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古文鉴赏辞典:新一版 - 陈振鹏、章培恒 >
- 明代
杨士奇
【作者小传】
(1365—1444) 明大臣。名寓。江西泰和人。曾在湖广各地任塾师多年。建文初被荐入翰林,充编纂官,修《太祖实录》。成祖即位,入内阁典机务,历官至左谕德;成祖北巡,常使留辅太子。仁宗即位,任礼部侍郎,宣宗时进兵部尚书。历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内阁,长期辅政。曾荐引于谦、周忱、况钟等。与杨荣、杨溥并称“三杨”。著有《东里全集》、《文渊阁书目》、《历代名臣奏议》等。
游东山[1] 记
杨士奇
洪武乙亥,余客武昌[2] 。武昌蒋隐溪先生,始吾庐陵[3] 人,年已八十馀,好道家书。其子立恭,兼治儒术,能诗。皆意度阔略,然深自晦匿,不妄交游,独与余相得也。
是岁三月朔,余三人者,携童子四五人,载酒肴出游。隐溪乘小肩舆,余与立恭徒步。天未明东行,过洪山寺二里许,折北,穿小径可十里,度松林,涉涧。涧水澄澈,深处可浮小舟。傍有盘石,容坐十数人。松柏竹树之荫,森布蒙密。时风日和畅,草木之葩烂然,香气拂拂袭衣,禽鸟之声不一类。遂扫石而坐。
坐久,闻鸡犬声。余招立恭起,东行数十步,过小冈,田畴平衍弥望,有茅屋十数家,遂造焉。一叟可七十馀岁,素发如雪,被两肩,容色腴泽,类饮酒者。手一卷,坐庭中,盖齐邱《化书》[4] 。延余两人坐。一媪捧茗碗饮客。牖下有书数帙,立恭探得《列子》[5] ,余得《白虎通》[6] ,皆欲取而难于言。叟识其意,曰:“老夫无用也。”各怀之而出。
还坐石上,指顾童子摘芋叶为盘,载肉。立恭举匏壶注酒,传觞数行。立恭赋七言近体诗一章,余和之。酒半,有骑而过者,余故人武昌左护卫李千户也,骇而笑,不下马,径驰去。须臾,具盛馔,及一道士偕来。道士岳州[7] 人刘氏。遂共酌。道士出《太乙真人图》[8] 求诗,余赋五言古体一章,书之。立恭不作,但酌酒饮道士不已,道士不能胜,降跽谢过,众皆大笑。李出琵琶弹数曲,立恭折竹,窍而吹之,作洞箫声,隐溪歌费无隐《苏武慢》,道士起舞蹁跹,两童子拍手跳跃随其后。已而道士复揖立恭曰:“奈何不与道士诗?”立恭援笔书数绝句,语益奇。遂复酌。余与立恭饮少,皆醉。
起,缘涧观鱼,大者三四寸,小者如指。余糁饼饵投之,翕然聚,已而往来相忘也。立恭戏以小石掷之,辄尽散不复。因共慨叹海鸥之事[9] ,各赋七言绝诗一首。道士出茶一饼,众析而嚼之。馀半饼,遣童子遗予两人。
已而夕阳距西峰仅丈许,隐溪呼余还,曰:“乐其无已乎?”遂与李及道士别,李以卒从二骑送立恭及余。时恐晚不能入城,度涧折北而西,取捷径望草埠门以归。中道,隐溪指道旁冈麓顾余曰:“是吾所营乐丘[10] 处也。”又指道旁桃花语余曰:“明年看花时索我于此。”
既归,立恭曰:“是游宜有记。”属未暇也。
是冬,隐溪卒,余哭之。明年寒食,与立恭豫约诣墓下。及期余病,不果行。未几,余归庐陵,过立恭宿别,始命笔追记之。未毕,立恭取读,恸哭;余亦泣下,遂罢。然念蒋氏父子交好之厚,且在武昌山水之游屡矣,而乐无加乎此,故勉而终记之。手录一通,遗立恭。呜呼!人生聚散靡常,异时或相望千里之外,一展读此文,存没离合之感,其能已于中耶?
既游之明年,八月戊子记[11] 。
〔注〕 [1] 东山: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东十里。东山是此山旧名。宋朝末年,荆湖制置使将湖北随州大洪寺匾额迁到东山,故改称东山为洪山。 [2] 武昌:明初以武昌路改置武昌府,治所在江夏县(今湖北武汉市武昌)。 [3] 庐陵:今江西吉安市。 [4] 齐邱《化书》:南唐道士谭峭撰,宋齐邱攘为己作。凡六篇,曰:道化、术化、德化、仁化、食化、俭化。大旨多出于黄老,而附合于儒言。 [5]《列子》:相传战国列御寇撰,八篇。唐天宝元年(742),诏号《列子》为《冲虚至德真经》。此书为道教经典之一。 [6]《白虎通》:《白虎通义》的省称,亦称《白虎通德论》。四卷,东汉班固等编撰。记录章帝建初四年(79)在白虎观经学辩论的结果,为今文经学的经典之一。 [7] 岳州:明府名,治所在巴陵县(今湖南岳阳市)。 [8]《太乙真人图》:北宋名画家李公麟(字伯时)画。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三:“李伯时画太一真人,卧一大莲叶中,手执书卷仰读,萧然有物外思。”太乙真人,道教神仙名。 [9] 海鸥之事:谓人无机心,鸥与人相亲;人生机心,则鸥与人相违。事见《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沤(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数)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张湛注:“心动于内,形变于外,禽鸟犹觉,人理岂可诈哉?”[10] 乐丘:谓坟墓。 [11] 既游之明年:即洪武二十九年(1396)。八月戊子:阴历八月初三。
自东汉初年马第伯撰写《封禅仪记》起,历代山水游记车载斗量,佳篇杰作多如夜空繁星。然而写一人独乐者多,道数人同乐者少;状景抒情者多,叙事记人者少。本文属于后者,弥足珍视。
提到作者杨士奇,马上令人联想到明初盛行诗坛百馀年的“台阁体”,当时“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先后官至大学士,以太平宰相的地位,大量赋写号称词气安闲、雍容典雅,其实歌功颂德、平庸乏味的诗文。此文写于洪武二十八年乙亥(1395)的次年。作者早孤力学,家境贫甚,授徒自给,多游湖湘间,此时正在武昌(今属湖北武汉市)当塾师。文章写得真情毕露,清新舒徐,毫无后期“台阁体”的富贵气与空泛风。
文末言:“然念蒋氏父子交好之厚,且在武昌山水之游屡矣,而乐无加乎此,故勉而终记之。”这番话道出了写作的宗旨:记叙东山遨游之乐,作为对蒋氏父子的纪念。前者为辅,后者为主。明乎此,则不难理解,为何此文略于摹状山水,而详于描写人物。归根到底,作者蕴有抚今思昔、以文祭奠亡友之深意。这是此文审美鉴赏之指归,不可不先予以辨析。
第一段在正面记叙游赏东山之前,先介绍蒋氏父子与己同乡,且好道乐儒,意度阔略,“独与余相得”。这些正是他们忘年同游共乐的感情纽带与思想基础。这样写犹如提顿蓄势,为下文开闸放水、一泻千里作准备,深得刘勰“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文心雕龙·章句》)的要领。
从第二段起,连续五段详记出游东山的全过程,这是文章的主干。这里有两点艺术构思值得称道。首先,运用细腻的笔触,多角度、多层次地展示东山遨游的形形色色的快事。尽管这是事后一年多的追记,然而由于为武昌最快意的一次旅游,“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陆机《文赋》),故而写得历历如在眼前。作者引导我们领略到了漫坐盘石,倚松俯水,赏花聆鸟的静趣;造访高士,主客品茗,赠书怀归的风雅;友来助兴,饮酒赋诗,奏乐歌舞的狂欢;缘涧观鱼,鱼聚鱼散,慨叹海鸥的参悟。总之,从美景到雅事,从耳目到心灵,从情绪到玄理,与游者全身心都沐浴在融洽愉悦的浪潮之中。黄宗羲《论文管见》云:“叙事须有风韵,不可担板。”本文所记头绪虽多,由于作者善于将风光美、人品美、情感美、哲理美和谐地统一于“乐”,故而听作者娓娓道来,但觉摇曳多姿,风韵悠长。其次,精心提炼典型细节,多侧面地渲染人物形象。清代魏际瑞云:“人之为人,有一端独至者,即平生得力所在。虽曰一端,而其人全体者著矣。小疵小癖反见大意,所谓颊上三毫,眉间一点是也。……人精神聚于一端乃能独至,吾之精神亦必聚此人之一端,乃能写其独至。太史公善识此意,故文极古今之妙。”(《伯子论文》)意谓写人之“独至”者方能入妙。看来杨士奇效法司马迁,亦“善识此意”:他写蒋立恭,一写他于群书中独探《列子》;二写他初不题诗,酌酒吹竹后兴致高昂,则援笔一赋再赋;三写他掷石戏鱼,因鱼散不复而慨叹海鸥之事,由此显示立恭嗜好道家,潜心治学,不妄交游,意度阔略的性格特征。再看作者笔下的蒋隐溪,他酒酣高歌《苏武慢》,八十老翁,豪情雅兴不让青年。“乐其无已乎”, “是吾所营乐丘处也”, “明年看花时索我于此”,三句话坦然又诙谐,毫无老年人忧老怕死之态,令人想见陶渊明及其名句“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宋代陈郁云:“写照非画物比:盖写形不难,写心唯难也。”(《话腴·论写心》)作者深知言为心声,通过蒋隐溪的高歌与三言,就使这位热爱人生、热爱自然、知足常乐、勘破死生大关的高士形象跃然纸上。难能可贵的是,不仅这两位主角,即连轻描淡抹三两笔的配角,亦“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金人瑞《〈水浒传〉序三》)。如写茅屋老人慷慨赠书,作者欲取而难于开口,老人识其意,说“老夫无用也”,于是任其怀之而出;写与李千户相遇,千户“骇而笑,不下马,径驰去。须臾,具盛馔,及一道士偕来”,莫不神形毕肖,趣味妙生。
末尾三段,叙述写作此记的曲折经过。这次东山之游对于作者与蒋氏父子都是回味无穷的赏心乐事,作者应立恭之嘱拟作记而未得闲暇,及来年命笔追记,隐溪已谢世,无缘观文共忆东山之乐。文章未写完,“立恭取读,恸哭;余亦泣下,遂罢”。这里一笔写两人,将立恭的赤子孝情与作者的布衣友情对映成文。最后,抒发“存没离合之感”,与开篇“独与余相得”句首尾相援,意脉贯通,将悼亡伤离之情推向高潮。日后,杨士奇入阁辅政,“雅善知人,好推毂寒士,所荐达有初未识面者”(《明史》本传),于谦、周忱、况钟皆因其荐举而成为一世名臣,看来犹葆其亲近寒士、敦重友谊之品性。
清代刘熙载云:“作者情生文,斯读者文生情。使情不称文,岂惟人之难感,在己先不诚无物矣。”(《艺概·文概》)此文最大的成功就是情注笔端,不求感人而自感人。文章不做作,不雕饰,将真情实感信笔写出,无一字一句吃力,却无一字一句率易,所以为佳。
(章尚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