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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
【作者小传】
(1357—1402) 明学者。字希直,一字希古,号逊志,人称正学先生。浙江宁海人。宋濂弟子。惠帝时任侍讲学士,主修《太祖实录》。燕王朱棣起兵,朝廷诗燕诏檄皆出其手。燕王兵入京师(今江苏南京)后,拒为成祖起草登极诏书,慷慨就义,被灭十族。著有《逊志斋集》。
吴士
方孝孺
吴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谓举世莫及。尤善谈兵,谈必推孙、吴[1] 。
遇元季乱,张士诚称王姑苏[2] ,与国朝争雄,兵未决。士谒士诚曰:“吾观今天下,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甲兵莫利于姑苏,然而不霸者,将劣也。今大王之将,皆任贱丈夫,战而不知兵,此鼠斗耳!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于胜小敌何有!”士诚以为然,俾为将,听自募兵,戒司粟吏勿与较嬴缩[3] 。
士尝游钱塘,与无赖懦人交。遂募兵于钱塘,无赖士皆起从之。得官者数十人,月靡粟万计。日相与讲击刺坐作[4] 之法,暇则斩牲具酒,燕饮其所募士:实未尝能将兵也。
李曹公[5] 破钱塘,士及麾下遁去,不敢少格。搜得,缚至辕门诛之。垂死犹曰:“吾善孙、吴法。”
〔注〕 [1] 孙、吴:孙武、吴起。孙武,春秋末年齐国人,有名的军事家和军事理论家,事吴王阖庐,为吴将,作《孙子兵法》十三篇。吴起,卫国人,战国初年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历事鲁、魏、楚国。著有《吴起兵法》,今佚,流传的《吴子》乃后人伪托。 [2] 张士诚:泰州(今属江苏)人。盐贩出身,元末起兵,占据江浙一带富庶地区,称吴王,建都于平江(今江苏苏州市)。后为朱元璋所擒,解至金陵(今江苏南京市),自缢死。 [3] 嬴缩:嬴,通“赢”,有余。缩,不足。[4] 击刺坐作:击剑、刺枪、跪倒、起立,泛指兵士练武的动作。 [5] 李曹公:即明太祖朱元璋姊子李文忠,洪武年间以战功授大都督府左都督,封曹国公。
方孝孺向来注重文学的现实性,主张“凡文之为用,明道立政,二端而已”。《吴士》乃“见世人好夸者死于夸,而终身不自知其非者众矣”而“书以为世戒”。
篇首开门见山,道出吴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谓举世莫及。尤善谈兵,谈必推孙、吴”。寥寥数语,一大言不惭的讽刺形象已跃然纸上。对吴士形象总括之后,接着进行详细刻画。先点明吴士生活的时代。“遇元季乱,张士诚称王姑苏,与国朝争雄,兵未决”。乱世出英雄,也出骗子。吴士终靠他三寸不烂之舌,在张士诚的麾下找到栖身之所。作者用约占文章三分之一的篇幅来详写吴士如何纸上谈兵、夸夸其谈以猎取士诚重用。他对张指点天下,认为“形势莫便于姑苏,粟帛莫富于姑苏,甲兵莫利于姑苏”,口若悬河,似乎天下大势了如指掌;又道张士诚不得称霸天下的原因乃“将劣也”,毫不客气地指斥士诚帐下诸将“皆任贱丈夫,战而不知兵,此鼠斗耳”,贬低他人的目的在于抬高自己。“王果能将吾,中原可得,于胜小敌何有!”张士诚为大言所惑,居然拜吴士为将。到此,作者以倒插手法,开始揭底:“士尝游钱塘,与无赖懦人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吴士是个什么东西也就不言而喻了。吴士一人得道,使无赖“得官者数十人,月靡粟万计”。他们装腔作势,“日相与讲击刺坐作之法”,骨子里则不过是酒囊饭袋,结语“实未尝能将兵也”一句可谓一针见血。吴士的末日随李曹公的攻破钱塘而终于来临。吴士之流不敢稍作抵抗,临阵脱逃,终于被擒,落得个“好夸者死于夸”的下场。文章到此本可结束,而作者又补上一笔说吴士“垂死犹曰:‘吾善孙、吴法。'”既与前之“谈必推孙、吴”遥相呼应,又将吴士缺乏自知之明,至死执迷不悟,欺人自欺的滑稽相写得活灵活现,可笑亦复可悲。
鲁迅先生说过:“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什么是讽刺》)《吴士》的讽刺生命正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的。文章中写的张士诚轻于用人有历史根据。《续资治通鉴》至正二十七年说:“浙西民物蕃盛,储积殷富。士诚兄弟骄侈淫佚,又暗于断制,欲以得士要誉。士有至者,无问贤不肖,辄重其赠遗,舆马居室靡不充足。士多往趋之。”这就使吴士的形象既滑稽可笑,又真实可信。
《吴士》在布局谋篇、刻画形象方面尤有特色。观其题目,一目了然是写人。但方孝孺没有因袭传统的尤其是史传文学的记人方法,从人物的身世写起,而是一开始就抓住人物的主要特点具体刻画,通过记言、述行来塑造形象。且记言述行详略有致,跌宕起伏。如记他游说张士诚,文笔酣畅,用墨如泼,吴士的口吻声态惟妙惟肖;述行则往往惜墨如金,无论补叙时局或写吴士募兵,皆简朴凝练。文章的结构也很严谨,记叙言与行皆为刻画人物服务,使形象更为丰满逼真,具有一定代表性。此外,开头与结尾相映成趣,给人印象至深,显示了作者的艺术功力。
人们称赞方孝孺的文章笔力劲健,醇深雄迈,且纵横豪放,词气锋利,这确也不算溢美之辞。《吴士》讽刺得力,然行文时则是锐锋微藏,含蓄婉曲。一般是客观冷静的描写,不轻露感情,但一到关键时候又会一语道破,锋不可犯。收尾处寓庄于谐、洒脱自如,但又用语沉稳冷峻,意义深邃,令人忍俊不住又感慨万端,文章主旨得以深化。
尖锐地讽刺夸夸其谈者是《吴士》最明显不过的主题,但张士诚盲目举荐所谓“士”,以“得士”要誉的愚蠢做法,也令人深思。重视人材是好事,但不辨贤愚,致使鱼目混珠,滥竽充数,其结果必然是“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王安石《读孟尝君传》)。这对当今人们举贤授能时也颇可借鉴。
(秦岭梅)
蚊对
方孝孺
天台生[1] 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2] 飏于前,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噆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噆吾血者耶?尔不谨,褰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童子闻之,哑尔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载[3] 之间,二气 缊[4] ,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糜鹿与庸狨[5] ,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6] 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粟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7] 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噆,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噆,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注〕 [1] 天台生:作者方孝孺自号。方是浙江临海人。临海是台州府的首县。台州府境内有天台山,故以为称。 [2] 翣(shà霎):扇。 [3] 覆载:《礼记·中庸》:“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后用为天地的代称。 [4] 缊(yīnyūn因氲):《易·系辞下》:“天地 缊,万物化醇。”言天地间阴阳二气交互作用,万物感之而变化生长。 [5] 庸:一种颈上有肉堆的牛。《文选》司马相如《上林赋》:“其兽则 旄貘犛。” ,或作“ ”, 《汉书·司马相如传》作“庸”。狨:即金丝猴。 [6] 泰:过甚。 [7] 盬(gǔ古):吸饮。
“对”乃我国一种传统的文学样式。《文心雕龙·议对》篇中,说它是用来“陈政”、“献说”的,最早的代表作家是西汉的晁错和董仲舒,他们作品有《贤良文学对策》、《庙殿火灾对》等。这种文学样式本来是向国家陈述重大的政治主张,提出鲜明的批评意见的。后来君权日重,文网日密,进言者动辄得咎,只好采取隐喻讽谏的形式,设为问答,互相辩难,于是这种文学样式便由庙堂而走向民间,由正论而变为小品。柳宗元远谪永州,有人又对他落井下石,于是他便运用这种文学样式,抒发积郁在胸中的牢骚,表达酝酿于心底的政见,收到了“嘻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对贺者》)的艺术效果。今其集中有《对》一卷,收录了《愚溪对》、《对贺者》、《设渔者对智伯》等。后来宋代的李昉、徐铉等在编辑《文苑英华》时,又列有《喻对》一类,收了陆龟蒙的《奔蜂对》、《招野龙对》等,都是以小喻大,以古喻今,言在此而意在彼,说甚迩而旨甚远,谈锋犀利,文笔泼辣。方孝孺也是运用这种文学样式,抒发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的某些心态和看法的。集中所收的《蚊对》、《鼻对》、《公子对》等,都是他二十多岁时的作品,理明辞达,言简意丰,文采焕发,才华横溢,使人读起来口角噙香,爱不忍释,不愧为擅长这种文学样式的后劲。
《蚊对》借童子之口,阐发了“民胞物与”的大道理。认为天之生物,虽有巨细修短之不同;天之视物,并无贵贱爱憎的区别。人虽自命为万物的“雄长”,而在天看起来,人和物都是“二气 缊,赋形受质”于宇内的。互相为养,互相依存,人可以食物,物亦可以食人,天不会因为人之食物而罚人,亦不会因为物之噆人而罚物。这是天的“齐物论”、“平等观”。这样的议论,无疑是受了佛、老的影响。人则不然,视“异类相残”为“优胜而劣败”。因为人优于物,所以人应为刀俎,物应为鱼肉,于是“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什么禽兽虫鱼,都“莫逃其命”, “莫匿其踪”,似乎它们生来就是供养人的。一旦物出而食人,则是大逆不道。甚至“白昼不敢露其形”的小蚊,“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小心谨慎地举喙以噆人,就要“号天而诉之”,埋怨上天不该“产此微物而毒人”,这能够说是平等待物么?这不是“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么?且物之噆人,是异类相残,不像人除了极其残酷地对待异类外,即对同是“啜粟而饮汤”, “畜妻而育子”, “衣冠仪貌,无不同”的同类,也是极其残忍的。他们在白昼也乘人之危,夺人之财,使之“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甚至“吮其血而盬其脑”,被害者的号呼之声,上干云霄,而人却毫无恻隐之心,毫无是非之辨,这难道是“先人后身之道”么?从人对异类相残和同类相残的态度来看,说明人是极端自私自利的。然而能够发其隐私,揭其罪恶者,却只有涉世未深的“童子”,阅历愈多、世故愈深的士大夫是不敢正视这样的社会现实的。听了这样的批评以后,能够“叩心太息”,进行深刻的反思的,只有童心未泯的“天台生”,而握大权、居高位的是不愿听到这种声音的。这便是这个政治小品的深层的讽谕意义。
文章借童子之口说出一番大道理,显然属于寓言的性质。其重点在于最后“今有同类者”以下一段,尤其是“今子一为蚊所噆,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噆,而若无闻”几句,确实是触动人心的。文章点到即止,作者自己在思索,也让读者去思索,比单纯再说几句正面的话更好些。
写法上由小事情引起,逐步进展,带到人生的大道理上,无头轻脚重之弊。其写闻蚊、拍蚊、照蚊、逐蚊几节,生动形象,确是妙笔。体裁是散文,而夹有韵文成分。像“如歌如诉,如怨如慕”, “拂肱刺肉,扑股噆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 “童子闻之”一段中的“夫覆载之间,二气 缊,赋形受质,人物是分”,下面的“龙”、“狨”、“虫”, “雄”、“供”、“踪”,则押韵而兼排偶;以及末尾的“息”、“夕”二韵,颇有点苏东坡《赤壁赋》的韵味。这些都是鉴赏此文时值得注意的。
(羊春秋)
指喻
方孝孺
浦阳[1] 郑君仲辨,其容阗然,其色渥然,其气充然,未尝有疾也。他日,左手之拇有疹焉,隆起而粟。君疑之,以示人。人大笑,以为不足患。既三日,聚而如钱,忧之滋甚,又以示人,笑者如初。又三日,拇之大盈握。近拇之指皆为之痛,若剟刺状,肢体心膂,无不病者,惧而谋诸医。医视之,惊曰:“此疾之奇者,虽病在指,其实一身病也。不速治,且能伤生。然始发之时,终日可愈。三日,越旬可愈。今疾且成,已非三月不能瘳[2] 。终日而愈,艾可治也;越旬而愈,药可治也;至于既成,甚将延乎肝膈,否亦将为一臂之忧。非有以御其内,其势不止;非有以治其外,疾未易为也。”君从其言,日服汤剂,而傅以善药,果至二月而后瘳,三月而神色始复。
余因是思之,天下之事,常发于至微,而终为大患;始以为不足治,而终至于不可为。当其易也,惜旦夕之力,忽之而不顾;及其既成也,积岁月,疲思虑,而仅克之,如此指者多矣。盖众人之所可知者,众人之所能治也,其势虽危,而未足深畏。惟萌于不必忧之地,而寓于不可见之初,众人笑而忽之者,此则君子之所深畏也。
昔之天下,有如君之盛壮无疾者乎?爱天下者,有如君之爱身者乎?而可以为天下患者,岂特疮痏之于指乎?君未尝敢忽之,特以不早谋于医,而几至于甚病。况乎视之以至疏之势,重之以疲敝之馀,吏之戕摩剥削以速其疾者亦甚矣,幸其未发,以为无虞而不知畏,此真可谓智也欤哉?
余贱不敢谋国,而君虑周行果,非久于布衣者也。《传》不云乎:“三折肱而成良医[3] 。”君诚有位于时,则宜以拇病为戒。洪武辛酉[4] 九月二十六日述。
〔注〕 [1] 浦阳:即浙江浦江县。浦阳江发源于此。唐代曾称浦阳县。 [2] 瘳(chōu抽):病愈。[3]三折肱而成良医:《左传·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即今言“久病成医”。[4] 洪武辛酉:即洪武十四年(1381)。洪武,明太祖年号。
方孝孺曾经写过《深虑论》十篇,探讨了封建社会如何才能长治久安的问题。其中一个重要的论点,就是“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通过严密的逻辑说理,深刻的历史教训,作了极有说服力的论证,足以发人深省,为世殷鉴。这篇政治小品,则是通过形象的感染,冶叙事、抒情、议论于一炉,娓娓而谈,侃侃而道,完满而透彻地阐明了“天下之事,常发于至微,而终为大患”的政治见解。使人从他所塑造的艺术形象和所渲染的艺术氛围中,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他的观点。前者是诉诸逻辑说理,后者是诉诸形象感染,可谓“一指而百虑,殊途而同归”;如果拿它们对照起来读,就可以更好地了解他深刻的政治见解和高超的艺术技巧。
作者对于这个政治小品的艺术构思,首先采取了“欲抑先扬”的艺术手法,加倍描写了郑君的“盛壮”体魄,说是“其容阗然,其色渥然,其气充然”,从面容的饱满,到颜色的润泽,到血气的充沛,无不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压根儿看不出任何疾病的朕兆,为其后来的“甚病”作了很好的铺垫。然后以全力搏兔的手段,描写郑君“左手之拇”所患之疹:开始不过“隆起而粟”,三日之后便“聚而如钱”,又三日之后,便大而“盈握”。在这如粟、如钱、盈握的逐步恶化过程中,郑君并没有忽视它,而是始则疑之,继而忧之,终而惧之。这种心态变化,精确地表现了郑君是“爱身”的,又为下文的“爱天下者,有如君之爱身者乎”的反诘埋下了伏笔。而其所以迁延时日,让小疹发展成“甚病”,以至“二月而后瘳,三月而神色始复”者,徒以惑于环绕在他周围的“众人”之笑,“以为不足患”。这里寄寓了作者以“众人”误病,批判和鞭挞了“庸人误国”的深层思想。如果郑君在其“疹小如粟”的时候就去求医,便可以通过艾灸,“终日可愈”;如果等到“疹大如钱”的时候,就去求医,也只要服用药物,越旬可愈;直到疹大盈握,将要延乎肝膈,甚而有伤生之患了,再去求医,那就非日服汤剂以御其内,傅以善药以治其外不能奏效了。说明贻误时机,优柔寡断,不摆脱庸人的干扰,发挥智者的作用,终于要酿成伤身亡国的大祸,这是一个多么深刻的教训!作者这么一层深一层、一步进一步地把一个抽象而深沉的政治见解,通过生动而具体的形象表达出来,较之单纯的概念的阐述,逻辑的推理,具有更加强大的说服力。最后作者在“引而未发”的基础上,十分自然地引出了“天下之事”“始以为不足治,而终至于不可为”的宏论,并通过强烈的反诘、鲜明的对比和紧密的呼应,进一步揭示出“君子之所深畏”在于祸患常“萌于不必忧之地,而寓于不可见之初,众人笑而忽之者”。他一连用了三个有力的反诘,使论辩步步深入,论证丝丝入扣,从而强化了逻辑说理的力量。“昔之天下,有如君之盛壮无疾者乎?爱天下者,有如君之爱身者乎?而可以为天下患者,岂特疮痏之于指乎?”他不仅在反诘中进行论辩,在论辩中突出主题,而且句句有呼应,句句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让读者通过启发、思考和逻辑推理,得出完全否定的结论。然后通过强烈的对比,以郑君之“未尝敢忽之”与“视之以至疏之势”对比;以郑君之“盛壮无疾”与“重之以疲敝之馀”对比;以郑君因为“人大笑,以为不足患”而“不早谋于医”,与“吏之戕摩剥削以速其疾”对比,则其为害之大小,致祸之迟速,就不待智者而后知了。本文就是这么通过反诘推理,对比论辩,使观点更加鲜明,主题更加突出的;就是这么通过前后呼应,彼此对照,使脉络更加清晰,结构更加谨严的。也正是在这些地方,使我们感到作品既有新意,又有深意,从而提高了它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
(羊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