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逢旧仆往事怪迷离 睹新闻关心惊岁月
大凡一个人,无论创事业,撰文章,那出色当行的,必能独树一帜。倘若是傍人门户,便落了近日的一句新名词,叫做“倚赖性质”,并且无好事干出来的了。别的大事且不论,就是小说一端,亦是如此。不信,但看一部《西厢》,到了《惊梦》为止,后人续了四出,便被金圣叹骂了个不亦乐乎;有了一部《水浒传》,后来那些续《水浒》《荡寇志》,便落了后人批评;有了一部《西游记》,后来那一部《后西游》,差不多竟没有人知道。如此看来,何苦狗尾续貂,贻人笑话呢?此时,我又凭空撰出这部《新石头记》,不又成了画蛇添足么?按《石头记》是《红楼梦》的原名,自曹雪芹先生撰的《红楼梦》出版以来,后人又撰了多少《续红楼梦》《红楼后梦》《红楼补梦》《绮楼重梦》……种种荒诞不经之言,不胜枚举。看的人没有一个说好的。我这《新石头记》,岂不又犯了这个毛病吗?然而,据我想来,一个人提笔作文,总先有了一番意思。下笔的时候,他本来不是一定要人家赞赏的,不过自己随意所如,写写自家的怀抱罢了。至于后人的褒贬,本来与我无干。所以我也存了这个念头,就不避嫌疑,撰起这部《新石头记》来。看官们说他好也罢,丑也罢,左右我是听不见的。闲话少提,言归正传。
且说续撰《红楼梦》的人,每每托言林黛玉复生,写不尽的儿女私情。我何如只言贾宝玉不死,干了一番正经事业呢!虽然说得荒唐,未尝不可引人一笑。看官们,且听我诌上一个引子来:
定国安邦,好少年雄心何壮。弹丸大的乾坤,怎当得风云莽撞;三尺长的龙泉,却吐出万丈光芒。大好的日光、月光,只可惜隔着了二三百层魔和障,害得人热念如狂!害得人热念如狂!好头颅,没处商量安放,只剩得热泪千行,热血一腔,洒到东洋大海,翻作惊涛骇浪。猛回头,前事尽荒唐!甚的是文场、战场,名场、利场,算将来,不过是五千年的一本糊涂账。
且说那年贾宝玉带了贾兰去下场,等到三场完毕,出场时候,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早在场外候着,要带他去归真返璞,所以贾兰一回头便不见了他。须知他已经悟彻前因,一朝摆脱,所以任凭家中人等闹到马仰人翻,都是弃而不顾的了。大士、真人先引着他赶到毗陵驿,叫他别过了父亲贾政,然后把他送到大荒山青埂峰下,结了一个茅庵,叫他苦修起来。
从此又不知过了几世,历了几劫,总是心如槁木死灰,视千百年如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天,贾宝玉忽然想起:“当日女娲氏炼出五色石来,本是备作补天之用,那三万六千五百块都用了,单单遗下我未用。后来虽然通了灵,却只和那些女孩子鬼混了几年,未曾酬我这补天之愿。怎能够完了这个志向,我就化灰化烟,也是无怨的了。”如此凡心一动,不觉心血来潮,慢慢的就热念如焚起来,把那前因后果尽都忘了,只想回家走一趟,以了此愿。却又自己想着已经做了和尚,剃了头发,这个尴尬样儿如何去得?非但父亲见了要动怒,就是姊妹们看了,也嫌我腌。不如耐过几时,蓄了头发再去罢。立定主意,就一天一天的养起头发来。
说也奇怪,从前他苦修时,不知历了几世几劫,就如过了一日似的。如今要养起头发来,却一日比一年还难过。天天只盼头发长,那头发偏偏不肯长的快,恨得他每日在家长吁短叹。好容易捱了一年多,养得了尺把来长,将就可以辫起来了,心中十分欢喜,胡乱辫了。打开包裹,看见那回穿进场的一套半新不旧俗家衣裳还在那里,就取来换了。又带上那块宝玉。无意中在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取来一看,却是那年向紫鹃讨的那一面小镜子,就拿来一照,觉得自家模样儿,依然如旧。于是整顿衣裳,出了茅庵,不辨东西南北行去。
心中只盼遇见了人,可以问路。谁知尽着行去,偏偏一人不见。看看已经日落西山,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喜得脚力尚不见乏。回头看时,连青埂峰的影子也不见了,此处又不知是何所在。正在彷徨之际,猛抬头看见头上一块乌云,愈散愈大,不一会便洒下雨来。急得宝玉跺脚道:“今番坑了我也!这里四面都没有人家,往那里躲一会儿呢?”没了主意,只得发脚乱跑。跑到前面,见着一个树林子,便急急的转入林子里去。他心中本望林子里或者有了个人家,可以躲避躲避。到得林子里时,抬头一望,虽然没有人家,却喜有一座破庙。宝玉此时如获至宝,连忙跑了进去,只见这庙山门已倒,门下势难避雨的了,只得跑到殿上去。
此时已是薄暮天气。这庙的四面,又围了好些参天老树,把那殿上遮得黑魆魆的。宝玉来得匆忙,才跑至廊下时,便踢了一件东西,绊了一交。正要起来,忽的一声,脚下先站起一个人来,骂道:“是那一个忘八羔子没生眼睛的,踢你爷一脚!”宝玉正要向那人陪小心,忽听得他的声音,十分耳熟,不觉定眼仔细看了一看。那人也细细的打量宝玉一会,忽的走近一步,搂着宝玉道:“哎呀!我的祖宗小爷,你也有出现的一日了!奴才该死!”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跟随宝玉的焙茗。
宝玉大喜道:“你为甚走到这里来?这里是甚么地方?”焙茗道:“爷走了多少时,怎么还是这么着?自己走的甚么地方,还不知道?”一面说着,往外望了一望,在这半光半黑之中,瞥见那东倒西歪的山门,不觉大惊道:“不好了!我睡糊涂了,怎么叫人家弄到这个所在来?二爷,此刻是甚么时候了呢?”宝玉道:“好糊涂小子!怎么连时候都睡忘了,此刻不是黄昏时分了么?”焙茗道:“不好了,我昨夜睡的很早,怎么把今儿一天都睡过去了?眼见得这是个破庙,没有人的了,怎么弄个火来才好。”想了想,喜得火镰包还在身边,掏了出来,拿起火石乱打,迸了许多火星,只是那火绒燃不着。心中焦躁,不免四下里去摸索,摸到东边,得了一扇小门。推门进去,原来里面另是一个院落,还有两间小屋,屋里射出灯光来。焙茗喜道:“有了人了。”便跨进屋里去。只见一个老道士,蹲在地下烧火。抬起头来,看见焙茗,吓得“呀”的一声,躲到角子里去,口中不住的叫菩萨。焙茗诧道:“我好好的人,怎么叫起菩萨来?”那道士道:“你不是倒在廊下的仙童像么?”焙茗没做理会。忽闻得那锅里透出一股粥香,骤觉得饥火中烧,巴不得拿来就吃。忽想起宝玉此时想也饿了,不如请了进来,同那道士要一碗吃,胡乱混过今夜再说。想罢出来,请了宝玉,一同进去。
刚走到小门时,忽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擦身而过,一溜烟如飞的往外就跑。宝玉吃了一惊,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跟了焙茗到了那屋里,焙茗看时,那道士已不见了。走到里间一看,也是无人。宝玉此时有了灯光,看了焙茗一眼,吓了一跳道:“你这小子,怎么闹的这个腌臜样儿?”焙茗道:“腌臜么?”宝玉取出那小镜子,叫他去照。焙茗照了,只见脸上的尘垢积了有一分多厚,自己也觉得吃惊好笑。连忙放下镜子,四面去找脸盆、手巾,又去找着了水缸,也不管冷热,洗刷了一回。觉得身上也都是尘土,只得脱下衣裳去抖,一面骂着:“是那个忘八羔子作弄我的!”抖过了穿上,方找出碗箸来洗过,盛了一碗粥,伏侍宝玉吃。
宝玉吃了一碗,便不吃了,又问:“这粥是那里来的?”焙茗道:“爷别管,吃了再说。”宝玉又问:“这里到底是甚么地方?”焙茗此时饿的了不得,一面盛粥吃,一面说道:“自从爷不见了,家里的人闹了个鸡飞狗走。上头呢,自太太起,没有一个不是哭的。我们底下的人,是天天在外头混找。后来放了榜,爷中了第七名举人。”说到这里,忽道:“是呀,还没给爷道喜呢。”说着,连忙磕了一个头。起来又说道:“那时候闹的皇帝也知道了,下了旨意,叫各衙门一起访寻,仍然没有音信。又到后来,老爷回来了,说在毗陵驿遇见爷,已经出家了。太太起先信了,后来想想又不信,说是老爷遇见这和尚时,并没有当面说着话,恐怕是眼花了,认错了人。于是又叫找寻起来,京里是找遍了,近京一带也找遍了。又派人分头到南边来找,我派到金陵。因为恐怕爷一时高兴,回南边府第住几时,故叫我来了。我入了金陵境内,天色已晚,离城还有十多里,恐怕赶不上城门,所以到了一个什么玉霄宫投宿。那玉霄宫金碧辉煌,十分显焕,有一百多道士。他们就留我在厢房住宿。不知怎么一睡就睡到这个时候,又怎么睡到这里来?那我可糊涂了。”一面说,一面吃完了粥。宝玉也是怔怔的莫名其妙,问道:“这个粥又是谁的,怎么这里没一个人?”焙茗道:“爷且别问这个。这里面有床铺,且进去胡乱睡一宿,明日好进城,回自己府第里去。”宝玉依言,焙茗便拿了灯进来。
宝玉来到里间,只见窗下放着一个方桌,桌上横七竖八摆了几本书,就坐在旁边,顺手取过一本书来,要想坐着看书解闷。翻开来一看,是一本《封神榜》,放过不看。又取过一本,却是《绿野仙踪》,这些书都没有看头。又见那边用字纸包着几本书,取过打开一看,却是些经卷。觉得包书的字纸,甚是古怪,摊开一看,上面横列着“新闻”两个字,闻字旁边破了一个窟窿,似乎还有一个字,却不知他应该是个什么字了。底下却是些小字,细细看去,是一篇论说。看到后面,又列着许多新闻时事,不觉暗暗纳闷。拿了这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也有可解的,也有不可解的。再翻回来,猛看见第一行上,是:大清光绪二十六年□月□日,即西历一千九百零一年□月□日,礼拜日。不觉吃了一大惊。要知惊的是甚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