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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基
【作者小传】
(1311—1375) 明初大臣。字伯温。浙江青田人。元末进士。曾任江西高安县丞、江浙儒学副提举,后弃官隐居。元至正二十年(1360)至应天(今江苏南京)辅佐朱元璋。明初任御史中丞兼太史令,封诚意伯。后辞官,为胡惟庸所谮,忧愤而死。一说被胡惟庸毒死。谥文成。通经世之学,尤精天文及兵法。诗文俱有名。其散文古朴犀利,寓意深远,有些作品对元末丑恶的社会现象有所讽刺。著有《诚意伯文集》。
司马季主[1] 论卜
刘基
东陵侯[2] 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3] 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閟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4] :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5] 玉树也;露蛬[6] 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萤火,昔日之金釭[7] 华烛也;秋荼[8] 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9] 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注〕 [1] 司马季主:汉初楚国人,曾游长安,卖卜于东市。有才学,通经术,贾谊等往访,为其所难。 [2] 东陵侯:召(一作邵)平,汉初人。秦时受封东陵侯,秦亡后种瓜于长安城东。[3]君侯:古称列侯为君侯。 [4]“夫蓍”四句:蓍(shī师),占吉凶用的一种草。龟,指龟甲。古时占吉凶,筮用蓍草,卜用龟甲。 [5] 蕤(ruí):草木花下垂貌,此喻花草。 [6] 蛬(qióng穷):同“蛩”,蟋蟀。 [7] 釭(gāng缸):灯。 [8] 荼(tú涂):苦菜。 [9] 象白驼峰:象白,指象脂。驼峰,骆驼背上隆起的肉峰。古人以为食品之珍品。
这是《郁离子·天道》中的一篇,它通过寓言的形式,设为问答之辞,表达了鬼神何灵、变化不居的进步思想,阐述了一切事物无不向其对立面转化的辩证观点。刘基“慷慨有大节,论天下安危,义形于色”(《明史》本传),对元末统治集团采取不合作的态度。《郁离子》是他弃官归隐时的创作,思想上受到农民起义的影响,往往通过他所勾勒的艺术形象,从不同的侧面对元末的暴政和世风,展开了深刻的批判。这里所勾勒的两个艺术形象,选择了暴秦覆灭后流落长安以种瓜为生的东陵侯召(邵)平为模特儿,以占卜之术闻名汉初的司马季主为核心人物,明确地指出“天道无亲,惟德之亲”,就寄寓了元末的反动政权也必然要向它的对立面转化的思想,其现实性和针对性是非常明显的。
一切事物无不向着它的对立面转化,是一个深邃的抽象的哲理。作者在尺幅之中,运用人们所习见的对比鲜明的形象,第一步说明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地运动和变化,第二步说明它们总是向着自己的对立面转化的。深入浅出,言近旨远,既以逻辑力量撞击读者的心扉,又以艺术力量打动读者的感情,一步一步引导读者去思考、去推理、去探索事物互相转化的规律,具有极大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东陵侯所罗列的九种现象,把事物运动、变化的抽象哲理,变为具体的形象的事物,自然容易为人们所接受。如睡久了想起来,呆久了想出去,闷久了想打个喷嚏,停蓄过多就要宣泄,郁积过度就要发抒,天太炎热了就会刮风,路阻塞了就要开通,没有委屈的东西长期不得伸展,没有直立的东西永远不会倒伏。这些都是人们所共有的生活经验,所习见的自然现象,用来说明一切事物都在运动着,变化着,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位置上,不可能永远僵死在一种形态中。停滞了,僵死了,生命也就结束了。透过这些现象,人们自然容易从哲理的光辉中,思想的火花中,得到深刻的启迪。但开掘到这里,还没有阐明一切事物无不向它的对立面转化的辩证观点,所以作者又借司马季主之口,列举了六对互相转化的事物,来阐明过去的显赫必然要转化成为今天的衰败这个睿智的哲理。谁不知道:今天的碎瓦颓垣,就是过去的歌楼舞榭;今天长满荒草枯枝的原野,就是过去生长琼花玉树的园林;今天露蛬风蝉哀鸣的地方,就是过去凤笙龙笛演奏的场所;今天闪烁着鬼磷萤火的荒原,就是过去金灯生辉、华烛碍月的大厦;今天吃秋荼春荠的穷汉,就是过去吃象白驼峰者的后裔;今天长满了丹枫白荻的寒郊,就是过去生产蜀锦齐纨的闹市。然而“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一切事物都在向着自己的对立面转化,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所以过去没有的,今天有了不为过;过去有过的,今天丧失了也很正常。那么,推而广之,一个政权,由兴盛走向衰落,甚至被异己的力量取而代之,也值不得大惊小怪,因为它是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的。这显然是为新兴的革命力量的成长壮大在呐喊,在鸣锣开道,在提供理论的根据,因而是进步的,是积极的。
这篇文章以整齐的句式,铿锵的音韵,通过人物的对话,一层深入一层地阐明一个深邃而抽象的哲理,取譬浅近,论辩犀利;不但思想深沉,而且辞藻华丽,有情,有理,有味,闪耀着哲理的光辉。清人刘熙载说得好:“文章无论奇正,皆取明理。”又说:“论事叙事,皆以穷尽事理为先。”(《艺概·文概》)本文之所以脍炙人口,传诵不息,就在于它能“明理”,能以“穷尽事理为先”。读了它,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屈原的《卜居》。《卜居》也是设为屈原和詹尹的一问一答,一连由屈原提出“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等十六个疑问,向詹尹请教,詹尹则以“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事”作答。这里也是设为东陵侯与司马季主的问答形式,首先由东陵侯提出“未究其奥”的一些问题,向司马季主请教,司马季主也是以“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作答。艺术的构思,篇章的设计,极其相似,而读者却不认为它是模拟,是屈赋的影子,因为它是从现实的生活出发,而又能提到理论的高度来认识,给人极其深刻的思想启迪。
(羊春秋)
卖柑者言
刘基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1] 之。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2] ,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3] 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4] ,果能授孙、吴之略[5] 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6] 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7] 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醲而饫肥鲜者[8] ,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9] 。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注〕 [1] 鬻:原义为“卖”,此处转作“买”。 [2] 笾(biān边)豆:古代祭祀和宴会时用以盛食物的容器。笾用竹制,豆用木或陶、铜制造。 [3] 虎符:古代调兵遣将时所用的虎形兵符。皋比(pí皮):虎皮,此指虎皮做的坐褥。 [4] 洸(guāng光)洸:威武貌。《诗·大雅·江汉》:“武夫洸洸。”干城:盾牌和城墙,比喻捍卫者。《诗·周南·兔置》:“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具:才具。此指人材。[5] 孙、吴:孙武和吴起,春秋、战国时兵法家。 [6] 伊、皋:伊尹和皋陶。伊尹,商汤时贤相。皋陶,舜时掌刑法的官。 [7] 斁(dù妒):败坏。 [8] 醇醲(nóng农):味美的烈酒。饫(yù玉):饱食。 [9] 东方生:指东方朔。东方朔字曼倩,汉武帝时曾任太中大夫。能言善辩,诙谐多智,《汉书·东方朔传赞》称之为“滑稽之雄”。
《卖柑者言》约写于元末作者归隐之前、任江浙儒学副提举之际。刘基对元末千疮百孔、岌岌可危的现实有较清醒的认识,故以“满腔愤世之心”,写下这篇刺世短文。
作者入手擒题,道出杭州卖柑者及其“善藏柑,涉寒暑不溃”,进而着意渲染了柑外表色泽的美艳——“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并进一步说明柑因此而“贾(同“价”)十倍,人争鬻之”。这些皆为下文伏笔。接着笔锋陡转,一语道破柑的本来面目:“予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絮。”由此,柑的金玉其外与败絮其中形成了强烈对比。作者惊讶之余,责问卖柑者:所卖的柑是用来盛在笾、豆之中祭鬼敬神、供奉宾客呢,还是炫耀其外表以愚弄蠢才和没有眼力的人呢?并一针见血地指出:“甚矣哉为欺也!”前面的两个问句已造成气势,咄咄逼人,最末倒装句式的运用,语气更强,点出“欺”字,导出卖柑者的论辩,有抛砖引玉之妙。
卖柑者并不忙于为自己辩解,而是先讲“生意经”,说做这种生意来养活自己已非三年两载,而且买卖各得其宜,彼此从无怨言。进而反问作者:“难道到你那里就不满足了?”顿然以守为攻,变被动为主动,一问紧接一问,似旨在说明“为欺者不寡”,亦须见惯不惊。其实又是在借题发挥,辛辣地讽刺了欺世盗名之徒。而最妙的是,于暗中将柑与为官者作了类比,说那些“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 “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 “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醲而饫肥鲜者”,表面上“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不都正是金玉其外的表现吗?而其实际上“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更说不上有“孙、吴之略”、“建伊、皋之业”,又恰好反映他们的表里不一,败絮其中。文章几笔就勾勒出一幅文恬武嬉的群丑图,于“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鲁迅《什么是“讽刺”? 》)事中孕育出讽刺的生命。最后还让卖柑者指责作者:“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咄咄逼人。全文以作者的真切感触作结。最末的“岂其愤世嫉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自是明知故问,意在提醒读者本文旨在愤世嫉邪,托柑以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卖柑者言》以其深刻的现实性见称,同时在语言艺术上也颇具功力。如文中作者的一“怪”,卖柑者的一“笑”,揭示内心情感,突现人物形象。特别是那段妙语联珠的议论,一连串整齐而又跌宕的反问、排比句式,夹杂着众多的语气词(如“洸洸乎”的“乎”)、否定词“不”,以及连词“而”,句句紧逼,层层深入,一气呵成、掷地有声。这些便造成了文章的气势,读来不绝如缕。更不必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高度精粹的语句,则早已成为成语,广为人知。同时,《卖柑者言》还采用了设辞问答形式,而问与答又并无明显界限。问话多半问得新奇突兀,引人入胜;答话则又伴随有尖酸的反诘,形象的描绘,巧妙的比喻,笔势腾挪,实有孟子散文的浩气逼人,感情充沛;以及《韩非子》的鞭辟入里,峭拔犀利;同时,又不乏柳宗元文风的渊放警策,讽谕得体。无论布局谋篇,人物刻画,类比的运用,以及以民风讽世的写法,都明显受到《捕蛇者说》的影响。
此外,卖柑者的形象塑造也引人注目。他的玩世不恭,同流而不合污,给人印象至深。作者将之比为滑稽多致、巧言善讽的东方朔,又设问:“岂其愤世疾邪者也?”(按东汉赵壹有《刺世疾邪赋》)其实,这一寓言人物形象很大程度上有作者自己的影子。全文不过是借人物之口来反映作者的思想观点而已。卖柑者所指出的盗起、民困、吏奸、法斁,正是对元末社会问题的高度概括,实非等闲之辈所能轻言的。
(秦岭梅)
楚人养狙
刘基
楚有养狙[1] 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2] 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棰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
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与?”曰:“否也,天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与?”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寤。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
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揆[3] 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
〔注〕 [1] 狙(jū居):猕猴。 [2] 部分:部署,分派。 [3]“世有”句:道揆,道德准则。《孟子·离娄上》:“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是作者这句话的根据。
这则讽刺小品是从《郁离子·瞽瞆》中选来的。它以寓言的形式,犀利的文笔,像投枪,像匕首,投向元末的黑暗社会。全文不到二百五十字,带叙带议,亦问亦诘,充分发挥了融叙事、议论于一炉的艺术技巧,让深沉的哲理在简洁的叙事中完满地表达出来:是那样地警策,那样地雄辩,又是那样地通俗,那样地晓畅;既显示出艺术的精湛,又闪耀出理论的光辉,完全体现了作者政治家的胆识和文学家的才气。《明史》本传说他“所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从这则讽刺小品中,完全可以体认到他“气盛言宜”, “思精文奇”,具有卓越的艺术匠心。
狙公无筋骨之劳,无案牍之累,不要犯霜露,冒寒暑,坐于高堂之上,利用众狙的浑浑噩噩,不识不知,接受他的驱遣,“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为他提供丰厚的生活资料。或采得而不给他,则滥施淫威,横加棰楚。及众狙一旦觉悟,采取一致行动,破栅毁柙,取其积蓄,逃于林中,不再供其役使,终于使这个不植而得、不劳而食的狙公冻馁而死。作者勾勒出狙公这个艺术形象,显然是封建社会剥削阶级的投影;那些处于奴隶地位,而尚未意识其为奴隶的“众狙”,则是广大被剥削者的群像;及其一旦觉悟,便与统治者彻底决裂,终于摆脱了套在他们身上的枷锁,成为自立自主、自由自在的一群,便是揭竿而起的起义农民的英雄形象。作者还独辟蹊径,没有让老狙充当先知先觉的角色,而是让小狙最先觉悟起来,岂非因为老者习惯于被驱遣,因循守旧,胆小怕事,而小者血气方刚,接受新事物快,敢于挺身而出,挣脱套在身上的枷锁吗?这显然是从农民起义运动中概括出来的新鲜经验。接着又让小狙理直气壮地提出三个发人深省的问题,即:“山之果,公所树与?”“非公不得而取与?”“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从而引出否定的结论,提高众狙的觉悟。经过这样的设辞问答,反诘推理,在设问中质疑,在质疑中论辩,有事实,有分析,有论断,一层深一层地展开严密的逻辑推理,大大地增强了论辩的力度和深度。透过众狙从浑沌到觉醒、从觉醒到反抗的提高过程,把论辩的锋芒逐步伸向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并且使议论附丽于形象,使议论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从而深化了主题,强化了艺术的感染力。作者在篇末所发的议论,顺理成章地把问题推广到对社会的透视,对剥削者的嘲弄:一则指出剥削者使用权术,奴役人民,不讲道义,不讲法度,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其结果必然是狙公的下场;再则指出群众一旦觉悟起来,就会揭竿而起,挺身而斗,把那“吃人的人肉筵席”掀翻。那种对剥削者义正辞严的警告,那种对剥削阶级必然走向死亡的预见,不正是翻天覆地的元末农民起义运动的影响,在作者脑子里产生共鸣的结果吗?不正是这篇文章的艺术魅力和哲学光芒产生的泉源吗?
(羊春秋)
工之侨为琴
刘基
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自以为天下之美也。献之太常[1] ,使国工视之,曰:“弗古”。还之。工之侨以归,谋诸漆工,作断纹焉;又谋诸篆工,作古款焉;匣而埋诸土,期年[2] 出之,抱以适市。贵人过而见之,易之以百金。献诸朝,乐官传视,皆曰:“希世之珍也。”工之侨闻之,叹曰:“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遂去,入于宕冥[3] 之山,不知其所终。
〔注〕 [1] 太常:官名,掌宗庙礼乐等事,汉为九卿之一。南北朝起太常寺为官署名,卿与少卿为主官。 [2] 期(jī基)年:一周年。 [3] 宕冥:幽深昏暗。
这篇从《郁离子·千里马》中选出的讽刺性寓言,寥寥一百四十馀字,深刻地揭露了当时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那就是“贵古贱今”和“以假乱真”的恶习。
寓言写的是一个名叫侨的乐器制造工人。他以“良桐”为材,做了一张琴,弹起来“金声而玉应”,高兴地献给掌管礼乐的官员,被乐工斥为“弗古”而退了回去。于是他请漆工在琴上涂了似古的“断纹”,请篆工刻了似古的款识,装进匣子,埋到地里。一年之后,他抱了琴去市场,被一个贵人以百金买了去献给朝廷,满朝的乐工见了,无不啧啧叹为“希世之珍”。
这个寓言的思想价值和美学价值究竟在哪里呢?就在于它通过娓娓的叙述,形象的描绘,辛辣的讽刺,揭示了社会的丑恶现象,引起读者深沉的思考。
在艺术上,这个寓言值得我们借鉴的是:第一,言少意多,具有丰富的内涵,让读者驰骋丰富的想象,“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从一滴水中看到大千世界。明明是“良桐”做的好琴,弹起来音色很美,却因为“弗古”而被唾弃。画上似古的“断纹”,刻上似古的款识以后,便声价十倍,易之百金。这种“贵古贱今”的思想,“岂独一琴哉”!文必典诰,器必鼎彝,礼必旧制,法必先王,谁若依据变化了的情况,提出革新的措施,法虽至善,利虽倍蓰,也要遭到旧势力的反对。什么“破坏祖宗之法”呀,什么“导致丧乱之源”呀,什么“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呀,什么“年少气盛,好立异以为高”呀,种种罪名,诋呵万端,非让因袭的闸门关住满园的春色而后快,岂不可哀可怪么?
第二,让事实说理,富有感染力。寓言所批评的“以假乱真”的现象,是社会生活的高度概括。琴还是那张琴,人还是那个人,只要沾上“古”的色彩,就是“国粹”,就是“希世之珍”,就是传统文化的精华。这样投其所好,欺之以方,那些有眼无珠的“国工”,那些有财无识的“贵人”,就会堕入圈套,至死不悟,无论给国家造成多大的损失,而“国工”的桂冠,“贵人”的权势,依然稳如泰山,不会受到丝毫影响,甚而声誉更加鹊起,官运更加亨通。这样的“国工”,这样的“贵人”,我们不是“似曾相识”吗?寓言的艺术概括,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说明它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是不容易企及的。
第三,对比鲜明,形象生动,为寓言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同一琴也,真则一文不值,视若敝屣;伪则易之百金,视同珍宝。同一乐工也,真则斥为“弗古”,掷而还之;伪则相互传观,誉为“希世之珍”,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有如此者。通过这样的前后对比,不必多费笔墨,而是非之辨,爱憎之分,便昭然若揭,较之用抽象的概念,枯燥的说教来导致最后的结论,获得的艺术效果,相去是不可以道里计的。
当然,这个讽刺小品,不是没有缺点的。那就是让工之侨在这样的社会风气面前,无所作为,只好逃避现实,走进“宕冥之山”,过着与世无争的隐逸生活,使其成为一个“身之察察”,不受“物之汶汶”的高尚之士。较之作者《楚人养狙》的结尾来,调子不免有些低沉,思想不免有些消极。
(羊春秋)
苦斋记
刘基
苦斋者,章溢[1] 先生隐居之室也。室十有二楹,覆之以茅,在匡山[2] 之巅。匡山,在处之龙泉县西南二百里,剑溪之水出焉[3] 。山四面峭壁拔起,岩崿皆苍石,岸外而臼中。其下惟白云,其上多北风。风从北来者,大率不能甘而善苦。故植物中之,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乐生焉。于是鲜支、黄蘗、苦楝、侧柏之木[4] ,黄连、苦杕、亭历、苦参、钩夭之草[5] ,地黄、游冬、葴、芑之菜[6] ,槠、栎、草斗之实[7] ,楛竹之笋[8] ,莫不族布而罗生焉。野蜂巢其间,采花髓作蜜,味亦苦。山中方言谓之“黄杜”,初食颇苦难,久之弥觉其甘,能已积热,除烦渴之疾。其槚荼[9] 亦苦于常荼。其泄水皆啮石出,其源沸沸汩汩[10] , 瀄滵[11] 曲折,注入大谷。其中多斑文小鱼,状如吹沙,味苦而微辛,食之可以清酒。
山去人稍远,惟先生乐游,而从者多艰其昏晨之往来,故遂择其窊[12] 而室焉。携童儿数人,启陨箨以艺粟菽,茹啖其草木之荑[13] 实。间则蹑屐登崖,倚修木而啸,或降而临清泠。樵歌出林,则拊石而和之,人莫知其乐也。
先生之言曰:“乐与苦,相为倚伏者也。人知乐之为乐,而不知苦之为乐;人知乐其乐,而不知苦生于乐。则乐与苦,相去能几何哉!今夫膏粱之子,燕坐于华堂之上,口不尝荼蓼[14] 之味,身不历农亩之劳,寝必重褥,食必珍美,出入必舆隶,是人之所谓乐也。一旦运穷福艾[15] ,颠沛生于不测,而不知醉醇饫肥之肠,不可以实疏粝;藉柔覆温之躯,不可以御蓬藋。虽欲效野夫贱隶,跼跳窜伏,偷性命于榛莽而不可得,庸非昔日之乐为今日之苦也耶?故孟子曰:‘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16] 。’赵子曰:‘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17] 。’彼之苦,吾之乐;而彼之乐,吾之苦也。吾闻井以甘竭[18] ,李以苦存[19] ,夫差以酣酒亡[20] ,而勾践以尝胆兴[21] ,毋亦犹是也夫!”
刘子闻而悟之,名其室曰“苦斋”,作《苦斋记》。
〔注〕 [1] 章溢:字三益,龙泉(今属浙江)人。元末授浙东都元帅府佥事,不受,退隐匡山。后与刘基、叶琛、宋濂同应朱元璋之聘。洪武元年(1368),与刘基并拜御史中丞兼赞善大夫。[2] 匡山:在龙泉县西南。因山四面高中间低,形如匡(筐),故名匡山。 [3] 处:处州府,治所在丽水县。龙泉县属处州府管辖。剑溪:匡山下的小河。《明史·地理志五》处州府龙泉县注作“建溪”。 [4] 鲜支:栀子。常绿灌木,果实黄褐色,可入药,性寒味苦。黄蘗(bò):亦名黄柏,落叶乔木。树皮可制软木,又可供药用,性寒味苦。苦楝:亦名黄楝,落叶乔木。叶和枝极苦。侧柏:亦称扁柏。中医学上以嫩枝与叶入药,性微寒,味苦涩。 [5] 黄连:多年生草本。中医学上以根茎入药,性寒味苦。苦杕(dì弟):未详。亭历:即葶苈,一年生草本。种子入药,性寒,味苦辛。苦参:多年生草本。根、实均可入药,根味极苦。钩夭:菊科宿根草。初生嫩苗可食,长大后称苦藉,味苦。 [6] 地黄:多年生草本。根可入药,新鲜者称鲜地黄或鲜生地,干燥后称干地黄或生地,均性寒味苦。加工蒸制后称熟地,性微温,味甘。游冬:菊科,茎叶折断有苦乳汁。葴(zhēn针):即酸浆草,又名苦葴。芑(qǐ起):一种苦菜。 [7] 槠(zhū诸):有甜槠、苦槠二种,此处指苦槠。常绿乔木,槠子内仁如杏仁,生食苦涩。栎(lì力):落叶乔木。果实、木皮、树根均可入药,味苦。草斗:栎树的果实。 [8]楛竹:即苦竹。其笋味苦,不能食用。[9] 槚荼(jiǎchá假茶):槚,茶树的一种。《尔雅·释木》:“槚,苦荼。”荼,古“茶”字,唐以后字省作“茶”。 [10] 沸沸汩汩:沸沸,水翻腾的样子。汩汩,水急流的样子。 [11] 瀄滵(jiémì节密):水流急疾的样子。 [12] 窊(wā蛙):同“洼”,地势低陷的地方。 [13] 荑(tí题):茅草的嫩芽。[14] 荼蓼:荼,苦菜。蓼,一年生草本,茎叶味苦。 [15] 艾:止,尽。 [16] “故孟子曰”以下四句:见《孟子·告子下》。 [17] “赵子曰”以下二句:本为古代谚语,引用者颇多,主名亦不一。《史记·留侯世家》张良所引为“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未言何人之语。刘向《说苑·正谏》称“孔子曰”。《孔子家语》同。此称“赵子曰”,未知所据。 [18] 井以甘竭:《庄子·山木》:“直木先伐,甘井先竭。”[19] 李以苦存:《世说新语·雅量》:“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20] 夫差:春秋时吴国国君,因沉湎酒色,为勾践所灭。 [21] 勾践:春秋时越国国君。先为吴王夫差所败,入吴为臣三年,得赦归,卧薪尝胆欲以报仇,后果灭吴国。
写一般名山胜水的游记,有雄奇瑰丽之观可以描绘,如“巴陵胜状”之“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范仲淹《岳阳楼记》),泰山奇观之“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姚鼐《登泰山记》),皆足以使人心驰神往。而这里所写的“苦斋”,非有林壑之美,台榭之观,往古之胜迹,可以引人入胜,供人凭吊;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足之所至,无往而非“苦”也。山里的植物,“其味皆苦”;水里的斑文小鱼,亦“味苦而微辛”;甚至那里的野蜂所酿的蜜,“味亦苦”。而且“山去人稍远”, “四面峭壁拔起”,人们“多艰其昏晨之往来”,有什么可以令人赏心悦目、忘忧怡情的呢?作者巧妙地擒住一个“苦”字,作为贯串全文的脉络,化景为趣,化趣为理,使人从中领略无穷的佳趣与妙谛。他在写“苦”时,或将“苦”隐于语言之外,或将“苦”显于记叙之中,但无论其或隐或显,都没有忘记“苦”的对立面是“甘”与“乐”。如蜜虽苦,可“久则弥觉其甘”,而且可以“已积热,除烦渴之疾”;鱼虽苦,但“食之可以清酒”;爬山虽苦,但可以倚修木而啸,临清泠而与樵歌相和答。可见苦往往隐藏着乐,亦犹乐往往潜伏着苦一样。作者在这里运用了朴素的辩证法思想,来看待艰苦的环境,坎坷的人生,这便是“化趣为理”。他并未把注意力放在写景上,去模山范水,传神写照,让人们领略“苦斋”周围的山光水色,但往往寥寥几笔,却把那里的山之高、水之秀描绘得有声有色。如说“其下惟白云,其上多北风”,则云绕山下,风啸山脊之状,宛然在目,不言高而“连峰际天”的景观毕见。又说那里的水“皆啮石出,其源沸沸汩汩,瀄滵曲折,注入大谷”,则泻出于岩石之间的水,激起如沸的浪花,纡徐曲折地注入谷中的情景尽入眼帘。本来是极其寻常的景色,一经作者点染,便成奇观,使人联想到柳宗元在《小石潭记》中写水则曰“如鸣佩环”,写鱼则曰“皆若空游无所依”。在《钴 潭西小丘记》中,写“石之突怒偃蹇”,则曰“若牛马之饮于溪”, “若熊罴之登于山”,不愧为巧夺天工的丹青妙手。这是他“化景为趣”的艺术手段。
“记”这样的文学样式,往往由两个大的部件构成。前一个部件,或记人,或记事,或记游,以叙事写景为主;后一个部件,或发感慨,或说道理,以抒情议论为主。所谓“情缘景生”、“景与情会”者,既是艺术的追求,又是艺术的规律。没有前一部分的事和景,则后一部分的情和理便无所附丽;没有后一部分的情和理,则前一部分的事和景便没有概括成理论,没有概括出主题。所以两者是有机的结合,是统一的整体。《钴 潭西小丘记》,如果仅仅写了石的“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而没有后面的“噫!以兹丘之胜”,置之通都大邑,则价值千金;置之穷乡僻壤,则“农夫渔父过而陋之”,借以抒发自己长期被贬、怀才不遇的悲愤心情,能够如此脍炙人口、传诵不衰吗?同样,《岳阳楼记》如果没有后面一段议论,抒发作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精神;《游褒禅山记》如果没有后面的那段“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的议论,借以阐明要想攀登光辉的顶点,实现伟大的理想,就必须有坚韧不拔的毅力;《石钟山记》如果没有后面的“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的领悟,借以阐明一切结论都应产生在调查研究之后,而仅仅停留在前面的叙事和写景上,其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又将如何呢?刘基《苦斋记》的价值,也在于他所发的那段“乐与苦相为倚伏”的闪耀着思想光辉的议论,极其通俗而深刻地阐明了“苦之为乐”和“苦生于乐”的道理。人们的“苦乐观”,往往由于精神境界的不同而大相径庭。有的人只晓得“乐之为乐”,而不晓得“苦之为乐”;有的人则善于从“苦”中去发现“乐”,倚木而啸,临流而歌,啖草木之荑实而怡然自得,都有至乐存焉。正像作者所说的:“彼之苦,吾之乐;而彼之乐,吾之苦也。”其对待苦乐的态度,其对待生活的态度,相去真是不可以道里计的。当然,作者的苦乐观,是从前人的思想宝库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的。苏轼在《超然台记》中,不是说自己善于以超然的态度对待生活中的逆境吗?当他丢掉了杭州那里的“舟楫之安”, “雕墙之美”和“湖山之观”,到密州去过着“斋厨索然,日食杞菊”的艰苦生活,面对“盗贼满野,狱讼充斥”的政治环境,人家都怀疑他不堪其忧,而他在那里生活一年之后,“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就是因为他善于化苦为乐,善于“辞祸求福”。苏辙在《黄州快哉亭记》中也说:“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则何适而非快?”苏轼之超然,苏辙之快哉,虽然只是对仕途坎坷、政治失意的人的一种慰藉之辞,但它对人生的乐观,对生活的热爱,足以提高人们生活的勇气,启迪人们对苦乐的认识和选择。刘基的“苦乐观”,显然和苏氏有着思想上的继承关系,而苏氏又是从老庄思想中汲取营养的。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老子》第十二章),庄子的“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至乐》),不正是苏氏的“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的观点么?不正是刘氏的“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践以尝胆兴”的思想么?不过刘氏更多地发扬了老子的朴素辩证的思想,而苏氏则更多地接受了庄生的“齐万物,一生死”的相对主义观点,此其大同中之小异耳。
(羊春秋)
松风阁[1] 记(一)
刘基
雨、风、露、雷,皆出乎天。雨露有形,物待以滋。雷无形而有声,惟风亦然。
风不能自为声,附于物而有声;非若雷之怒号,訇磕[2] 于虚无之中也。惟其附于物而为声,故其声一随于物,大小清浊,可喜可愕,悉随其物之形而生焉。土石屃赑[3] ,虽附之不能为声;谷虚而大,其声雄以厉;水荡而柔,其声汹以豗[4] 。皆不得其中和,使人骇胆而惊心。故独于草木为宜。而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其声窒;叶之槁者,其声悲;叶之弱者,其声懦而不扬。是故宜于风者莫如松。盖松之为物,干挺而枝樛[5] ,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嵸[6] ,潇洒而扶疏,鬖髿[7] 而玲珑。故风之过之,不壅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故听之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寥,逍遥太空,与造化游。宜乎适意山林之士乐之而不能违也。
金鸡之峰,有三松焉,不知其几百年矣。微风拂之,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濑[8] ;稍大,则如奏雅乐;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又如振鼓,隐隐有节奏。方舟上人为阁其下,而名之曰松风之阁。予尝过而止之,洋洋乎若将留而忘归焉。盖虽在山林,而去人不远。夏不苦暑,冬不酷寒;观于松可以适吾目,听于松可以适吾耳,偃蹇[9] 而优游,逍遥而相羊[10] ,无外物以汩[11] 其心,可以喜乐,可以永日;又何必濯颍水而以为高[12] ,登首阳而以为清[13] 也哉!
予,四方之寓人也,行止无所定,而于是阁不能忘情,故将与上人别而书此以为之记。时至正十五年[14] 七月九日也。
〔注〕 [1] 松风阁:在今浙江绍兴会稽山金鸡峰下。 [2] 訇(hōng轰)磕:大声。 [3] 屃赑(xìbì戏币):蠵龟的别称,这里指石碑下的石雕屃赑。 [4] 豗(huì汇):波浪撞击声。[5] 枝樛(jiū纠):树枝向下弯曲。 [6] 离奇而巃嵸(lóngzōng龙宗):形容树身曲而上扬。[7]鬖髿(sānsuō三梭):针叶蓬松貌。 [8] 石濑(lài赖):石上流过的急水。 [9] 偃蹇:偃卧不做事。 [10] 相羊:同“徜徉”。徘徊。 [11] 汩(gǔ骨):扰乱。 [12] 濯颍水:用许由故事。相传尧欲以天下让许由,不受;又欲以为九州长,许由以其言污耳,因至颍水洗耳,以示高洁。[13] 登首阳:用伯夷、叔齐故事。伯夷、叔齐兄弟为殷臣之后,周武王灭殷,两人耻食周粟,逃至首阳山采薇而食,以示清高。 [14] 至正:元惠宗(顺帝)年号。至正十五年为公元1355年。
刘基在元末归隐期间,曾数次游览会稽山水,这篇游记是他第二次游览会稽山时写的第一篇作品。
文章开头,先从雨风露雷写起,用简练而又准确的语言辨析风和雨露雷的异同。四者“皆出乎天”,生成于自然,但风“无形而有声”,不同于雨露而同于雷。可是,它“不能自为声”,需“附于物而有声”,又不同于“訇磕于虚无之中”的“雷之怒号”。在对比辨析中,风的特征已了然在目。然后紧扣题目中的“风”字,写其种种情状。首先,风之为声,“一随于物”,物形不同,风声亦不同。然而并非一切物体皆可使风附之而成声,如“土石屃赑”,风虽附之也不能为声。能使风附之而为声者,又有种种不同的奇音异响:谷虚而大者,其声雄以厉;水荡而柔者,其声汹以豗。这些音响虽各有其特质和个性,却又异中有同,都是“不得其中和”,使人“骇胆惊心”之声。将这些谷中、水上风声逐一否定,便很自然地归结出“风独于草木为宜”,趁势就草木的风声展开议论。而草木之为物,其形万殊,风之所附,声亦万别。于是又以析理入微之笔写出叶之大者、槁者、弱者的风中音响。因其声或窒,或悲,或懦而不扬,皆不为美。如此自远而近,由大而小,层层剥落,最后所突出的只能是“宜于风者莫如松”了,题意豁然畅朗,有如水落而石出,章法严密,构思奇妙,步步引人入胜。松之所以宜于风,是因为它“干挺而枝樛,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嵸,潇洒而扶疏,鬖髿而玲珑。故风之过之,不壅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这美妙的音响可以解烦黩,涤昏秽,令人心旷神怡,清静舒畅,那理不清的愁绪,说不完的烦恼,洗不净的昏秽,都在悦耳的松风中烟消云散了。当此之时,恬淡寂静的心境充满惬意和快感,仿佛逍遥于太空之中,与造化同游,人与自然圆融浑彻,相契为一,故而山林岩穴之士,“乐之而不能违也”。
至此,松风之美似已写尽。可是,作者所观赏的是松风阁上的金鸡峰三松,文章也就自然转到对它的描写上来。由于前面已详细地描述了松的特征,这里就不需多费笔墨,而是只用“不知其几百年矣”一句点出其苍古之姿,然后连用四个比喻对它作了堪称妙笔的描绘。金鸡峰三松随着由弱而强的风势,忽而如暗泉飒飒,忽而如雅乐齐奏,忽而如波扬鼓响,着墨无多,勾画了了。接下去,交代出松风阁的主人、阁名的由来之后,着重写了他“留而忘归”的缘由。这里“虽在山林,而去人不远。夏不苦暑,冬不酷寒”,景色优美而位置适中,气候宜人,松则宜观宜听,适人耳目,妙趣常在。在此偃蹇而游,悠闲自在,不复有外物以汩其心,人的精神得到升华,心境自清,品格自高,也就不必像许由那样濯耳于颍水,也勿需像夷、齐那样隐于首阳山了。作者在“可以喜乐,可以永日”的快意和满足中,所倾吐的是对松风阁的洋洋忘归之情。他以“四方之寓人”自谓,行止本无定所,而在其游览的胜境中却独不能忘情于松风阁,又一次剖白出无限依恋眷爱的深情,言尽而意不尽,将去而情难舍,留下的是永远美好的回忆。
(臧维熙 张璟)
松风阁记(二)
刘基
松风阁在金鸡峰下,活水源上[1] 。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闻波涛声彻昼夜,未尽阅其妙也。至是,往来止阁上凡十馀日,因得备悉其变态。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2] 临头上。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3] 蜿蜒,轇轕[4] 徘徊;影落檐瓦间,金碧相组绣[5] ,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篪[6] ,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鸣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7] 。凡耳目之入,皆虚妄耳[8] 。”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留阁上又三日,乃归。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记。
〔注〕 [1] 活水源:在浙江绍兴会稽山灵峰下,东注于若耶溪中。刘基作有《活水源记》。[2] 幢(zhuàng壮)葆:羽幢葆车,饰有鸟羽的旗帜和车盖。 [3] 离褷(shī尸):羽毛沾湿相粘,此处形容松针密集。 [4] 轇轕(jiāogé交隔):交错纠结。 [5] 组绣:编织成花纹。 [6] 埙篪(xūnchí勋迟):两种乐器。埙为土制,篪为竹制。 [7] 六尘:佛经以声、色、香、味、触、法为六尘。六尘与六根耳、目、鼻、舌、身、意相接而产生种种欲望,导致种种烦恼,谓之六根不净。故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 [8] 耳目之入,皆虚妄耳:佛教以为一切色法(现象)皆空幻不实,故所见所闻皆为虚妄。
这是刘基再游松风阁时写的第二篇游记。在文意上与前一篇相承续,但写法有所不同。前一篇以议论为主,本篇则侧重于描绘松在风中的姿态和音响之美。
开头一段,简要交代松风阁的位置和两次游览的情景。前一次春游因碰上雨天,只能听到“波涛声彻昼夜”,对松风阁的松景却未能“尽阅其妙”。此次来游,天晴无雨,逗留时间又较长,因得以“备悉其变态”。缓缓写来,文字省净,而又说得亲切。
第二段紧扣上段最后一句,集中笔墨写松姿松声的种种变化。先交代出松在峰顶,阁在峰下,从阁中仰视,松枝平展,幢幢如盖。而观赏之时,又恰值中午,有风拂来。寥寥数语,即点出最佳的观赏地点、角度、时分和气候。然后以形象化的语言写松在风中舞动之姿和枝影映瓦之美。长满茂密松针的枝条交错纠缠,在清风中蜿蜒伸展,摇曳不止,有如龙凤翔舞,姿态甚美。此刻,明丽的阳光把松影洒落在檐瓦之间,松的翠绿,瓦的金黄,相映生彩,金碧交辉,编织成美丽的花纹。一片清丽之景,一幅优美的图画,令人赏心悦目,故而以“观之者目为之明”加以概括,结出所见松姿之美,层次分明,喻写生动,喜爱之情溢于笔端。接下去,以“有声”二字呼应上文“有风”二字,折入松声的描绘。阵阵松涛,有如相应相和的埙篪乐声和急骤而过的阵雨;又好像水激崖石,訇然作响;有时又像铁骑纵横,万马奔腾,急驰而来,夹杂着剑槊撞击之声;忽尔之间又响起切切之声,有如草间虫鸣,细微而急促。在这一段写松声的文字中,连用六个比喻,刻画得淋漓尽致,可谓妙语连珠,良多趣味。但作者似意犹未尽,又补上“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三句,进一步突出松声的变化莫测。因松声清听满耳,令人有神骨俱清之感,故而以“听之者耳为之聪”加以总括,结出所闻松声之美。在作者笔下,松姿松声目遇之而成色,耳闻之而生韵,目不暇接,耳不胜听,更有使人目明耳聪的美感效果。古来写松,多从“君子比德”出发,赞其坚贞品格,而刘基则别具只眼,以自己独特的审美眼光写松姿松声的美。
文章的最后一段,通过与方舟上人的对话,探求所见所闻的美感缘由和松风阁命名的由来。作者刻意摹写的是松而不是阁,但写出松风的快人耳目,也就自然揭示出建阁的用意和阁名的由来,点破只有在此佳境观松才有如此美感的道理。可是作者有意避开正面交代,使文章富有曲折波澜:先让方舟上人说出耳目之入皆为虚妄的佛家语,再迫使他不得不承认“以是而名其阁”的反诘。虽然他只“笑曰:‘偶然耳’”,却等于是否定了“耳目之入皆虚妄”的空无之语。尤其是“笑曰”二字,极为传神,把方舟上人那种欲辩不能,要承认又不甘心,多少带有一些窘迫的神情一笔勾画了出来。不仅写得生动活泼,而且暗藏机锋,收结含蓄有力,颇堪寻味,不愧为一代作手。
(臧维熙 张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