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淳耀

【作者小传】

（1605—1645）明文学家。初名金耀，字蕴生，号陶庵。嘉定（今属上海市）人。崇祯进士。未授官职，家居研读经籍。清顺治二年（1645），与侯峒曾率嘉定士民守城抗击清兵。城陷后，与弟渊耀自缢。能诗文。著有《山左笔谈》、《陶庵文集》。

李龙眠画罗汉记

黄淳耀

李龙眠画罗汉渡江，凡十有八人[1] 。一角漫灭，存十五人有半，及童子三人。

凡未渡者五人。一人值坏纸，仅见腰足。一人戴笠携杖，衣袂翩然，若将渡而无意者。一人凝立远望，开口自语。一人跽左足，蹲右足，以手捧膝，作缠结状；双屦脱置足旁，回顾微哂。一人坐岸上，以手踞地，伸足入水，如测浅深者。

方渡者九人。一人以手揭衣，一人左手策杖，目皆下视，口呿不合。一人脱衣，双手捧之而承以首。一人前其杖，回首视捧衣者。两童子首发鬅鬙[2] ，共舁一人以渡；所舁者长眉覆颊，面怪伟如秋潭老蛟。一人仰面视长眉者。一人貌亦老苍，伛偻策杖，去岸无几，若幸其将至者。一人附童子背，童子瞪目闭口，以手反负之，若重不能胜者。一人貌老过于伛偻者，右足登岸，左足在水，若起未能；而已渡者一人捉其右臂，作势起之。老者努其喙，缬纹[3] 皆见。又一人已渡者，双足尚跣，出其履将纳之，而仰视石壁，以一指探鼻孔，轩渠[4] 自得。

按罗汉于佛氏为得道之称，后世所传高僧，犹云锡飞杯渡[5] ，而为渡江艰辛乃尔，殊可怪也。推画者之意，岂以佛氏之作止语默皆与人同，而世之学佛者徒求卓诡变幻可喜可愕之迹，故为此图以警发之欤？昔人谓太清楼所藏吕真人画像[6] ，俨若孔、老[7] ，与他画师作轻扬状者不同，当即此意。

〔注〕 [1] 罗汉：亦称阿罗汉，佛的高足弟子。相传佛有弟子十六人称大阿罗汉，后加降龙、伏虎二尊者，共为十八罗汉。 [2]鬅鬙（péngsēng朋僧）：头发蓬松。 [3]缬（xíe鞋）：纹路。 [4] 轩渠：笑的样子。 [5] 锡飞：锡，僧人所用锡杖的简称。《高僧传·神异》：舒州潜山最奇，山麓尤胜，志公（六朝时高僧宝志）与白鹤道人欲往，告语梁武帝。帝使各以物识其地，得者居之。道人以鹤，志公以锡。已而鹤先飞去，至麓将止，忽闻空中锡飞声，志公之锡遂直插于山麓，乃各于所识之地筑室。杯渡：《法苑珠林·潜遁篇》：西晋杯度沙门，不知何许人。尝寄宿一家，家有金像。杯度晨兴，辄持而去，主人策马追之。度自徐行，而骑走不及。至河，乘一小杯以过孟津，因号曰杯度。杜甫《题玄武禅师屋壁》:“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6] 太清楼：北宋汴京宫内楼名。吕真人：吕洞宾，俗称“八仙”之一。 [7] 孔、老：孔子和老子。

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山人，被誉为“宋画第一”。他画的这幅罗汉，经过黄淳耀的描述和评点，更神了，更多意趣了。

原画共十八罗汉，因画卷漫灭一角，仅“存十五人有半”，再搭上三个童子。黄淳耀起笔即作了如上交待，侃侃道来，一丝不苟，其中“十五人有半”一语不失诙谐，这就为全文定下了庄谐相映的基调。的确，作者是带着机智的微笑来观画、品画的。他表面上是记“流水帐”，不厌其烦地将画中人一一介绍，简直像个循规蹈矩的“讲解员”；但骨子里头却“狡猾”得很，当他不事声张地把十八个半人物介绍完毕之后，忽然“图穷匕首见”，以简练的最后一节文字亮出了自己的精辟见解，叫你不得不服，不得不点头称是，同时也恍然大悟：原来作者早就成算在胸，一路埋伏，将读者引入了自己的思想结穴点。此乃杂文家惯用的一种手段，故这篇画记可当杂文来读。

当然，要想用极少的文字将十多个人物写活，并服从全篇的构思，那是非有一番真功夫不可的。黄淳耀采取抓特征、画“眼睛”的手法，只用三言两语便将一个人物“开消”，但却叫读者经久难忘。我们不妨再仔细品味一番：

甲组，未渡者。“一人值坏纸，仅见腰足”，算他倒霉，甭提了。“一人戴笠携杖，衣袂翩然，若将渡而无意者”，他匆匆赶到江边，沐浴着江风，有点飘飘然，但一望那滔滔江水，顿时踌躇起来。“一人凝立远望，开口自语”，他比前一位早到一步，分明已被江上风波和方渡者的艰难“镇”住了，呆呆地站着，口中喃喃自语，嘀咕什么，人人可想而知。“一人跽左足，蹲右足，以手捧膝，作缠结状；双屦脱置足旁，回顾微哂”，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怕艰险，准备下水，去争取渡江的胜利，是个好样儿的。“回顾微哂”，内涵甚丰，一方面是笑话“凝立者”，一方面也是为自己壮胆。“一人坐岸上，以手踞地，伸足入水，如测浅深者”，他是个有心人，既懂得战略上藐视困难，又晓得战术上重视困难，正小心翼翼地搞点起码的调查研究呢。

乙组，方渡者。“一人以手揭衣，一人左手策杖，目皆下视，口呿不合”。这两位刚刚下水，有点站不稳，下意识地还想“摸着石头过河”，故目皆下视，怯生生、傻乎乎地张着嘴巴。“一人脱衣，双手捧之而承以首。一人前其杖，回首视捧衣者”。看来罗汉们大多数有点“愚”，过江竟然不脱衣服（鞋子是要脱的），如今一旦下水，方知脱衣之重要，所以“前其杖者”不得不“回首视捧衣者”，心中说：还是老兄高明。“两童子首发鬅鬙，共舁一人以渡；所舁者长眉覆颊，面怪伟如秋潭老蛟。一人仰面视长眉者”。这一组为画卷的中心。“长眉者”为何要童子抬？可能由于年老体弱（这说明罗汉圈子内多么团结友好），也可能由于这位“老蛟”地位很高（这说明罗汉们并不平等）。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你如何“怪伟”，如何有法力，过江总是要涉水的，起码要“间接”地涉水。至于那个“仰面者”，是讨好“长眉者”还是在表示潜在的不满，那就由人们去想象了。“一人貌亦老苍，伛偻策杖，去岸无几，若幸其将至者”。请注意这里的“亦”字，它分明将“老苍者”与“长眉者”联系起来了。二人均老，这一位还有“伛偻”病，为什么没人抬他？人们会因之想到许多。当然，自己奋力过江也有其乐趣，他不是正因为希望在前而感到无比庆幸么？“一人附童子背，童子瞪目闭口，以手反负之，若重不能胜者”。这罗汉看来真有毛病，只好让一个童子背着（不是有派头地由二童子共舁），他俩化为一体，正在挣扎，令人赞叹与同情。“一人貌老过于伛偻者，右足登岸，左足在水，若起未能”。这一位更加老迈，却能自己过江，实在令人敬佩，他还差半步，正在努力，人们不禁要为之呐喊加油。

丙组，已渡者。“已渡者一人捉其右臂，作势起之。老者努其喙，缬纹皆见”。多动人的情景！人生的征途上常常需要这热情的“一臂之力”。至于另一位已渡者，我们也无须责怪他缺乏友爱之心，就让他独个儿穿上宝贝鞋子，挖挖鼻孔，望望石壁，自得其乐吧！因为，胜利者是有权陶醉一番的……

好了。罗嗦了这么多，颇不类“鉴赏文字”。不过，由于黄淳耀写得传神，写得有趣，故笔者“侃”得并不吃劲。说回来，作者连用十六个“一人”，不仅仅是为了叙说的方便，也不仅仅是为了一气呵成，他的“定点观察”更主要地是为了突现这一个渡江的群体。这么多各具个性的“一”，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一言以蔽之：他们虽为罗汉，却如常人，渡江对他们来说也非易事。这样，就十分自然地带出了本文最后一节的议论，带出了作者对世事人生的独到领悟。原来，世之学佛者把“得道”的“罗汉”想歪了，竟无知地徒求“卓诡变幻”之迹，这难道不令人警觉、发人深省么？推而广之，人世间要想办成一两件事情，除了脚踏实地、不避艰辛、团结互助、奋勇向前之外，还能指望其它什么通天之术呢？至此，这篇短文慧眼顿开，通篇皆活；那“一人”又“一人”的不厌其烦的“接力”，自然顺当地成了通向思想闪光处的级级阶梯，这就叫做水到渠成。

（何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