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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图》记
归有光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1] ,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2] ,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3] ,尚有西子之遗迹[4] 。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5] ,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6] ,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7] 为给事中[8] 。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9] 。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10] 。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己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11] ,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注〕 [1] “吴、长洲”句:吴县和长洲两县的县治在苏州府的府城。吴,今江苏苏州市吴中区、相城区。长洲,县名,1912年并入吴县。郡治所,指苏州府治所,即今苏州市。 [2] 穹窿:山名,在吴县西南。阳山:在吴县西北,又名秦余杭山、万安山。邓尉:山名,在吴县西南,汉有邓尉隐居于此,故名。西脊:山名,在邓尉山西,一名西碛山。铜井:山名,在吴县西南,一名铜坑山。 [3]“而灵岩”句:灵岩山在吴县西,春秋时吴王夫差在山上为西施筑馆娃宫,吴之故宫即指此。 [4] 西子之遗迹:指灵岩山上响屟廊、西施洞等遗迹。西子,西施,传说越人送给夫差的美女。 [5] 虎丘:山名,苏州有名的游览胜地。剑池:虎丘山上的池名。天平:山名,在吴县西。尚方:山名,在吴县西南,又名上方山。支硎:山名,在吴县西二十五里,又名观音山。晋朝僧人支遁隐居于此,山上放鹤亭、白马涧等都是他的遗迹,山因此出名。 [6] 魏君用晦为吴县:魏体明,字用晦,侯官(今福建福州)人,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任吴县知县,隆庆二年(1568)迁刑科给事中。为吴县,在吴县做县官。 [7] 以高第召入:因吏部考绩成绩优秀而被召入朝廷做官。 [8] 给事中:官名。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置都给事中一人,左右给事中各一人,给事中吏科四人,户科八人,礼科六人,兵科十人,刑科八人,工科四人,其后员数常有增减。 [9]“尸祝”句:在佛寺或道观为魏君向神祈祷,这本来就理所当然。尸祝,本指主持祭祀的人,这里用作动词,意为祷告、祝福。浮屠之宫,佛寺。老子之宫,老子被道教尊为祖师,老子之宫即道教的神庙道观。 [10] “昔苏子瞻”四句:苏轼《书韩魏公黄州诗后》:“黄州山水清远……魏公去黄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诗。……于是相与摹公之诗而刻之石,以为黄人无穷之思。”韩魏公,名琦,北宋宰相,封魏国公。黄州,今湖北黄冈。 [11] 内庭:宫禁以内。按《明史·归有光传》:“隆庆四年(1570),大学士高拱、赵贞吉雅知有光,引为南京太仆丞,留掌内阁制敕房,修《世宗实录》。”“内庭”指此。归有光卒于隆庆五年,此文为其晚年所作。
归有光的朋友魏用晦曾任吴县知县,离任时,有“好事者”作《吴山图》相赠。三年后的一天,魏用晦向归有光出示此图,并请他作了这篇记。
大凡图记,总离不了叙写图上所绘之景、绘图的情由及作记的原委等,本篇自不例外;由于作者构思运笔独有妙处,行文淡宕有致,因而颇耐玩味。
开篇没有从《吴山图》写起,仅遍举吴县境内的名山胜地。这一段毫无摛彩敷色的描绘,但通过对叙述方式的营构,一段简洁的介绍性文字写得摇曳生姿。写吴山前,先以长洲县和吴县并提,这一笔看似多馀,其实是把“郡西诸山皆在吴县”一语衬托得分外醒目,足以见出吴县较之他县,尤擅造化之胜。然后列举吴山之名,并特别点出这些都是山之最高者,以此说明吴山多极,故只能选择最高的山名为代表了。而最高者中,又把灵岩单独写出,补叙一句“吴之故宫在焉”,高山添古迹,自然更有意趣。其后,又列出虎丘等得胜地之称的山名,可见吴县不仅山多,而且游览名胜也多。这一段句法错落多致,从句式上就让人产生群峦重叠、异峰突起的感觉。而且又连用“皆”、“最”等表示至极程度的副词,更加强了语言的表现力。以上直接写山。接着,忽而转入写水。太湖本身固然是吴地一大胜景,但这里写湖还是为了突出山,七十二峰沉浸于汪洋一片的湖水中,山水交相映衬,本来就引人入胜的山景更是蔚为奇观。在这里,作者始终没有正面介绍《吴山图》上的景致,但凭借这段生动的介绍文字,却激起读者对《吴山图》的想象,既然有如此奇美的山水为据,就完全有理由相信,图画也一定很美。作者就是这样独具匠心,不露痕迹地说明了吴人之所以要以吴山为题作图的原因,也暗示了图中所绘之美。
接着,叙写赠图的事由。这一段文字简约,作者把他的用意蕴含在似乎是很客观的记述之中。他写魏君离任是“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又写了百姓扳留不得,魏君不忍离去的情况。前者是从朝廷考评的角度对魏君的政绩给予充分肯定,后者则通过百姓的反应对此予以证实,这样,既引出了绘赠《吴山图》之事,也进入了赞美魏用晦的正题。
随之一段议论,是本文的中心所在。作者首先扣住赠图一事,议论重点放在县官治政这一方面。文中所云“令之于民诚重”,应该是包括很多内容的,封建社会被称为父母官的县官,其贤与不贤,直接影响着百姓各方面的生活;但作者略而不言治政实事,却以富有诗意的想象,把县官治政与山川草木联系起来,这不仅增添了文字的形象性,更说明《吴山图》所显示的不只是山水之美,而且意味着魏君政绩的光耀,从而使以上写吴山和叙赠图两段文字产生一种深刻的内在联系,进一层揭示了县民作《吴山图》相赠的意义所在。然后,以一“而”字为转折,变换议论角度,再揭出一层新意。魏君为政有惠爱,县民因而爱之思之;而作为早已离任的魏君本人,始终“惓惓于此山”,又意味着什么呢?对于这一点,作者没有直接申述己见,仅引了韩琦作《思黄州诗》一事作为说明。以韩琦这样一个在北宋享有盛名的宰相为比,可以说是对魏君的极高褒奖。这段文字言简意赅,任何其他赞美文字,也不会超过引证这一历史事实所显示的力度了。一张《吴山图》,凝聚着吴人对魏君的爱戴之情,也寄寓着魏君对吴人的殷殷之思,这就是作者要揭示的全部意义,而后者尤为难得。故文章的最后写魏君展玩此图,请求作记,既是交待产生这篇记的具体起因,也是强调说明,魏君的不能自忘于其人,并非作者凭空而书的溢美之辞,而是有具体表现可以为证的。结句的叹语仍然因魏君有情于吴而生,且再点明吴人爱魏君并非偶然,突出了作者赞美的重点,也在结构上与前文吴人送图之事复为照应,文意虽深入发展,但前后文字勾联紧密,可见全文结构的严谨。
(陈晓芬)
寒花葬志
归有光
婢,魏孺人媵也[1] 。嘉靖丁酉[2] 五月四日死。葬虚丘[3] 。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注〕 [1] 魏孺人媵(yìng映):魏孺人,作者前妻,南京光禄寺典簿魏庠次女。孺人,明代七品职官母亲或妻子的封号,又通用为对妇女的尊称。此系尊称。作者写此文时,尚未中举。媵,陪嫁的婢女。 [2] 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丁酉:嘉靖十六年,公元1537年。 [3] 虚丘:地名。作者家乡江苏昆山县东南有丘虚镇,二字或倒置。一说,“虚”同“墟”, “墟丘”即大丘,土山。
《寒花葬志》是归有光叙事抒情散文的名篇之一。寒花,为作者婢女的名字;葬志,是为死者写的记事文章。题旨所示,在于悼念亡故之人。全文仅一百多字,简洁凝练,一往情深。
首节,开头三句就点明了寒花身分、死去时日和安葬处所。言身分:“魏孺人媵也”。寒花不是一般婢女,而是作者所挚爱的前妻的随嫁婢女。言死日:“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寒花时年仅十九岁,距魏孺人之死已四年。言葬地:“葬虚丘”。寒花虽为婢女,仍择地郑重营葬。起首点明亡婢的特殊身分,意在点明与作者的特殊关系。亡婢、亡妻并述,因亡妻而及亡婢的爱屋及乌之情油然而生,因亡婢而及亡妻的追怀悼念之情亦随之而出。这样,既暗示了“葬志”的写作动因,也开启了下文对往事的回忆,领起了全篇。节末一句:“事我而不卒,命也夫!”长声慨叹,总写悲情。这是叙事之后的感情迸发。本来寒花的随侍左右尚可聊慰对亡妻的思念,而今她又不幸早逝,作者的感伤之情便无可遏止了。这里的“命”,不仅指寒花的命运,也兼指魏孺人乃至多次应试、此时尚未中举的作者本人命运。红颜多薄命,生者亦坎坷,深沉的叹息奠定了全文感情的基调。
文章主体在第二节,忆寒花三事、孺人两笑。寒花三事,其一是初来时的打扮:“垂双鬟,曳深绿布裳”。此记其稚态可怜。其二是削荸荠时的调皮:“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此述其娇态可噱。其三是吃饭时的神情:“即饭,目眶冉冉动”。此言其憨态可笑。至此,写出了寒花质朴、单纯、天真的情态。孺人两笑,前一“笑之”,是称许婢女而同嘲丈夫;后“又指予以为笑”,是引丈夫而共笑婢女。于此,既写出了孺人慈爱、宽厚、善良的风神,也写出了夫妻相得、主婢无间的闺房情趣。以上所忆,都是初媵时事,益见忆念的深远。而所忆均以寒花起、以孺人结,既是扣题所需,益见旨归所在。
末了一节,“回想是时”回应“初媵”,跨过时间的隔限,结束往事的忆想,回笔写现在的心情:“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十年”,指寒花从“初媵”到此日之死的岁月。欢愉易逝,岁月如流,昔日饶有情趣的事徒增今日的悲感。“可悲也已”句,承第一节的“命也夫”再抒悼念之情,以短吁长叹收笔,更显得情深意长。
这则艺术小品,在艺术表现上有几点特色值得注意:第一是构思精巧。文中既无奇特的内容,也无曲折的情节,所写之事都是日常生活中极为平凡的琐事,似乎信手拈来,全不经心,其实正体现了作者的匠心。寒花三事都紧紧围绕思念亲人这个中心而着意择取,决不使读者感到堆砌罗列、平庸杂乱。文中既悼亡婢更悼亡妻,运笔灵动,小巧精深。第二是叙事寄情。列·托尔斯泰说:“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感染了观众和听众,这就是艺术。”(《论艺术》)归有光以其所体验过的感情诉诸笔端,不借表白,而凭形象。形象由叙事而出,感情借形象而生。文中,就寒花琐事略加点染,就把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形象突现出来,同时也把魏孺人的形象勾勒出来。形态逼真,真情尽露,生发出了感人的艺术魅力。第三是文风淡雅。文中语语亲切,如话家常,“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方苞《书归震川文集后》), “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王锡爵《归公墓志铭》)。这种“自有风味”的淡雅文风,在欧阳修、苏轼之后又别开生面,在散文发展史上具有创新意义,乃至现代作家朱自清《背影》、《给亡妇》一类的至情之文也深受其影响。
归有光的散文不足之处,一般说,在于题材范围过于狭小,缺乏深广的社会内容。本篇亦然。但与明代“前后七子”拟古主义、形式主义的官样文章相比,归文的“独出于胸臆”无疑要高出许多。无怪清人黄宗羲说:“予读震川文之为女妇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盖古今来事无巨细,唯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长留天壤。”(《张节母叶孺人墓志铭》)
(刘立人)
项脊轩志
归有光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1] ,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2] 。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注〕 [1] 太常公:指归有光祖母的祖父夏昶。昶字仲昭,昆山人,明成祖永乐进士,曾任太常寺卿。宣德:明宣宗年号(1426—1435)。 [2]“蜀清”三句:《史记·货殖列传》:“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朱砂矿),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
以斋室为描写对象,展开叙事抒情,前已有刘禹锡《陋室铭》。《陋室铭》用韵文形式,主要抒发个人情志,体格短小。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虽也有近似的感想(“项脊轩”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陋室”),但作者却用散文形式,多叙家常,故别具风味。作者因远祖归道隆住在太仓(今属江苏)的项脊泾,遂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项脊轩”。《项脊轩志》这篇文章,是分两次写成的。前三段写于十九岁时,是本文;“余既为此志”以下一段则是十馀年后,作者览旧作而续写的。故全篇合为四段。
从篇首到“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为第一段,记项脊轩修葺前后的情况。是文中着意描写轩室环境的部分。先记项脊轩的“前身”,旧时南阁子破旧的情景。一是很小:“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二是很旧:“百年老屋,尘泥渗漉。”三是漏雨:“雨泽下注。”四是昏暗:“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总之,是一间不折不扣的陋室。经作者添窗检漏,一番修葺之后,始得不漏不暗;又由于花木之置,小小轩室,居然成为胜境,成为幽雅的书斋。此节在全文最具文采:“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月明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于景可爱,于情则可喜。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一句承上段,同时又是一个转折,进入第二段。从写环境转入写人事的变迁,由可喜转入可悲。又分数层。先一层写庭院的几经变故,即诸叔伯分居前后,庭院由通到隔(“始为篱,已为墙”)的经过,“东犬西吠”、“鸡栖于厅”等句写分居后的凌乱。客观地叙说家庭琐事中,寓有人世沧桑之慨。此可悲一也。进而通过家有老妪说亡母旧事,写家庭人事变故。须知作者生母去世时,他年龄尚小,所以母亲的形象在他是记不分明的(参《先妣事略》)。而那位老妪既是祖母的婢女,又做过两代人的奶妈,通过老妪来追忆旧事,是自然入妙之笔。她所说的,不过是先前母亲曾在何处站过,曾有过一些什么对话,然而就是这些平淡处,最为关情。“儿寒乎?欲食乎?”短短的两句,就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一个闻儿啼而动了怜爱的年轻母亲的形象。这种追忆,无疑会引起过早地失去母爱的作者的伤心。此可悲二也。再有便是作者自己对祖母的追忆。那段往事似乎也很平常,却同样洋溢着淳厚的人情味。“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的垂问,和“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的自语,以及持象牙朝笏的一段勉励,生动地表现了老祖母对孙子的疼爱与厚望。以上回忆,看来不过是家庭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一枝一叶总关情”,而且是为中国人文化心理结构所决定的至深之情,即人子之思和伤逝之痛,难怪作者说“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以下又带过一笔叙轩中幽静与轩屡遭火而幸存,均关题意。其中轩中关门读书,闻足音而辨人一节,不但善写日常细微感觉,而且还写出了一个耐得寂寞的读书人形象,为下段议论伏笔。姚鼐说:“震川之文,每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本段即其例证。
第三段即项脊生(作者自称)的一番议论。作者以守丹穴的巴寡妇清和高卧隆中的诸葛亮,与处败屋寒窗之下的自身相比附,既自慨局促,又有自矜抱负之意。故语末虽以“坎井之蛙”自嘲,又未尝不含有对凡夫俗子的反讽与孤芳自赏的意味。
最后是若干年后的补记。续写项脊轩在妻死前后的变化,寓有新近的悼亡之情。文中记妻生前琐事,亦平淡中见隽永,与前文格调毫无二致。“不常居”三字似可收束全文,然文末又摇曳生姿,写到亡妻手植的一树枇杷“亭亭如盖”,寓睹物怀人、悼亡念存之思,较之“墓木已拱”之类成语,尤觉馀味无穷,饶有新意。
总之,此文在叙事上以白描见长,抒情亦以素朴为本。老老实实地回忆,平平常常地叙述,其淡如水,其味弥长。恰如王锡爵所说:“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归公墓志铭》)这种以口头语说家常事的意境与笔墨,乃是归有光在唐宋八大家之后的一种创造。所谓“豪华落尽见真淳”,是可以移评归文的。行文散漫,似随口道来;然而无论写景、叙事、抒情,均围绕“项脊轩”这个中心,故能形散而神聚。虽总以素笔为主,但也有变化。如第一段稍具文采,与后文的质朴不同,却正与可喜可悲的情感变化、对照相吻合。故不能说作者在写作时毫无“匠心”。
(周啸天)
先妣[1] 事 略
归有光
先妣周孺人[2] ,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3] 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4] 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5] 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纑 [6] ,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 [7] 。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曝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 [8] 。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 [9] ,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10] ,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11] 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子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注〕 [1] 先妣:亡母。妣,母,后只用于称亡母。《礼记·曲礼》:“生曰父,曰母,曰妻;死曰考,曰妣,曰嫔。”[2] 孺人:古代贵族、官吏之母或妻的封号,明代用以封赠七品官之妻。[3] 期(jī基):周年。 [4] 颦蹙(píncù贫促):皱眉头。 [5] 姁(qú渠)姁:和蔼亲切。[6] 缉纑:搓麻线。缉,析麻搓接成线;纑 ,麻缕。 [7] 问遗(wèi谓):亲友相馈赠。 [8] 洒然:很有秩序。 [9]《孝经》:书名,宣传封建孝道的儒家经典。 [10] 羊狗之痾(ē):由家畜传染的疾病。痾,同“疴”。 [11] 学官:学校。
这是作者追忆亡母的一篇记叙文。全文可分三部分。
从篇首到“以二子肖母也”为第一部分,叙母亲生卒年月、致病原因及去世当时的情境。“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诗·小雅·蓼莪》),本是人所共有的一种感情,而此文所表现的,则有一种特殊的悲痛。盖作者母亲生于明弘治元年(1488),死于正德八年(1513),算来仅得年二十六岁,那是非常年轻,还未能充分享受人生的年龄。一可伤也。她十六岁出嫁,七年间生七胎,其中夭折两人。文中用近乎流水账的记叙,诉说出母亲生活的沉重和酸辛。虽然这里表情的话仅数句(全文均略于直接表情):“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然只此数句也够了,因为事实比语言本身更有力。二可伤也。为了免除没完没了的多育之苦,母亲接受了老妪所献的民间避孕偏方,饮尽盛二螺的杯水,不意落下喑哑的后遗症,不过三年便去世了。应当指出,这里作者未直接叙写母亲死前悲苦心情。因为当时他的长姊还不到十岁,他更小一岁,无从记忆,不宜虚构;却记载了失母的孩子们不大省事的情状:“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死在儿女待哺的盛年之际,三可伤也。“伤哉”二字,分量极其沉重。于此,作者又记下当时一事,即家人延请画工描绘遗容,却以作者与大姊共作模特儿——“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这最平常的叙事中包含的深厚微妙的感情,对具有重视亲缘关系的文化传统的读者,至今仍是心有灵犀,不难体会的。“二子肖母”,是可欣慰,还是可感伤呢?此文无字处有着极复杂的情味,妙在笔墨省净。
从“孺人讳桂”到“无一字龃龉,乃喜”为第二部分,也是全文的主要部分,叙述母亲娘家境况门风、母亲的德性及生平事略。叙述外祖家风,等于交代母亲德行的根源,乃题中应有之义。周氏是昆山县的一个大家族,聚居在县城东南三十里的吴家桥,从千墩浦往南至桥,沿小港以东一带,便是其居住范围。外祖是国子监监生,又是地方上有钱的人,但崇尚俭朴,与本家关系和睦——“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后文还补叙了他对子女的慈爱(母亲嫁后“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从这样一个温暖实际的小康之家长成的母亲,具有勤劳、俭朴、宽厚、聪慧、识理种种品性,也就不足为怪了。以下便通过具体事略表彰母亲的上述德行。
文中说,母亲回吴家桥娘家,则纺木棉;到县城婆家,则搓麻线。虽然并无盐米短缺之忧,却忙碌得像吃了早饭没晚饭的样子。可见她是勤劳成性的。又说冬天生炉火剩下的炭屑,她也吩咐婢女团起来,一排排晾在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可见其俭朴。尽管拖累很多,“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却“手中纫缀不辍”, “户内洒然”,可见其善于持家。再说她待僮仆的好处,虽不免有责罚,却不忍在背后出恶语怨言。娘家每年送来尝鲜的“鱼蟹饼饵”,大都与家人共享,故“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由此可见母亲的厚道。最后忆及母亲对作为长子的作者所施的教育:有光七岁时与从兄有嘉入学,遇到雨天,有嘉便不上学了;有光自己也不想上,但母亲却不允许。可见她对子女决不一味溺爱,俨有孟母之风。每每半夜母子睡醒,母亲便“促有光暗诵《孝经》”,倘能熟读到十分流利,“无一字龃龉”,便很高兴。可见母亲教子很严。要之,这部分通过一系列家庭琐事的追忆,凸现了一个能干、慈爱而有见识的母亲的形象,令人起敬。封建时代普通妇女所具的美德,在这位母亲身上得到了较为集中的反映,使人感到作者爱他的母亲,又远不只出于一般的人子之情。正由于作者是通过亲闻亲见的琐事描写加以反映,所以决无空洞浮夸的感觉,而使人觉得非常真实可信。
从“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以下为第三部分,叙述母亲死后两家人事变迁,引出沉痛的思念。其中一段叙母亲及外祖母相继亡故后,外家遭遇的不幸。由于一场瘟疫,夺去了舅母、四姨等三十人性命,唯外祖父与二舅幸存下来。这种自然灾祸,与母亲的死似乎无关,又似乎隐约有一种“祸不单行”的神秘关系。作者只记事实,言下却有无穷感慨。以下一段则叙母亲死后十一年,有光入学,且与大姊各完婚嫁。作者这里特别说明,大姊的归宿为“孺人所许聘者”,有光所娶也是“孺人所聘者”。盖旧时儿女婚事概由父母之命,这在母亲死前一一已有安排。这种念念不忘的口吻,是欲告慰母亲之亡灵呢,还是感叹母亲无从得知呢?涵味仍是深厚复杂的。俗话说“养儿才知父母情”,故文中写道,“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一些印象较深的往事记忆犹新,但更多的往事却已记不分明,令作者黯然神伤,故末句伤痛之语便觉水到渠成。
归有光对当时流行的音调艰涩、不易诵读的伪古文体是不满的,曾讽刺拟古风气为“颇好剪纸染彩之花,遂不知复有树上天生之花也”(《与沈敬甫书》),故他为文反复条畅,不事雕琢而饶有风韵。本文便很有代表性。文中所表达的,既有对母亲特有的短暂、辛苦而不无光华的一生的诚挚的纪念,又有人伦中最普遍最深切的一种感情,即对母爱的歌颂与依恋。这两层内容,容不得任何的雕饰造作。作者力求客观叙事,绝去粉饰,尤其突出的一点,便是尽量地减去了直接的、主观的抒情。这一点,读者如将本文与韩文名篇《祭十二郎文》比较,尤易看出:韩文凄怆呼告,情语极多,且多用第二人称叙事;本文则用第三人称叙事,除“伤哉”、“天乎痛哉”两短语,几乎全篇是不动声色地叙事。然而,由于所叙皆作者印象最深、涵味极厚的生活细节,款款叙来,自足动人。如文中记儿女或牵衣或乳抱,母亲却劳作不息,那形象是极平凡而又可歌可泣的。特别是首尾两部分,最质木无文,却最见功力,最有特色,情性横溢,潜台词极多。如果将这些写出,也不失为动人情语,原文可能洋洋洒洒,增长几倍。作者却不这样,宁肯让读者自己咀嚼玩味,不仅文字简练,而且富于含蕴。例如写母亲之死,诸儿不知悲痛,仅随人而泣,令人感到双重的可悲。又记画工以遗孤为模特儿画遗容,仅说“二子肖母”,令人反思母亲当时如何撇得下如此小儿女,越觉其以浅语表深哀,催人泪下。后来记姊弟婚娶,乃“孺人所许聘者也”, “孺人所聘者也”,木然的重复之中,一种寸草春晖的深情溢于言表。又说自己考取秀才(“补学官弟子”),联系母亲的启蒙教育,其意亦深。但这一切母亲尚来不及看到,更不用说图报了。由此可知,正是作者用了这样一种即事寓情的手法,满足于款款叙事,赋予了本文以不动声色而感人至深的特殊风采。明末清初黄宗羲曾说:“予读震川文之为女妇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盖古今来事无巨细,唯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长留天壤。”(《张节母叶孺人墓志铭》)正可用来说明此文从内容到手法的特色。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