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总理点石成金,小民脱胎换骨?
二零零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在重庆考察的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路过农妇熊德明的家门口,一时兴起停下来与之聊天。这一举动让地方干部猝不及防。一片沉默之后,向来直言直语的熊德明,不顾此前村干部的封口令,鼓起勇气说:「总理,我想,我想说说我家里打工的事。」她告诉温家宝说,丈夫在外打工的两千多元工资被长期拖欠,打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官司,一直没有拿到。温家宝立即指示地方政府解决好拖欠民工工资问题,说:「欠农民的钱一定要还!」六个小时后,熊德明拿到了被欠的工资,这一速度与此前的马拉松式维权相比,可谓神速。
作为被拯救的对象的熊德明,有能力拯救别人吗?
在官方媒体上,这张照片显得无比温馨:温家宝伸手握住农妇带着泥土的手,两人都开心地笑了。对于熊德明而言,几乎是「一句实话、一夜成名」;对于温家宝政府而言,以此为契机展开了清理民工被拖欠工资的老大难问题。
然而,熊德明的丈夫被拖欠工资仅仅是冰山一角,多年来数以千万的农民工被拖欠了数百亿工资,而拖欠环节的源头往往是那些好大喜功、大兴土木的各级政府机关。因此,温家宝的做法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由于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监督机构,党政领导依然为所欲为,解决了一笔民工被拖欠的工资,新的被拖欠的工资又在源源不断地产生着。
在现有政治体制之内,要想完全解决农民工薪水被拖欠的问题,根本是不现实的。堂堂一位政府总理,居然亲自出面为民工讨要工资,足见这套制度的运作是何等低效乃至无效。李庄案的辩护律师陈西说:「从这里看出什么?律师是没有用的,法院是没有用的。因为我们的体制设计就是权力是最有用的,一个官司一年零三个月判不了,拿不到一分钱;总理一句话,钱就送上门了。这样的国家,谁还相信法律?相信律师?」
与温家宝总理的几句对话,让熊德明成为央视「经济半小时」栏目评出的「二零零三年年度经济风云人物」之一,与那些腰缠万贯的总裁和口吐莲花的经济学家们一起登上了领奖台。然而,熊德明所获得的,除了荣誉之外,更多的却是困惑:每天都有大批访客来到她的家中——有七十余家媒体记者的采访,有络绎不绝的政府官员和企业家的慰问,还有从四面八方赶来请求她帮助解决问题、帮助伸冤的农民兄弟。熊德明真还风风火火地跑到温州去帮农民工讨薪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替人维权。维权受挫之后,她甚至不够路费回家。
二零零四年三月九日,熊德明对《重庆商报》的记者说:「从去年十月电视播我之后到前天为止,我至少接待了六百多个民工,就在前天,我还接待了十二个。」她说,那些民工一看见她,便如同看见包青天一样大声喊了起来:「我们等你一天了,你终于回来了。」熊德明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听完他们的陈述,然后告诉他们说,自己并没有为他们解决难题的能力,正如她在央视「年度经济风云人物」的「社会公益」的颁奖现场所说:「大家都知道我了,说:你能不能帮我追工资。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我的钱还是总理帮我追的。」
谈完这一切已经是深夜了。来访的农民兄弟们有的来自遥远的陕西汉中,最近的也是来自巫山,熊德明还得安排他们的食宿。她用完了家中的两斤面条,还从邻居家借了五斤。然后,她跑了一里多路,在八个乡亲家借来十床棉被,为客人们安排好地铺。最近几个月来,丈夫每月寄回的七百元人民币几乎全部用在了接待来访的农民身上,由于不堪重负,熊德明不得不像丈夫一样踏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对于熊德明来说,最大的痛苦并不是自己消耗的时间、精力和钱财,而是无法为那些比自己更加困窘的农民兄弟帮上忙,她对记者说:「那些没有拿到工钱的人,本来就没有钱,花路费来找我,我又的确帮不上忙,总觉得别人花了钱没办到事,心里不好过。」很多时候,「我很想哭」。(待续)
李昌平远走他乡,自身难保
熊德明的这一困惑,前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李昌平也曾经历过。李昌平给朱镕基总理的那封反应「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信件曝光之后,他一夜成名。后来,李昌平出版了《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成为当年中国大陆最畅销的书籍之一。然而,这些耀眼的光环并没有让李昌平获得上级的授权,启动当地的改革。棋盘乡百姓面临的困境依然无法解决。
朱镕基的批示被省市县的领导们轻易地糊弄过去了,尽管朱镕基表面上看似乎是一个明察秋毫的铁腕总理,但地方官员敷衍塞责仍然让他陷入了「无物之阵「。不久之后,李昌平不得不辞去公职,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这一事实,既是作为堂堂一国总理的朱镕基耻辱——朱镕基不是不知道李昌平的下场,他却对此沉默不语,因为他深知自己改变不了官场「劣币淘汰良币」的潜规则;更说明即便是中共内部的「健康力量」,也对根深蒂固的「三农」问题束手无策,而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朱镕基任满之后,带着他的一长串没有实现的大话作「逍遥游「去了,遗留下来的烂摊子交到了能力比他差一大截的温家宝手上。到了温家宝担任总理的这几年,在各地的基层干部当中,就连李昌平这样良知尚存、敢于说几句实话的人都找不到了,温家宝就没有再收到过类似李昌平的上书。因为李昌平的说真话、惹大祸的「前车之鉴」,所以基层官员大都竭力适应谎言,支持官场之「潜规则」。
背井离乡的李昌平被《南方周末》评为二零零零年年度人物,却成为体制外的「多余人」。尽管如此,许多上访者还是认为他有「通天」的能力,抱着一线希望找他解决问题。在《中国改革》杂志社担任编辑期间,李昌平每天收到三十多封信件和五十多个电话,访客平均每天也有二十多人。幸亏《中国改革》杂志社专门请了一位律师帮助他应付这些事务,否则他即便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其中,都入不敷出。
在新作《我向百姓说实话》中,李昌平写道:「我仔细倾听每一个上访者的诉说,劝慰他们委屈的身心,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他们中间百分之九十的人我是无力给予帮助的……他们中的很多人尽管很失望,临走时还是流着泪握着我的手,感激地对我说:李编辑,你是唯一一位听完我们诉说的干部,你多保重啊!每当上访者失望地离开我的办公室时,我的心里特别无奈和难过。」那些找不到总理的上访者,居然将给总理说过实话却被总理抛弃的的李昌平也当作大救星,这是何等大无奈与可悲啊。而李昌平的命运,再次在熊德明的身上重演了,可见从朱镕基到温家宝,均缺乏解决「三农」问题的诚意。(待续)
李昌平和熊德明的困境,更是朱镕基和温家宝的困境
李昌平和熊德明的困境,更是朱镕基和温家宝的困境。如果说李昌平和熊德明是失败者,那么朱镕基和温家宝更是失败者。朱镕基和温家宝两任总理的失败,彰显出了今日中国「三农」问题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复杂性,更显示出中国社会离法治社会尚遥不可及。对此,就连比较亲北京的香港媒体《亚洲周刊》,都在社论《「法治倒退」引发上访潮?》一文中追问道:「难道中国所有遭遇拖欠工资的民工、所有遭遇不公有冤情的人都只能等总理去帮他们讨回公道?」
在传统的体制框架之内,农民为捍卫自己的权利作出了种种努力,如上访、诉讼等等,但所有的这些努力最终的结果都是无效的。因此,他们对「正常的渠道」失望乃至绝望,不再对「三个代表」的政府有丝毫的信任。而李昌平和熊德明可以说都是以某种「非常规操作」的方式直接向总理反应问题,他们的呼吁获得了总理的正面响应,并因此而拥有了巨大的知名度和道义资源。因此,广大农民兄弟便对他们产生了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他们「在中央有关系」,一定能帮助自己解决难题。殊不知,李昌平和熊德明本人尚且处于重重困境之中,哪里有能力帮助他人呢?
总理点石成金,小民并不能脱胎换骨。从朱镕基到温家宝,在农村改革方面所能做事情的并不比李昌平和熊德明多。他们根本不敢实施实质性的改革:比如改变农民作为「无权者」和「贱民」的悲惨身份,取消户籍对农民的束缚,赋予农民以基本的国民待遇,精简庞大的乡级党政机构等等;比如赋予司法系统以独立地位,使得司法的权威和公正得到有力的保障,成为弱势群体的信仰所在,当他们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的时候,首先想起的是去法院维权,而不是只有偶遇总理,沉冤方能得雪。这样的改革,需要与整个政治体制的改革同步进行,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之内,中共不会真正启动「伤筋动骨」的政改,朱镕基和温家宝除了作亲民状之外无所作为,所以李昌平和熊德明们注定了是悲剧性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