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一家春慧神瑛品酒 制造局呆霸王买书
却说宝玉听说外国人买了内地的地皮,不觉吃惊道:“租界、租界,我只当是租给他的,怎么卖起来!更让他买到租界以外呢?”薛蟠道:“我头回贩书的时候,到手的书,也胡乱翻两张看。看见一部甚么书,内中说的中国地方,足足有二万万方里,那里就买得完。”宝玉道:“二万万方里的地方,是有了一定数目的,再也不会生出三万万方里来。然而望后来的岁月是没有穷尽的,今年许他买,明年也许他买,终有卖完之一日。”薛蟠大笑道:“你真是瞎耽心!等到卖完了的时候,就和你先前说的话,我们都化灰化烟许久了,那里忧到那千百年后的事?照你这样耽心,只怕不到两年,头发先白了呢。”
说时恰好细崽送上汤来。薛蟠道:“吃罢,别耽心了。再这么着,只怕吃也吃不下呢!”一面又叫拿酒来,“皮酒、波得、拔兰地、威士忌、香饼,宝兄弟,你吃甚么”?宝玉道:“我不懂。”薛蟠又问伯惠。伯惠道:“随便罢,我酒量有限。”薛蟠叫开香饼,细崽便去取了一瓶来,用酒钻开了。宝玉注目看着,只见瓶塞拔去时,瓶里喷出许多白沫。细崽连忙用手按住,却过来先给宝玉舀了一杯,然后逐一舀去。薛蟠便举杯让酒,伯惠呷了一口,宝玉却只不动。薛蟠道:“你为甚么不尝尝?”宝玉道:“怪腌臜的。”薛蟠诧道:“这才开出来的,怎么就腌臜?”宝玉道:“那酒喷出来,他拿手去按住,知道他的手干净不干净。”一句话,说得那细崽涨红了脸,说道:“我们的手,都是很干净的。”一面递起手,自己先看了一看,又递给宝玉看。宝玉又道:“他偏又先舀给我,不是把那脏劲儿都冲到我这里了么?”薛蟠道:“我看你别的都变了,比前头简直的是两个人!怎么这一份爱干净、怕腌臜的怪脾气,还没有改动?”宝玉道:“干净是天生的,人人都是这个脾气,不信你看。”才说到这里,薛蟠连忙挡住道:“罢了,别发议论了,给你换一杯罢。”
细崽听见,连忙又取过一个香饼杯来,用白布擦了又擦,拿到灯亮处照过一回,方才放下。薛蟠代他舀上一杯,宝玉呷了一口,皱眉道:“这那里是酒,简直是醋。不然,就是走了气,坏了。”伯惠道:“他做成的这个味道,吃惯了,就觉得好吃。”薛蟠道:“你不喝这个,叫他再开一瓶波得罢。”细崽听见,连忙去开了一瓶舀上。宝玉道:“这黑色的倒像是一碗药,堆起了那许多沫子,怎么喝呢?”薛蟠道:“你连沫喝下去,就是那沫好呢。”宝玉轻轻的呷了一口,只咽了一半,那一半连忙吐了道:“我又不生病,你怎么给药我吃。”说的薛蟠大笑起来。宝玉道:“又涩又苦,怎么不是药?”薛蟠道:“酸了你说是醋,苦的又是药!罢,罢,再开几样来,叫你评评。”于是又开一瓶皮酒,宝玉喝了一口道:“这也是又涩又苦的。”薛蟠又叫开拔兰地。伯惠道:“不必,罢了,开了不吃,全糟蹋了。叫他拿了一杯来,也是一样。”薛蟠道:“也好。”于是叫把拔兰地、威士忌每样拿一杯来。不一会,细崽用白磁盘托了小小的两杯酒来。宝玉每样呷了一点,皱眉道:“这个喝下去,就像拿小刀子往嗓子里戳的一般,太狠了。”薛蟠还叫拿酒。宝玉道:“算了罢,我不喝了。”薛蟠也就罢了。
一会吃完了。薛蟠又要去打茶围,宝玉执意不去,硬拉着上车,同回客栈。伯惠也跟了去坐坐。因见宝玉摆着好些书,便道:“好用功。”宝玉道:“也不是用功,不过闲着看看解闷罢了。”说着又拿出两本书来道:“我看了这个,一点也不懂,正要请教。”伯惠看时,却是一本《电报新编》,笑道:“这是打电报的码子。”因把电报的情形,逐一告诉了一遍。再看那一本时,却是一本不完全的《无师自通英语录》,说道:“这上头的序文都没了,怪不得你不懂。”又把这部书的用处,告诉了他。宝玉道:“学了这个有甚用处?”伯惠道:“自然有用处,懂了他的话,同他们谈起来,也便当些。等而上之,把文字学精了,还可以翻译他们那有用之书。”
宝玉道:“市上有译好的卖么?”伯惠道:“有呢。”因见桌上摆着有《时务报》,取过来翻出一页,指道:“这不是注着译《泰晤士报》么?这《泰晤士报》便是外国极大的一家报馆。你要买译本,不知要甚么书,也要指出个书名,才好买呢。”宝玉道:“我那里知道甚么呢?只要有一家专卖译书的,便好去拣着买。”伯惠道:“格致书室,便是专卖译书的,他那里多半是制造局译的书,要买一两部,可以去买得。若是买多了,不如到制造局去买。”薛蟠道:“制造局的书,好像配全了不过五六百吊钱,我曾经配过两回的。你要,我明儿一早就同你去配一套来。”伯惠道:“你不要性急,明日是礼拜。”薛蟠道:“那么就后儿去。但是他那里可恶得很,书价不打折扣也罢了,又不肯挂账,又不用庄票,说是路远,难得照票去,必得要现钱。你想就是折了洋钱,也好几百块,怪重的,怎么拿法呢?还有一层呢,他还不肯送。这倒罢了!他那里现成的木工厂,情愿花钱,叫他钉一个木箱子都不肯。你想买了这一大堆子的书,怎么拿法?”伯惠道:“叫一辆小车,就推了来了,这倒不难。”薛蟠道:“可是呢!我头一回去买,就是用小车子推的。挂坏了两本,交不出去,只得又到格致书室去配了。其实格致书室,也贵不了多少。不过恐怕他不全罢了。”说着走到自己房里去。一会过来,交一张票子给伯惠道:“费你心,明儿给我搜罗几百块钞票罢,不然洋钱怪重的,认真怎么拿法?”伯惠接过一看,是一张八百两的庄票。伯惠道:“怕没有那许多呢!”薛蟠道:“你在庄上有便当的最好,不然就往熟朋友地方商量。”伯惠答应了。又谈了几句,就别去。
薛蟠拿出一个金表,在旁边扳了一下,放到耳边去听。宝玉也听见丁当丁当的响了好几声。薛蟠道:“不觉到了十点三刻钟了。”说完,才打开来看。宝玉问:“是怎的?”薛蟠道:“这是打璜表。我这个买了二百块钱,还算便宜的。”说罢,递给他看,又扳动机关,打给他听。宝玉笑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薛蟠道:“想来男子又是个俗物,不配用了。”宝玉道:“不是这么说,岂不闻‘作为奇技淫巧以悦妇人’?可见得惟有妇人方悦奇技淫巧。这个表,不是奇技淫巧之类么?所以说是女人用的。”薛蟠道:“那么说凡是巧的东西,都是女人用的了?”宝玉道:“这有个分别,巧而有用的,便不叫淫巧;巧的无用、徒然取悦耳目的,才叫淫巧呢。比方钟表,何尝不巧,然而钟摆在家里,一家都可以知道时候;表带在身上,出门、走路也可以知道时候,这就是巧的有用了。至于这个打璜表……”薛蟠抢着道:“他偏不知道时候。”宝玉道:“不这么说,他说是不打璜,也可以知道时候,何必要打呢?若说听得远,只怕一丈以外,就听不见了。要知道时候呢,打开一看,就知道了,何必要听?而且有听着数的工夫早也看完了,何况还有错数的时候呢。”薛蟠道:“晚上没灯亮的时候听听,不是用处么?”宝玉道:“到了晚上,没有灯亮的时候,不是睡觉了么?还问时候做甚?”薛蟠呆了一呆,道:“明儿还了他,不买这捞什子了,省得又落你的批评。”宝玉道:“我不批评你,只批评那东西。只如街上那些电灯、煤气灯,照得同白昼一般,那个做法岂不是极巧?然而又极有用,就不能算淫巧。那天我在那洋货铺子里,看见一个电灯,像一个筒儿似的,用手一扳,就放出白豆大的一点光来,试问有甚用处?要说晚上走路用,他不及灯笼的亮,在家里有甚用处呢?这都是奇技淫巧一类,不过哄着娘儿们顽罢了。”薛蟠拍手道:“有用呢!晚上搁在床上,臭虫咬时,拿他一照,就照着了。不然等擦洋火点灯,臭虫早跑的不知去向了呢。”宝玉不觉笑了道:“用得起这么大的本钱拿臭虫的人家,也该拾掇得干干净净,不至有臭虫的了。”薛蟠站起来说道:“罢,罢!说你不过,不说了。明儿会罢!”说着走了。
这里宝玉仍旧看书,又到书堆翻出几部时事书来看了,心里愈觉得明白。忽听得薛蟠房里一阵声音,却是留声机器,唱了一套,又是一套。宝玉听得不耐烦,便起身要过去止住他。走到房门口,推了推门,却是关着的。退了回来,听他又唱了许久,更耐不住,便走了过去,扣了两下门。薛蟠问:“是谁?”宝玉道:“是我。”薛蟠开了门,道:“还没睡么?”宝玉道:“叫你这东西闹的怎么睡得着?”薛蟠道:“我也是睡不着,所以才拿这个来顽。”一面说,一面让宝玉进来坐下。宝玉便伸手去按那留声机器。薛蟠忙道:“快别动,别动!我来收了。”说着把机关一拨,马上住了。宝玉抬头看钟时,已是一点半,因说道:“这时候,隔壁屋里的人早都睡了,你却开了这东西,吵得人家睡不着。人家虽不说话,心里恨的不知怎样呢!”薛蟠笑道:“哈哈,奇极了,你又谈起世故来了。”宝玉也笑道:“我这并不是世故,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譬如你正在这里睡觉,隔壁的人也开了这个,吱吱喳喳的闹个不了,你恨不恨呢?”薛蟠道:“我岂但不恨,还要感激他呢,正好听着顽。”宝玉道:“这个只怕只有你是这种脾气。”薛蟠道:“别说了,我渴得很。前儿把洋油炉子送到你屋里去,你叫焙茗拿了过来罢。”宝玉道:“甚么时候,他早睡了。有叫醒他的工夫,自己早拿过来了。”薛蟠道:“罢,罢!又讲究体恤下情了。”一面说,一面过去拿了来,自己炖开水。
宝玉也不等喝茶,别了过来,略睡一睡,早天亮了。披衣起来,梳洗过了,却不见薛蟠起来。只听得有人叩薛蟠房门,外面茶房答应道:“还没起来呢,放在这里罢。”宝玉以为是伯惠,出来看时,却是送报的。宝玉叫住了,看他手中所拿的报,每样拣了一张,交代他天天照样送来。送报的答应去了。宝玉便逐张细看。直等吃过午饭一点多钟,薛蟠才起来,匆匆的便出去了。这一天竟没有回来。宝玉也不理会,只是惦记着明日买书的事。
这一夜也不见薛蟠消息,直过了一夜,次日天明后,方见薛蟠跑了来,道:“伯惠来了没有?”宝玉道:“没有。”薛蟠取表一看,道:“才七点钟,他就要来了。”说声未绝,只见伯惠走来。薛蟠道:“好,走罢!”拉了宝玉就走。不知他要拉宝玉到那里,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