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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贞
【作者小传】
(1526—1590)明文学家。字元美,号凤洲、弇州山人。太仓(今属江苏)人。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与李攀龙同为“后七子”首领。倡导复古摹拟,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晚年略有改变。对戏曲也有研究。著有《弇州山人四部稿》等。
题《海天落照图》后
王世贞
《海天落照图》,相传小李将军昭道[1] 作,宣和[2] 秘藏,不知何年为常熟刘以则[3] 所收,转落吴城汤氏[4] 。嘉靖[5] 中,有郡守,不欲言其名,以分宜子大符[6] 意迫得之。汤见消息非常,乃延仇英实父[7] 别室,摹一本,将欲为米颠[8] 狡狯,而为怨家所发。守怒甚,将致叵测。汤不获已,因割陈缉熙[9] 等三诗于仇本后,而出真迹,邀所善彭孔嘉[10] 辈,置酒泣别,摩挲三日而后归守,守以归大符。大符家名画近千卷,皆出其下。寻坐法[11] ,籍入天府[12] 。隆庆初,一中贵[13] 携出,不甚爱赏,其位下小珰[14] 窃之。时朱忠僖[15] 领缇骑,密以重貲购,中贵诘责甚急,小珰惧而投诸火。此癸酉[16] 秋事也。
余自燕中闻之拾遗人[17] ,相与慨叹妙迹永绝。今年春,归息弇园,汤氏偶以仇本见售,为惊喜,不论直收之。
按《宣和画谱》[18] 称昭道有《落照》、《海岸》二图,不言所谓《海天落照》者。其图有御题[19] ,有瘦金、瓢印[20] 与否亦无从辨证,第睹此临迹之妙乃尔,因以想见隆准公[21] 之惊世也。实父十指如叶玉人[22] ,即临本亦何必减逸少[23] 《宣示》、信本[24] 《兰亭》哉!老人馋眼,今日饱矣!为题其后。
〔注〕 [1] 李昭道:唐代画家,世称小李将军。其父李思训世称大李将军。 [2] 宣和:宋徽宗的年号(1119—1125)。 [3] 刘以则:明代收藏家。 [4] 汤氏:当时的古董商。 [5] 嘉靖:明世宗的年号(1522—1566)。 [6]大符:严世蕃,字大符,明嘉靖年间奸相严嵩(江西分宜人)之子。 [7] 仇英:字实父,号十洲,明代画家。 [8] 米颠:米芾,宋代画家,为人颠狂,世称“米颠”。善仿古以乱真,故文中称其“狡狯”。 [9] 陈缉熙:陈鉴,字缉熙,明代收藏家。[10] 彭孔嘉:彭年,字孔嘉,明代书画家文徵明的学生。 [11] 坐法:指嘉靖末严嵩革职,严世蕃被处死。 [12] 籍入天府:没收入宫。 [13] 中贵:受皇帝宠幸的大太监。 [14] 小珰:小宦官。[15] 朱忠僖:朱希孝,谥忠僖,隆庆年间领锦衣卫(即下文之“缇骑”,为皇帝的亲军,掌诏狱)。[16] 癸酉:明神宗万历元年(1573)。 [17] 拾遗人:旧货商。 [18] 《宣和画谱》:记载宣和时宫内藏画的册录,宋徽宗时编撰。 [19] 御题:指宋徽宗的题词。 [20] 瘦金:徽宗所创的一种字体。瓢印:徽宗在其所藏古书画上所用的瓢形印鉴。 [21] 隆准公:隆准,高鼻梁,古时以为帝王之相。李昭道为唐宗室,故称。 [22] 叶玉人:将玉雕成叶状的高手匠人。见《列子·说符》。比喻仇英画手之巧妙。 [23] 逸少:王羲之,字逸少,晋代书法家,曾临三国魏书法家钟繇《宣示表》。 [24] 信本:欧阳询,字信本,唐代书法家,曾临王羲之《兰亭序》。
这是王世贞的晚岁之作。此时的弇州山人,已自称“老人”,非复写《艺苑卮言》时的翩翩才子;观此文,叙事平铺,并无起伏,自首至尾,亦无奇语惊人,似也可属老人的随手散漫之笔。然而,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这篇不事绘饰之作,却也自有其可观的老到之处,那就是:语虽絮絮琐琐,却无一处闲笔。
此文之题《海天落照图》,先说真迹,次及摹临之本。其说真迹,凡为五扬。首起点明图出小李将军之手,藏于宋徽宗之府,是足见其名贵。此为一扬。此图之贵,令一时权倾天下、无物不可索得之严世蕃,亦为之垂涎。此二扬也。而画主汤氏,虽明知严氏权势熏天,犹不甘交出至宝,宁可冒险作赝;后来虽不曾舍命保画,但至少已视此画为性命之外的第一宝。此三扬也。汤氏虽已决意交画保命,而临别之际,尚要招友置酒,摩挲三日,虽妻子骨肉之长诀,其悲亦不能过尔。此四扬也。画入严府,以世蕃招权纳贿、巧取豪夺之广,府中自不乏稀世之作,而此画犹能压倒千卷,独占魁首。此五扬也。有此五扬,则弇州虽不曾琐琐细说画中海天如何壮阔、落照如何绚烂,而读者感受此画贵重精华之深,岂不尤甚于徒然琐琐细说画中如何如何?此五扬,虽不能说是写尽《海天落照图》之佳,却完全能说是遗画之形,取画之神,为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之妙手笔。
五扬以后,继以二抑。严氏既败,此画又辗转流落,终于在不识货的中贵与识货的权贵的争斗中化为灰烬。此一抑。作者既闻此恶耗,又叹息妙迹之永绝。此二抑。以上五扬二抑,合而为一大抑,曰:名画妙则妙矣,毁亦毁矣!此一大抑,为真迹《海天落照图》而抑,由抑而引起为临本之扬。
真迹虽亡,但《海天落照图》亦随之而亡乎?否,否,犹有临本在。临本何在?在作者手中,由作者惊喜之馀,不论价之多少而购得。此为临本一扬。临本之传真程度如何?虽不能复辨有无徽宗手迹印玺,然画上景象,犹足令人想见小李将军之风采,则此临本,直可乱真矣!此为临本二扬,虽然其中亦吞吐着一个抑扬过程。临本毕竟还是临本,其价值究竟如何?其地位究当何评?曰:此是仇十洲手笔,不必多疑,直可与王逸少、欧阳信本的摹帖比肩!此为临本三扬。以上三扬,合而为一大扬,曰:名画毁则毁矣,小李将军之妙,今也犹存其妙!此一大扬,为临本《海天落照图》而扬,照应前文为真迹《海天落照图》之一大抑。
故本篇看似平淡,却语语关乎抑扬,由抑扬而为作者所见之临本传神生色,句句不曾落空。此境实不易造到。能传神生色不易,由平淡而传神生色更不易。弇州山人得观临本,自言馋眼大饱;读者虽无此眼福,然得观作者淡而有味之妙文,在精神上亦可算是一快朵颐了吧?
(沈维藩)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王世贞
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璧者,情[1] 也,非欲以窥赵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2] ,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绐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
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僇[3] 相如于市,武安君[4] 十万众压邯郸[5] ,而责[6] 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天也。若其劲渑池[7] ,柔廉颇[8] ,则愈出而愈妙于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注〕 [1] 情:真实意图。 [2] 九宾:九位迎接使者的傧相,皆立于朝廷上,是战国时最隆重的外交礼节。 [3] 僇:通“戮”,杀。 [4] 武安君:秦将白起的封号。 [5] 邯郸:赵国都城,在今河北邯郸市。 [6] 责:求,这里指索取。 [7] 劲渑池:指蔺相如在渑池(今河南林县)迫秦王为赵王击缶之事。 [8] 柔廉颇:指蔺相如对赵大将廉颇委曲容让,终使廉颇感悟并负荆请罪之事。
同情弱者和败者,大约是人的天性吧。
所以,人们虽然承认战国一统于秦是历史规律,也承认七雄中唯秦最具一统的资格,但对于与此规律相逆的事件,如鲁仲连义不帝秦,如蔺相如完璧归赵,如荆轲刺秦王,却依然称美传诵,千古不衰。非特战国,于其他朝代,亦复如此:项羽分封割据,开历史倒车,但在后人心目中,却不失为悲剧英雄;凭区区蜀中之力,实难混一宇内,但诸葛孔明六出祁山,死而后已,却也是三国鼎立时最为人乐道的壮举……
由这种热烈的同情心,人们对弱者的偶一胜利,又不免鼓尽全力以夸张其意义:唯鲁仲连之仗义执言,赵国始免沦为附庸;唯蔺相如之大智大勇,和氏璧始得复归于赵……
真所谓邦国之兴亡,系于一人之身了!
然而,是否也有人作过如下假设:若荆轲奋匕首一击,致秦王殒命,于是秦乃大乱,商鞅变法以来之成果荡然无存;于是七雄鼎立之势如故,甚或秦分于六国,甚或由燕或其他什么国家来完成统一大业?
大约不会有人作此推理吧!
既如此,既然荆轲一人不能亡秦,那么,对鲁、蔺等公一人兴赵的说法,是否亦当另作考虑呢?
这种考虑,热烈的同情者自不屑为之,亦不愿为之。于是,此际就需要冷静的史论家了。在北宋,苏洵、苏轼诸公,就曾以文学家而兼为史论家,如今,独步当时的有明大文豪王弇州,也要步他所看不上眼的宋贤之后尘了。
他的步后尘,非特是为史论而已,更步了为翻案史论的后尘,而所寻的目标,正是千古已成定案、翻了将令许多人不快的“蔺相如完璧归赵”!
千古以降的人都信了,偏他不信。看他的文意笔势,分明是要跟古人干一仗:让咱们来作个简单快直的推理!秦要璧,用十五城换,是真还是假?赵若以为假,可以不给,也不算无理。既今派人送璧到秦,那就是以为真。若既以为假而又送璧,那赵的第一步就错了!
再推理下去:既已送璧到秦,那就给罢!给了,秦不交十五城,那就是秦理亏。而当时,秦设九宾以见相如,还不曾说不交十五城,相如倒先派人怀璧而逃,白白把一个“理”字奉送给了秦。相如这第二步,也错了!
现在秦理直气壮了,自可大举进兵,讨伐理亏无信的赵。弱赵不敌强秦,一败再败,于是乖乖奉上玉璧,相如也作为替罪羊而传首秦廷——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推理结论吧?
然而,秦却一兵不发,一矢不加,相如的头安然长在脖子上,还回国成了英雄。理不顺了,章不成了,推理全乱了。那么,是谁从中捣乱呢?
王世贞找到了,他冷静地寻绎,逮住了捣乱者,并给它起名为“天”。
就这篇文章而言,大半篇幅用在推理上,作者自得处大约也在这环环相扣的推理上;但值得佩服者,却是这作者找到的“天”。
“天”者,用现代的话说,客观形势也,唯因秦尚无力伐赵或出于战略考虑尚不愿激怒于赵的客观形势,相如始得成其壮举,即作者所言“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是也。同理,唯因信陵君窃符救赵,鲁仲连之言始能奏效,不然,秦挟长平大捷之余威攻下邯郸,赵欲求帝秦以自保,也不可得了。反过来了,即使荆轲一击成功,而秦另立新君,也未始不能“秦王扫六合”,何则?“天”——客观形势已是如此:此时,秦之混一之势,已不可阻挡,君不见那相如悉心以辅的赵国,不已先燕而亡了吗?所以,真是如作者所言,相如能保全赵国,也是“天固曲全之”而已。
惊心动魄的英雄故事,背后实有某种客观形势在助其成。前者如波涛,后者如潜流。惊骇于波涛易,明见乎潜流难。本文中作者的推理,自亦有许多可以反诘之处,但这些皆为枝节,无关一篇宏旨。唯作者拈出一个“天”字,才是全文的精华之处。读者于此中若能有所领悟,则读史之际,必能去许多浮嚣,添几分深沉。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