“刘邦一路把栈道都烧了,您可以放心,他不会出来和您做对了。如果不考虑刘邦,那天下现在最严重的事情就是东边的齐王田荣的反叛,您现在应该全力来对付齐王。”

项羽也以为栈道被烧掉,刘邦就出不来了,于是安心地带领大军离开咸阳返回故乡,在途中决定先收拾六国之后,尤其是齐。刘邦和他阵营的长处就是,他们总是可以掌握充分的讯息。当项羽一心一意看着东方的时候,刘邦的机会来了。他找到故道突袭出来,轻而易举回到关中,拿下了这块项羽违背誓言没有给他的地方,这成为楚汉相争第一个关键转折,而这个转折背后真正的关键人物,就是这个如此聪明且一心一意要帮助刘邦的张良。

成就汉朝的两大决断

司马迁记录了张良在汉朝成立前后所做的种种筹谋和贡献,快要写到张良生命终点的时候,他突然插了一段话。很容易被忽视,但非常重要。

司马迁在这段话前写到,张良一度跟着高祖皇帝带兵去北边的代,在马邑城又贡献了妙计。这个妙计具体是什么,《留侯世家》里并没有详细说明。接下来,司马迁又提到,在立萧何为相国的时候,也是张良给了重要的意见。但接下来,司马迁转而写道:

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

这段话为什么重要?司马迁是在总结,同时也在明白地告知后人,他在用怎样的标准和原则来选择《留侯世家》的内容。张良对这段历史时期太过重要,虽然司马迁掌握了这么多材料,却不会通通放进史书中。这种情况,也是史家在做史学研究时最大的功课和考验。很多时候,史家掌握的材料远超过可以运用的,这个时候考验他的就是“史识”。“史识”决定了史家在庞杂的内容材料中选择留下什么、舍弃什么。

《留侯世家》有一个非常特别也非常高的标准,那就是在张良各种不同的计策中,必须要确切关系到天下(这里指汉朝)存亡,才能被写入。司马迁用这种方式,标举了两件事:第一,张良在历史上的重要性。光是关系与天下存亡相关的事情(收入《留侯世家》的)就有那么多。同时,他做过很多别的事情,用这么高的标准放不进来;第二,我们可以借由《留侯世家》来对照汉朝如何成立,以及后来刘家天下如何维系的大主轴。所以,当我们知道了司马迁这个用意后,回过头再来读《留侯世家》,就知道每件事情背后都是一个天下存亡的关键点。

在《留侯世家》中的许多叙述,有一部分可以补充《项羽本纪》《高祖本纪》中所显现出来的楚汉相争的过程,还有一部分帮助解释了高祖成立汉朝后,刘家的天下是怎样一步步稳固下来的。从《留侯世家》里对读楚汉相争的历史,我们知道项羽无意中又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一路把韩王韩成留在自己身边。项羽不信任韩成,不愿意让韩成真正去统治韩国故地,而且最后因为各种原因杀了韩王,等于是把张良直接送给了刘邦。

那时刘邦刚刚收回关中,接下来准备东征楚国。到了彭城,刘邦碰到了一次大溃败,退回到下邑。这个时候,刘邦延续着我们在《高祖本纪》里看到的个性,他不承认挫败,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卷土重来。

《史记》的这一段记录非常鲜活——“汉王下马踞鞍而问”。即使是溃败如此,刘邦仍然有他的自信和雄才。他问,我现在要把出关之后打下来的关中以东这一块地方送给别人。应该送给谁呢?

这个话对谁问呢?张良。张良马上就明白刘邦在问什么,所以立刻给了他三个名字。第一个,九江王黥布。九江王的称号是项羽封的。在张良眼中,这个黥布是楚之枭将,和项羽来自同样的地方,而且都是真正会打仗的、有楚军事传统的人。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和项羽之间是有嫌隙、恩怨的。第二个,彭越。齐王田荣第一个站出来反项羽的时候,彭越是跟着一起反的,当然也不可能真心服从项羽。第三个是谁呢?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张良的洞视——他说:“你身边这么多将领,其实只有一个人真的可以独当一面,这个人就是韩信。”

张良知道刘邦要干什么,他说,把这块土地送给这三个人,就可以打败项羽。刘邦立刻就听从了他的意见,马上叫随从去说服九江王黥布,然后再去联合彭越。最后,刘邦果然主要就是靠着这三个人的兵力打败了项羽。而这三个人的兵力又是凭借什么得来的呢?刘邦的慷慨,或者说无赖。从刘邦的角度来看,反正所有占领的地方都是额外得到的,一旦碰到问题,他一点都不吝惜,通通都散出去。正因为他的慷慨,这三个人又有自己的野心,想要得到自己的势力范围,所以非常容易就上钩了,纷纷投奔或是更加效忠刘邦,尽全力攻打项羽。在彭城之战这样糟糕的情况下,刘邦竟然可以用这种方式反弹。

《留侯世家》所讲的下一桩事情也关系到天下存亡。到了汉王第三年,又出现了一个危急时刻。在荥阳,刘邦被项羽的大军团团围住,情况极其紧急。这个时候,他身边的策士郦食其跟他商量说:“依照历史,商成立的时候,汤伐夏桀,把夏桀的后代封在杞。等到周建立的时候,也把商人的后裔封在宋。我们今天之所以面对这个状况,是因为秦的无道,秦无道最明显的一件事情,就是侵伐诸侯社稷,让六国之后竟然无立锥之地。依照这个历史教训,你现在就干脆说,通通帮六国之后复国,让他们都有一席之地,重新刻这些六国的封王、封国之印,那样的话,他们的君臣百姓都会感恩,愿意当你的子民。你就可以南向称霸,所有六国之后都服从你、支持你。楚一看你的实力比它大太多了,这时候只能乖乖地跟你协商,甚至投到你的麾下。”

刘邦一听,这太便宜了,刻几个印,把这些地方封给这些人就可以解围,甚至可以战胜楚,干吗不做呢?于是他就说:“快、赶快去!”这就是刘邦的个性,要做就会马上就做。但刻印需要一点时间,在郦食其准备去执行这个计谋的时候,张良来了。张良从外地回到刘邦身边,刘邦留他吃饭,席间就说了这个计谋,问张良说:“你觉得如何呢?”张良一开始没有评价,而是问:“这是谁帮你想的?你如果用了他的想法,基本上你就大势已去,不必再玩了。”刘邦当然吓了一跳,问张良为什么这样说。

这里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描述。张良拿起了一把筷子,说:“这样,我借由这些筷子一条一条地帮你分析。第一条,汤封夏人的后裔在杞,那个时候已经明确可以致桀死命。换句话说,当商汤攻伐夏桀的时候,是等到他已经确定赢了之后,才把夏人的后裔封在杞。请问大王,你现在能确定你可以致项籍于死命了吗?”

刘邦当然诚实地说:“不能。”

张良说:“这是第一不可。第二,还是看历史的前例。武王伐纣也是一样,他之所以把商人的后裔封在宋,是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能够得到纣王的头颅了。今天你也能够得到项羽的头颅吗?”

刘邦说:“我当然不能。”

接下来张良再问:“武王伐纣成功之后,他把箕子释放出来,去拜比干之墓。请问,今天你有这样的权力和实力,可以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了吗?”

刘邦忙说:“我不是,我不行。”

所以张良说:“这是第三件有问题的事情。再者,你现在已经可以把这个粮仓里面所储藏的粮食、余钱来救济穷人了吗?”

刘邦说:“没有啊,我做不到。”

然后张良说:“这是第四个有问题的地方。再来,武王伐纣成功之后,他马上就可以息武,把军队给解散,不打仗了。你现在已经到了可以不打仗的地步了吗?”

刘邦还是说不行。

“所以这是第五个有问题的地方。”张良又问,“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太平年代,因此可以来处理应该怎样建立一个新制度的时候了吗?我们现在已经可以把军队解散了吗?”

刘邦说:“不行。”

张良继续分析:“再下来,你能够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吗?”

刘邦当然说:“我做不到。”这就是第七个有问题的地方了。

最后,张良指出,郦食其最严重的错误在于,他所使用的历史前例跟刘邦此时面对的情况完全是南辕北辙。郦食其所讲的,都是别人已经明确得到胜利后,对过去仇敌的处理办法,但刘邦的状况完全不是这样。

“那么多人去故旧、跟着你不就是希望在天下大乱的状况下,日夜望咫尺之地,期望也有一天有机会可以封侯封王吗?你今天把六国之后都给立了,不就是告诉这些天下的游士说,没你们的份了。能封的、能给的都给完了,那请问,这些人该怎么办?他们要做什么事?当他们不可能从你这里得到好处,就会回到故主身边,谁还来帮您打天下呢?这是第八个不可以啊!”张良接着说,“分析了这些事情,你还觉得立六国之后可以让楚有所忌惮,或是削弱楚的实力吗?刚好相反,原来你已经应付不了项羽,去立六国之后是给自己找了更大的麻烦。”

依照司马迁的写法,刘邦听完,一口饭还没吞下去,马上吐出来骂道:“这个王八蛋,差点害死我。”当然,他骂的是郦食其。然后刘邦马上叫人去销毁了这些印。就这样,张良再次阻止了刘邦即将犯下的严重错误,挽救了他夺取天下的机会。

刘邦的救星

从楚汉相争到汉的成立,刘邦如何得天下、治天下,乃至于这个政权如何顺利地传到刘邦的儿子汉惠帝的手里,整个过程中,张良基本上无役不与。因此,司马迁明确告诉我们,他只记录张良的计谋中影响到天下存亡的部分。真的有这么多事情是靠着张良的计策才得以成功的吗?我们回过头看《留侯世家》中桩桩件件的记录,不得不承认司马迁所言非虚。

汉四年,楚汉之争正在胶着中,刘邦派韩信去攻打最东边的齐故地,韩信带兵成功地把这个地方平定了下来。平定下来之后,韩信的野心出现了。这件事情比较详细地记录在《淮阴侯列传》当中(韩信就是后来的淮阴侯)。司马迁告诉我们,读《留侯世家》到了这一段的时候,要插入来看《淮阴侯列传》。

《淮阴侯列传》记载,韩信平定齐之后,派使者去跟刘邦说:“我到了齐,发现齐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伪诈多变,都不老实,不会乖乖接受统治。这是一个反复之国。”他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楚汉相争是怎么开始的,就是来自西边和东边同时发生的变化:西边是刘邦偷偷北上占领了关中,东边就是齐的田荣不满项羽封王的不平等,反了。这一东一西两股势力,造成楚汉相争后来的局势。所以,齐不是一个那么容易统治的地方,更麻烦的是,齐的南边紧邻着楚国的领土和势力。

因此,韩信就说:“我看,我必须要当齐王。”但他还是客客气气地说,“这样吧,我在这里当一个假王,也就是暂时当个王。为什么呢?因为用这种方式,我才能够占领齐的地方,够免除齐的不安定状态。希望你同意让我当假王。”

这里有一个背景是,当时韩信的势力越来越大,而且他是一个真的会用兵的人。而刘邦被项羽的楚的军队牵制着,势力和军事行动空间实质上是不如韩信的。所以韩信在这件事上基本是有恃无恐。

刘邦这时正被项羽的军队围在荥阳,本来就已经在急难中,韩信又给他来这么一招,简直是火上浇油。于是,刘邦看完使者带来的信,马上就大骂:“今天我被困在这里,时时刻刻都在想,你到东边去,如果成功了,你要带着你的军队来帮助我、来救我。你什么都不想,也没有顾念到我,只想自己当王!”

这个时候刘邦身边有张良和陈平,他们两个就偷偷地踢刘邦的脚,为什么呢?因为刘邦忘记了,韩信的使者还站在那儿,他还要回去汇报韩信刘邦是怎么反应的。张良偷偷地在刘邦耳边说:“这时候我们的状况很不利,你觉得你可以阻止韩信称王吗?”意思是,如果你拒绝他,他就自己称王了,如果他自己称王,也就意味着你逼他跟你决裂了。然后张良又说:“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你反而要摆出这个姿态说,这是我的好意,我愿意让你当王。用这种方法你把他稳定下来,不然后面可能产生的变化是我们担不起的。

韩信平齐之役地理形势图 引自辛德勇《历史的空间与空间的历史》

刘邦听了张良的意见,立刻就压抑了自己的情绪。这里我们不得不感叹,刘邦真会演啊,刚刚使者已经看到他发了一顿脾气,可他赌这个使者没听清楚他发脾气的具体内容,所以就补了一句话——这些段落简直像是在写剧本一样,刘邦使出他演戏的本事,他还是继续骂,因为要延续那个使者感觉他在生气的情绪,可是这时候这句话就是骂给使者听的——“你韩信是个男子汉吗?扭扭捏捏的干什么!大丈夫当王就当王,当什么假王啊?要当王就当真王啊!”一下子就把这个局势给扭转了,好像他生气的是站在韩信的立场来说的,用这种方式化解了这个危机。

我们现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当时楚汉相争的局势中,韩信是多么关键的一股力量。如果当时刘邦没有用这种方式压抑自己的愤怒,所导致的几种可能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都是承担不起的。一种情形,韩信自立为齐王,跟刘邦决裂;另一种,刘邦勉强答应了,使者跟韩信说,其实刘邦原来是不愿意的,那韩信和刘邦之间的信任、他对刘邦的支持必然会受到影响,甚至消失。在刘邦遇到的这种危机状态下,如果韩信倒戈到项羽那边,那后来的刘家天下基本上就不会存在了。所以,虽然这个事件在《留侯世家》中只有短短一句话,但的确也关乎天下存亡。

到了汉王第六年正月,这时候,《留侯世家》中对刘邦的称呼已经从“汉王”变成了“高帝”——刘邦已经战胜项羽,当上皇帝,可以开始封功臣了。

《留侯世家》里先讲了刘邦对封功臣的态度,他碰到了最大的一个问题。这个时候封功臣基本的标准,是依照战功、军功。张良体弱多病,而且以他的角色,很多时候不可能真正去带兵。单纯从战功来看,张良很难被列在封功臣的行列当中。但刘邦知道,打仗不是只靠那些在战场上带兵的人,他明白张良有多大的功劳。因此,他故意用非常夸大的语言来称赞张良说:“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意思是,你们不要看他没出去打仗,光是在营帐里面,他就可以决胜于千里之外。他有这样的功劳,因此我要好好地奖励他。

于是,刘邦就叫张良“自择齐三万户”。三万户是个大封地,而且在齐这样人口密集的地方,不是封王却胜似封王。可是张良不要。更有意味的是,张良说:“我从下邳开始参与到秦末大乱当中,到了留,遇到皇上,这是天意啊。从留之后,我就从一个韩国的故臣,变成了你的左右。而且我非常感谢你,你经常愿意听我的劝告,为了纪念这件事情,我别的都不要,就请你把留这个小小的地方封给我就好了。”

刘邦一听,当然也非常感动。张良会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虽然刘邦有流氓的个性,但是也有情感,所以他要利用留变成留侯。在张良和刘邦的关系中,这是不可言语但非常关键的一件事情。到后来,汉初这些功臣有那么多命运上的起起落落,甚至包括韩信、黥布最后都被迫跟高祖翻脸,但是一直到高祖刘邦去世,留侯的地位、声望都非常稳固。这是因为一来张良不贪,刘邦给他这么大的奖励他都不要;二来,他知道怎么在感情上拉住刘邦,选择“留侯”这样一个身份,让刘邦一直记得,当年幸好你在留遇到了我,这是天意。

张良被封为留侯之后,同时已经被封赏的大功臣有二十多人,其余的人日夜争功,还没有封赏结果。有一次,高祖刘邦从洛阳南宫走复道(复道是秦始皇设计的一种特殊的通道,皇帝从里面经过的时候,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之前跟他一起打天下的一些将领席地而坐,围在一起讨论。他就问张良,知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张良就反问刘邦说:“你会不知道吗?他们在谋反啊!”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答案,刘邦当然不愿意相信。当时跟项羽打仗的时候,有那么多的变数,他们没有反,怎么可能现在一切已经安定了,却想要谋反呢?

张良说:“你想想看,你原来自己是一个平民,是靠着跟这些人一起,才得到天下。现在你得到了天下,得到好处的是谁呢?是萧何、曹参这些从沛就开始跟着你的故人,你喜欢的人。这个过程中,被你惩罚的、杀的都是跟你有仇怨的人。今天,基本上是靠战功来封赏,可是有这么多人有战功,他们担心的是,你有可能通通都封吗?他们担心自己这样出生入死跟着你打天下,搞了半天最后还不见得有好处。还有,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是什么时候来投奔你的,投奔你的时候来历又是什么,甚至在打天下的过程当中还产生了种种恩怨……这个时候天下太平了,你会不会来跟他们算账了?他们在想的是这个啊。”

听到这里,刘邦开始担心了,马上就问张良:“这可怎么办呢?”因为他问的是张良,这个担心也就化为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张良的确早就想好了方法。他问刘邦:“你想想看,现在你身边,你最讨厌、最恨的人是谁?”

刘邦很诚实地回答:“是雍齿,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我讨厌他。因为他跟我太熟了,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他对我没有别人的这种敬意,常常羞辱我,还背叛过我,我想杀了他。但没办法,他立了很多的军功,每次我气得要死,气得咬牙切齿,但一想到他还是帮了很多忙,就下不了手。”张良说:“那就容易了,现在你马上封雍齿,让其他人都看到。大家看到雍齿都从你这里得到了权力和好处,也就安心了。”

刘邦立刻照着这个想法办了一个仪式,把雍齿封为“什方侯”。接下来还有一系列的配套工作,催促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讨论的丞相、御史,赶紧把封赏群臣的方法给定下来。本来坐着讨论谋反的这些人都高兴了——太棒了,雍齿这么得罪皇帝,都还捞到一个“什方侯”,我们怎么可能没有希望。用这种方式,刘邦当然就稳定了当时跟他一起打天下的人。

这部分内容没有写在《高祖本纪》当中,但又如此关键。汉代初年,如果不是张良,依照刘邦的个性,这些部将、大臣很可能很快就起而谋反,那时还会不会有刘家天下呢?

西汉命运链上的身影

项羽陨灭后,表面上看起来刘邦独大,可以安稳地当皇帝了。事实上,到了汉成立之后,刘家天下依然不是那么稳固。

汉王朝成立后,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出现了——定都。刘敬劝高祖刘邦,应该跟秦一样,定都关中,但刘邦不太同意这个观点。更重要的是,当时跟随的大臣都是东部的人,这些人一想到要去关中,就觉得离自己家乡好远,纷纷劝刘邦就留在洛阳。他们的分析也算有理有据:“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黾,倍河,向伊洛,其固亦足恃。”

这时,有个关键的人对此持不一样的意见,那就是留侯张良。虽然他自己也是山东之人,但他的意见显然和自己的出身没有关系。他说,洛阳最大的问题是腹地不够大,范围不过只有几百里,而且离开了这几百里之外,都是四面受敌,这叫作“非用武之国”。这几个字非常关键,这是张良的判断,或是他刺激刘邦一定要去思考的——我们现在建立的这个王朝已经可以不用打仗了吗?已经不用担心外来的军事威胁了吗?你如果真的觉得已经彻底太平,你能够镇压附近所有对你有敌意的军事行动,那或许洛阳是可以考虑的地方。相对应的,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

关中的腹地非常大,它的生产潜能远大过洛阳的平原,而且南边是丰饶的巴蜀,北边靠近胡人的地方有牛马的利益,更重要的是,整个关中最重要的就是非常容易防守,别人要打你,只能从东边来。另一方面,面对东边,你也可以制住这些诸侯,当天下安定的时候,这条路就是最重要的资源之路,来自东边的各种资源可以顺着这条路,源源不断地送到关中来。万一这些诸侯有什么蠢动,你在最西边,有一个水运上顺流而下的优势,资源运输也不会有问题。这叫作“金城千里,天府之国”。

在这个节点上,几乎只有张良站在刘敬的这边,说关中才是现在更应该考虑的地方。刘邦怎么反应呢?“高祖即日驾西,都关中”。他马上就被张良说服了,不用再犹豫了,今天就走。这又是一件和张良有关、且关乎天下存亡的事情。

再下来,就到了刘邦的继承问题。

我们在读《吕太后本纪》的时候就看到,吕后和戚夫人的矛盾是高祖在位时就有的严重问题。戚夫人是刘邦身边最受宠的一个妾,而且生了赵王如意。刘邦爱屋及乌,也觉得赵王如意比当时的太子好太多了,而且这几乎是他公开的态度,吕后不可能不知道。

除了吕后之外,也有很多人反对高祖这个态度,纷纷劝皇帝不要更易太子。但很多大臣有可能是被吕后拜托的,或者看在跟吕后的老交情上去劝谏刘邦。越劝,刘邦的这种心态越坚决,吕后就越来越担心害怕。

这时候,有人跑去跟吕后说,张良是最擅长筹措和计划的,更重要的是皇帝非常相信他。吕后听后,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浮木,非去找张良不可。她的方法非常简单,直接让她的哥哥建成侯吕泽把张良给拦截了下来。

本来吕泽、吕后兄妹跟张良是没有这种交情的,吕泽硬是去拦截了张良,然后明白地告诉他:“你经常帮皇帝出主意,现在皇帝要把太子换掉,你觉得安心吗,能够睡好觉吗?”张良说:“的确,过去皇帝在困急当中幸好愿意听我的,所以到目前为止,许许多多的危机都度过了。但他为了自己的偏心,想要换太子,这个叫‘骨肉之间’,恐怕就不是我能想到办法的。”骨肉之间是家务事,是人的家族、家庭内部的情感,张良是说,我们这些外人,哪怕上百个都使不上力。

吕泽听了这个话,知道张良的态度是有保留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以感知到张良的立场跟他是一样的——这个时候如果换太子,不单是高祖刘邦的私心问题,还会牵扯到国家和朝廷,这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就硬是和张良说:“拜托了,请你一定要给出一个办法。”

张良是有办法的。张良说:“现在口舌是没有用的,你回头想,汉家朝廷建立以来,在刘邦的心上,有什么样的遗憾?”刘邦曾经很想要四个老人家来汉朝为官,这四个老人都是有文化、有地位的人,但因为他们之前听说,可能也碰到过,知道皇帝最大的缺点就是出身,所以不懂礼貌,经常慢侮人,跟人说话不客气,做事情的举止也没把人放在眼里,不尊重人,所以故意逃到山中,“义不为汉臣”。

“义不为汉臣”这几个字让我们想到《史记》的《伯夷列传》,伯夷、叔齐也是因为看到武王伐纣、以暴易暴,所以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中。这都是非常有原则的人,他们有一种潜在的巨大力量。正是他们发誓不当汉人,不服从刘邦的统治,刘邦反而非常尊敬他们。

张良继续说:“所以你不要吝惜任何资源,不管是黄金、布帛,用太子的名义,非常谦虚、卑恭地写信,然后用安车,找到真正会说话的人,去请这些老先生。”真正会说话意味着知道这些老先生需要怎样的尊敬,“一定把他们找来。找来之后,把他们奉为上宾,经常跟在太子身边,入朝的时候就跟着去,迟早有一天会让皇帝看到他们。他一定会问,等他知道这四个人是谁了,就会很有帮助了。”吕后采取了张良的建议,真的让吕泽想尽办法去请,然后这四位老先生也真的来了,他们住在吕泽的地方,很快就立下了一件重要的功劳。

汉十一年,跟刘邦一起打天下的一员猛将黥布看到刘邦不断在收拾其他的功臣,心知肚明刘邦也不可能容他,于是就趁刘邦生病的时候反了。果然,刘邦因为生病无法出行,就让太子带兵去打黥布。

这个时候,太子身边的四个老人家觉得不对,他们讨论说:“我们之所以被邀请来,是为了想办法保存太子,现在看起来,如果真的让太子带领军队去打黥布,这事就很危险了。”于是,他们主动和建成侯说:“太子如果带军队,一种可能是真的立了军功,但那会怎样?他已经是太子了,没有更高的地位可以给他了,所以一点用都没有。但如果无功而还,那就是别人的把柄,有很多坏事可能会降临在他身上。再者,太子有可能带兵成功吗?他要带的这些将领,都是跟皇帝一起定天下的枭将,他们是何等的人物,怎么可能听太子的?这无异于叫一只绵羊去带领一群狼,狼又怎么可能乖乖听羊的呢?这些和刘邦一起打天下的将领如果不听太子的,怎么可能打败黥布呢?”

所以,四个老人请建成侯转告吕后,让她找机会在皇帝旁边哭诉,说黥布是天下猛将,那么会用兵,今天这些将领都是跟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让太子带这些人去打黥布,他们不可能听太子的。更重要的是,如果黥布听到了这个消息,他会如何反应呢?这是关键,要让吕后提醒刘邦,黥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怕什么,在意什么。他一旦听到刘邦生病了,他那个软弱无能的儿子来带兵,他肯定马上就带着大军毫无忌惮打到长安来了。

接下来,他们又教吕后哭着建议高祖说:“我知道你生病了,也不是不关心你,但是你可以不用很劳累,就躺在车子里,只要你去,这些将领,我保证他们不敢不尽力。我知道你这样会非常辛苦,可这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儿子,为了我们的天下。”

吕泽听完后,“立夜”转告吕后,吕后照做了。最后,高祖果然听进去了,《史记》里又非常鲜活地记录了他的反应,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个不像样的儿子,根本没用。还是我自己去吧。”于是,虽然在病中,高祖还是亲自“将兵而东”,当然这个态势就完全不一样了,留守的群臣一直将出征的队伍送到了霸上。

这原本是一个巨大的危机。一来,太子很可能无功而返;二来,太子不在身边,戚夫人却日日夜夜陪在皇帝身边,可以说他的小话,或许等到太子无功而还的那一刻,就会被换掉了。所以,相当于是张良和这四位老人用他们的智慧暂时保住了太子。

张良在这件事情上的作用还不止于此。更关键的是,他要用什么方法让刘邦真正遇到这四个老人家,然后给刘邦带来怎样巨大的震撼和心理效果,用这种方式真正保住太子,让他可以变成后来的汉惠帝。

张良的最后一计

汉十二年,汉高祖刘邦打败了黥布,但他的病也越来越重。与此同时,他想要换太子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了。

留侯张良也去劝诫,但是高祖不听。于是司马迁这样记录道:张良“因疾不视事”。他称病,不和高祖见面了。换句话说,张良没有要强求,但他让刘邦知道,我有我的立场,我劝你不要换太子,你不听,我不多说,但我也不服侍你了。

这个时候,高祖身边还有一个人对这件事情也非常坚持,就是叔孙通。叔孙通的职务是太傅,也就是辅佐太子最重要的人,他引用了古往今来种种例证和道理,不断跟刘邦说不应该换太子。他的耐心表面上看起来也得到了回馈,“上详(佯)许之”。刘邦受不了了,烦死了,假意敷衍叔孙通说,好了好了,不换了。但他内心“犹欲易之”。

那什么事情真正改变了刘邦的念头呢?在一场重要的宴会上,太子同时带来了四个人。

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

这四个人在宴会上太突出无法被忽略了。在那个时代,人的平均寿命只有四五十岁,这四个人竟然都活到八十多岁,头发胡子都是白的,但是身形仍然很有样子,穿着也很正式。为什么?就是要让刘邦看到。

刘邦当然看到了,而且他很好奇,为什么太子身边会有这四个人呢?然后,这四个人就主动在皇帝的面前各言其名姓,分别是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等这四个人把名字讲完之后,刘邦吓了一大跳,说:“我找你们找了好多年啊,你们不是都不理我吗?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为什么会跟着我的儿子呢?”

这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告诉他说:你啊,“轻士善骂”,对你要找的人,你一般都没有基本的礼貌和尊重,我们有我们的自信和自尊,不能想象被你这样不礼貌地对待,所以特意躲开你。但是,我们听说太子跟你不一样,他“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因此,全天下的人“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这种人才是我们应该效忠的对象,所以我们来了。

显然,他们为了帮助太子,早就想好了这套说辞。于是,刘邦也只能对这四个人说:“太谢谢你们了,那就请你们好好来调教、保护太子吧。”

这一段写完后,四个人要离开了,司马迁没有放过一个细节,他告诉我们:“上目送之。”刘邦这个时候还在刚才的震撼中。他是多么世故的一个人,目送这四个人离开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盘算。他把自己最爱的宠妾戚夫人叫过来,指着四个人的背影说:

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

他要告诉戚夫人,抱歉,虽然我那么疼你、爱你,也爱你所生的赵王如意,但这件事情已经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以内了。虽然我贵为皇帝,但没有办法再动太子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阵营和势力,这个势力并不完全是这四个老人家,更重要的是这四个老人是谁找来的,以及他们究竟在政治的权力运作上代表着什么。

当刘邦说“羽翼已成,难动矣”,我们从上下文也大概也可以察觉,他也在想,太子真的有那么厉害吗?是谁帮太子想出这个主意?还有,要动员怎样的资源、有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这四个不愿意服务皇帝的人,竟然乖乖地陪伴在太子身边?这背后的人,有什么样的号召力能够去运作这一切——

一方面,让这四个人陪伴在太子的身边,是在柔性地告诉皇帝,你的儿子不是一个什么随便的人物;另一方面还带有一点恐吓,告诉刘邦,这个时候你的儿子已经不再单纯是你的儿子,他现在已经是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你必须用更现实的、政治的角度和眼光去看他,要把他换掉,牵涉到的是整个王朝当中一股庞大的、已经集结的政治势力。

因此,刘邦这时候不得不告诉戚夫人,“吕后真而主矣”。这几个字也是充满感情的,他不只是告诉戚夫人现在不可能换太子了,而且吕后基本上也会一直在她之上了。戚夫人直接就哭了。

这是刘邦非常少有的真情流露的时刻,他对戚夫人说:“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来吧,替我跳家乡的舞蹈,我为你唱家乡的歌。而他唱的歌,歌词本身也是在讲换不了太子的事请:

鸿雁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哎呀,这已经不是一只雏鸟了,变成了一只庞大的鸿雁,鸿雁要飞到天上去,就算你手上有箭,你的箭上绑了绳子,都已经拿它没有办法了。唱了几次之后,戚夫人唏嘘流涕,哭得更严重了。“上起去,罢酒。”就这样,刘邦真的决定不换太子了。

这一段描述虽然写在《留侯世家》中,我们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项羽本纪》,最后项羽四面楚歌,被围在汉军当中,听到了故乡的歌,那时候他也在感慨,身边也有他深爱的女人虞姬。同样的,当时的西楚霸王也是起而歌,起而剑舞,唱的也是一曲哀歌。用这种方式,我们看到了司马迁描述人性、人的命运的功力。这两个枭雄相争了那么久,但没想到,在他们的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面对的竟然是同一种悲剧性的情怀,而他们表达悲剧性情怀的方式——或许因为他们都是楚人,来自同样的文化和历史传承——也如此的相似。

行进至此,《留侯世家》中描述的留侯一次又一次参与、介入和天下存亡有关的事迹也差不多结束了。

接下来,在张良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他回到了一个韩国公子的身份。在刘邦即位的最后时刻,张良就已经知道,所有他自愿的、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他这一生已经够了。当初,他为了要替韩国报仇介入秦末大乱,最后竟然能够“以三寸舌为帝者师”,靠着智慧和说话的说服力多次影响皇帝,而且得到了如今这样的地位。这已经是一个普通人能够追求的极端了,如果到这个地步还不知道节制的话,只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所以,这个时候他不愿意再管任何事情,要去从事仙道,“学辟谷,道引轻身”,用这种方式跟现实的政治拉开距离。

高祖去世之后,吕后因为感念张良的帮助,当然也许担心他还会在政治上有什么作用,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在身边,劝他进食。张良不得已,勉强继续他在人世间的活动和存在。

最后,张良去世之前,与《留侯世家》行文前后呼应,回到他崛起的最重要的事件上,那就是在下邳桥上碰到的老翁。《留侯世家》写道,张良在遇到这个老翁十三年后,有一次陪汉高祖刘邦到了济北,果然在古城山下看到了那块黄石,于是带了回来,“葆祠之”。等到留侯死的时候,这块黄石也陪着他一起下葬,之后也一同接受节日祭祀。

太史公对张良有一段有趣的评论:

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

意思是,虽然我内心不太相信这种鬼神,但是有一些传说,像张良跟这个老翁之间的故事,说得那么真确,让你不得不相信。汉高祖刘邦多次脱困,张良都有很大的功劳,光是这一点,也让我们不得不相信有这种神怪的事情。能够在这些节骨眼上,在这个时代发挥这么大的作用,好像不是单纯靠着人的智慧和努力所能解释的。

在这里,其实司马迁再度说明了自己的观点,历史上有些人物、事迹是介于“天人之际”的。正是这个“天人之际”引发了他最后的思考和感慨:想到张良的功绩和发挥过的作用,我们会自然认为张良是“魁梧奇伟”的,长得非常体面,但是没想到张良留下来的图像竟然“貌如妇人好女”,是一个非常斯文、文弱的人。所以,“以貌取人”在历史上是最不可信的,人长什么样子跟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必然的关系,留侯张良就是如此。

这是一个非常有余韵的收尾。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必须知道得更多,才能对一个人有更准确的认知和评价。如果以为一个人必须要长什么样子才能够做什么样的事情,那历史会向你展示无数的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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