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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薯疏》序
徐光启
方舆之内[1] ,山陬海澨[2] ,丽土之毛[3] ,足以活人者多矣。或隐弗章。即章矣,近之人习用之,以为泽居之鱼鳖、山居之麋鹿也[4] ,远之人逖闻之,以为逾汶之貉、逾淮之橘也[5] ,坐是,两者弗获相通焉。
余不佞独持迂论,以为能相通者什九,不者什一。人人务相通即世可无虑不足,民可无道殣[6] 。或嗤笑之,固陋之心,终不能移。每闻他方之产可以利济人者,往往欲得而艺之,同志者或不远千里而致,耕获菑畬[7] ,时时利赖其用,以此持论颇益坚。
岁戊申,江以南大水,无麦禾,欲以树艺佐其急,且备异日也,有言闽越之利甘薯者[8] ,客莆田徐生为予三致其种,种之,生且蕃,略无异彼土。庶几哉橘逾淮弗为枳矣。余不敢以麋鹿自封也,欲遍布之,恐不可户说,辄以是疏先焉。
〔注〕 [1] 方舆:大地,引申为“领域”的意思。 [2] 陬:角。澨:水滨。 [3] 丽土之毛:生长在地上的植物。丽,附属。毛,草,植物。 [4] 以为泽居之鱼鳖、山居之麋鹿:认为某种生物只能生长在特定的地区,譬如鱼鳖只能生活在水里,麋鹿只能生活在山里。 [5] 逾汶之貉,逾淮之橘:《周礼·考工记》:“橘逾淮而北为枳,鸜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此地气然也。”淮,淮河。汶,汶水,今大汶河。又《晏子春秋·杂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6] 道殣:饿死于道路。《左传·昭公三年》:“道殣相望。”[7] 菑(zī资):开垦一年的土地。畬(yú鱼):开垦三年的土地。菑畬,引申为开荒、耕耘。《易·无妄》:“不耕获,不菑畬,则利有攸往。”[8] 闽:福建。越:浙江。
作为明代的一位先进科学家,徐光启善于汲取民间的优良生产经验,通过亲自实践来加以证实,并注意总结提高,推广提倡。甘薯(即山芋),原生长于美洲中部,到明万历初年才由吕宋(今菲律宾)引种到我国南部沿海地区。实践证明,它的单位面积产量甚高,而且耐旱,耐瘠,耐风雨,抗病害力强,是相当理想的粮食作物。徐光启曾在家乡上海试种甘薯,效果良好。为了使这种作物“南种北引”,在江南地区普遍种植,他特意撰写了《甘薯疏》一书。此书今已失传,序文则保存在《群芳谱·谷谱》卷二之中。
这篇序文以议论见长。作者的目的在于论证甘薯能够推广,但通篇并不就事论事,而是从大处着眼,阐述农作物引种的普遍规律,指出只要耕作栽培措施得当,许多植物都能显示出很强的适应性。由于立足点较高,故文章起笔不具体谈甘薯,而是先摆出当时许多人的一种糊涂认识,即固执地相信某种作物只能生长在某地。是为悬“的”在先。紧接着,亮出观点,认为只要善于“耕获菑畬”, “他方之产”便能“时时利赖其用”。为什么这么有信心?作者胸有成竹地摆出了事实:这么多年来,我一听说“他方之产可以利济人者”,便千方百计地“得而艺之”,并且取得了积极的成果;实践证明,天下农作物能够相互引种的占十分之九,不能相通的只占十分之一。这样“放矢”就很稳当,论点明确,论据充分,还有统计数字,中“的”是不成问题的。经过以上两种观点的比较和交锋,有关农作物引种的一般规律明确了,于是,作者趁势一收,挑明了推广甘薯的具体问题。由于已在理论上垫了底,所以作者主要借助于事实说话。他较为详细地介绍了自己于神宗万历三十六年(1608)在江南种植甘薯的情景,兴奋地宣布:“种之,生且蕃,略无异彼土”! “试验田”获得了丰收,它有力地证明:“橘逾淮弗为枳矣”,水土不是决定性的因素。
本文之所以很有说服力,不仅仅因为逻辑谨严,论证充分,还在于作者在字里行间倾注了两种热情:一是爱国爱民之情,二是献身科学之情。他痛切地陈言:我之所以“独持迂论”,实因为“人人务相通”,世上才可以“无虑不足”,老百姓才可以“无道殣”也。他表白:那一年试种甘薯,乃是江南大水、麦熟无收所迫,必须为广大饥民作想,“树艺佐其急”,并且防备将来的灾荒。纯然是“先忧”之情,读来令人泪下。徐光启在本序中表露了一名杰出科学家追求真知、努力驾驭自然界的执著和痴情:他不在乎有人嗤笑,“固陋之心,终不能移”;他苦心经营科技信息网,赢得了不少同志,如莆田的徐生竟能不远千里“三致其种”;他脚踏实地,以实践为准,每得良种必“艺之”,决不想当然;他还注意“科普宣传”,写作《甘薯疏》就是为了不以“麋鹿自封”而“遍布”千家万户。这两种情感,自然朴实地流动在序文的字里行间,故通篇不但以理服人,还能以情动人。
由于本文是作者自序,所以在驳论时特别注意尊重对方,否则就有碍于立论。下笔之初,作者即为持异议者设想,原原本本、平心静气地介绍了对方的基本观点,甚至运用了生动形象的比喻和富于生命力的典故。他写道:“即章矣,近之人习用之,以为泽居之鱼鳖、山居之麋鹿也,远之人逖闻之,以为逾汶之貉、逾淮之橘也,坐是,两者弗获相通焉。”对“近之人”,用鱼鳖生于水、麋鹿居于山来形容他们的认识有其自然之理;对“远之人”,则用貉过汶水即死、橘至淮北即变的典故,来印证他们的认识有一定的依据。不是横加指责,而是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推想,指出他们的成见自有其传统的、地域的、生活的、经验的根据。如此设“的”,双方在情感上就比较靠拢,就可以平等地、平和地研讨科学论题了。这正是一位大科学家的胸怀和风范。
(高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