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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完淳
【作者小传】
(1631—1647)南明抗清将领、诗人。原名复,字存古。松江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少有神童之称。十四岁从父夏允彝、师陈子龙起兵抗清。父兵败自杀,又与陈子龙等倡义,受鲁王封中书舍人,参谋太湖吴昜军事。昜败,他被捕殉难。所作诗赋悲凉慷慨。著有《夏完淳集》。
狱中上母书
夏完淳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1] 明朝。一旅[2] 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3] ,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4] 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5] 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6] ,生母寄生于别姓[7] ,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8] ,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9] 。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10] ,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11] ,生母托之昭南女弟[12] 。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13] ,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14] 。会稽大望[15] ,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16] ,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17] 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18] ,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19] ,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20] ,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21] ,则吾愿毕矣。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22] 也。语无伦次,将死言善[23] 。痛哉痛哉!
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注〕 [1] 钟:聚集。虐:灾祸。 [2] 一旅:古代兵制,五百人为一旅。据说夏少康曾凭借着“有土一成有众一旅”的基础,终于恢复了国家(见《左传·哀公元年》和《史记·吴太伯世家》)。后世便以一旅代称初建的义军。 [3] 去年之举:指作者1646年在吴昜军中抗清,吴军被清兵所袭失败,避居乡间事。 [4] 斤斤:同“仅仅”。 [5] 菽水之养:《礼记·檀弓下》云:“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后世便以菽水之养代指贫家对父母的供养。菽,豆。 [6] 慈君:指作者的嫡母盛氏,国难后削发为尼。 [7] 生母:指作者的生母陆氏,是夏允彝的妾。结合下文“生母托之昭南女弟”看,当是寄居于夏惠吉夫家。 [8] 九京:亦称“九原”,本是古代晋国贵族的墓地。(见《礼记·檀弓下》)后来用如九泉,泛指墓地。 [9] 终鲜兄弟:《诗经·郑风·扬之水》成句。鲜,少,这里即指没有。 [10] 推干就湿:意即把床上干处让给幼儿,自己睡在湿处。《父母恩重难报经》:“第五回干就湿恩,颂曰:母愿身投湿,将儿移就干。”指母亲抚育子女的辛劳。 [11] 义融女兄:作者的姐姐夏淑吉,字美南,号荆隐。义融是她的别号。嫁侯玄洵。[12] 昭南女弟:作者的妹妹夏惠吉,字昭南,号兰隐,嫁杜容三。 [13] 新妇:指作者结婚两年的妻子钱秦篆,嘉善钱 之女。遗腹:妻子怀孕后,丈夫死去,生下儿子,叫遗腹子。雄:男孩。[14] 置后:抱养别人的孩子为后嗣。 [15] 会稽大望:会稽郡的大族。这里指夏姓大族。会稽,古郡名,作者的故乡松江县旧属会稽郡。 [16] 西铭先生:张溥,字天如,别号西铭,卒于崇祯十四年。无子,由钱谦益等代为立嗣,名永锡,字式似。 [17] 大造:造化,指天。 [18] 中兴再造:指明朝恢复。 [19] 先文忠:作者的父亲夏允彝死后,隆武帝赐谥文忠。顽嚚(yín银):顽固不化。《尚书·尧典》:“父顽母嚚。”此指宗族中人。 [20] 武功甥:作者姐姐夏淑吉的儿子侯檠,字武功。作者被捕后,曾写诗给他说:“大仇俱未报,仗尔后生贤。”(《寄荆隐女兄兼武功侯甥》)大器:大材。 [21] 若敖之鬼:没有后代的饿鬼。若敖为楚国的同姓氏族。春秋时,楚国令尹子文是若敖氏的后人,他担心侄子越椒将来会使若敖氏灭族,临死时,对族人哭着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后来,若敖氏终于因为越椒叛楚而被族灭。(见《左传·宣公四年》)[22] 渭阳情:指甥舅之间的情谊。春秋时晋国公子重耳曾在秦国避难。他是秦穆公太子(后为秦康公)的舅舅。后来穆公帮助重耳回国为君,太子送他到渭水之北,作诗赠别(诗见《诗·秦风》),后人遂用渭阳情比喻甥舅之间的情谊。 [23] 将死言善:《论语·泰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夏完淳十四岁即随父亲夏允彝、老师陈子龙参加抗清活动,父亲殉国后,又佐吴昜在太湖起义。永历元年(清顺治四年,公元1647年)七月,他被捕,械送南京;九月就义,年仅十七岁。本文是他在南京狱中写给嫡母盛氏的诀别信。
人生之至痛,莫过于断头之日向慈母倾诉诀别之情了。夏完淳是不是洒泪作书,不得而知;但这封信中没有一个“泪”字,足见他奉献给母亲的是高于个人哀伤的其他一些情感。
首先触动读者的,是夏完淳“不得以身报母”的遗恨。他想到,“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这是对双慈养育之恩的崇高礼赞,也越发映衬出作者“大恩未酬”的负疚之情。有道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慈母的恩惠本来就难报于万一,更何况夏完淳又自感“菽水之养无一日”呢?此恨绵绵无绝期!做儿子的除了自省和自责之外,看来是不可能作其他解释了。但此书的一、二两节,却对不能“报母”的原因做了情理交融的陈述,读来令人感佩。作者将“报国”、“殉父”与“报母”的关系串通起来加以阐述,指出:“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这就把能否真正“报母”,放到了抗清复明的民族斗争大背景下来考察。只要“天日”尚未“复见”,杀父之“大仇”一日未报,作者就不能心安理得地承欢于双慈的膝下。换句话说,夏完淳是以继承父亲的报国之志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的,他不想做一只厮守在母亲身边的碌碌无为的家雀,而要到反抗民族压迫的斗争风云中一展鸿鹄之雄图,这才是真正的“报母”。如此情怀,中国古代的许多民族志士已用各种形式的语言铿锵有力地抒写、陈述过了,夏完淳在这封信中又淋漓酣畅地加以阐述,试问有何独特之处呢?我们看到,他不是一味地明理,而是寓理于真诚的、炽烈的念母之情。信的前两节,作者袒露了回环起伏的内心波涛:他首先想到的是“不孝”、“不得以身报母”,但不在此多作停留,而是笔锋一转,痛惜地回顾了“一旅才兴,便成齑粉”的抗清义举,忧国之情暂时淹没了念母之情。他痛定思痛,觉得去年不死,竟死于今日,实在是必然中的偶然——既然以身许国,迟早总是要捐躯的。以此为情感转换的契机,他又一下子想到了双慈,“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自己勤于王事,匆匆就是二载,却没有一天供养母亲,啜菽饮水尽其欢,这是多么叫人肝肠寸断的事啊!于是,念母之心潮陡涨,“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多少难以言表的痛楚,多少无法消解的遗恨,一齐壅塞在笔端,逼出了第二节的“呜呼!……何以为生”。这是感情激流凝涩的大漩,作者的内心天平几乎完全倾向于“哀哀八口”。但是,就在这一瞬间,报国之情又猛地突破一家之私,义无反顾地发出了“虽然,已矣”的庄严誓言,推出了“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的光彩论断。至此,难解的人生命题似乎已经解开,执著的念母之情又趁势抬起头来,故有了“但慈君推干就湿……”这样“令人痛绝”的文字,以及托养双慈的不得而已的安排。总观上述感情的起伏变化,我们分明体察到:夏完淳是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思绪中处理情理关系的,他终于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一如既往地把握住了人生的舵柄,恰当地将“报国”与“报母”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显示了少年英雄的崇高思想境界。正由于他毫不矫饰,自然坦荡,所以才格外叫人感到可亲、可敬、可信、可叹。
与一、二两节相映照的是,第三节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告白母亲“万勿置后”。夏完淳之所以如此决断,是因为他对这个问题看得很深。那是一个大浪淘沙的年代,许多大家子弟丧失民族气节,认贼作父,已为人所诟笑,故不能轻率从事,使夏家平添不肖子孙。再者,如若“中兴再造”, “我父子”一定会“庙食千秋”,那也比享受子孙们的“麦饭豚蹄”好得多。这种见解,固然反映了年仅十七的夏完淳已在大风大浪中锻炼得相当成熟,但更主要的还是满腔碧血的强有力的迸射。他已经立下了破家报国的壮志,即使破釜沉舟、断绝后嗣也在所不惜。所以,他在交待这一要事时口气相当严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
接下来,文意偏重于安慰家人,咏叹人生,从另一侧面勾勒出夏完淳的性格风貌。他恳望双慈保重玉体;他指望寒食、盂兰时节的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他牵挂结褵二年、贤孝素著的妻子;他以五言诗式的咏唱来抒发豪情,感悟哲理,冷对屠刀,神游天地。他是多情的真豪杰,他是血性的好男儿,母亲为之自豪,民族为之骄傲!
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夏完淳不可能准确地处理“忠君”和“爱国”的相互关系,当然更不会意识到我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大家庭,汉、满人民历来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因此苛求前人是不必的,在阅读时应当审慎地注意到这些比较复杂的民族的、历史的话题。
(高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