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听芳名惊心增惝恍 尝西菜满腹诧离奇
却说宝玉正在彷徨仿佛,忽见焙茗走进来,手里拿着在庙里看见这黄纸匣儿,笑着要宝玉猜值多少钱。宝玉并不理他,只管出神。出了一会神,又去看书。焙茗不敢多说话,站了一会,即退出去。宝玉还是一面出神,一面看书,巴不得一时之间,把全书看完才好。所以看得废寝忘餐,犹如赶工课一般。比从前赶工课应付他父亲时还利害。看了两个半天,一个全夜,把全部看完了,还在那里呆着脸出神,不茶不饭。吓得焙茗没了主意,只道他从前那个呆性发作,不然就是犯了那回失了宝玉的毛病了。此时姑娘们没有一个在他身边,这便如何是好?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心中益发没了主意,只得忙着到外头去打听荣国府。差不多把一个南京城里都找遍了,却那里有个影子?
一日,便来回宝玉说道:“咱们住在这里,终久不是个事,不如且回京里去。老爷太太也盼望很了,奴才的初意,本想找到这南边府里,多派几个人送爷进京。此刻既然找不着,只得就是奴才一个人伏侍爷的了。”宝玉道:“我心中恍惚得很,就像没了主的一般,只怕进京也见不着众人的了。”焙茗道:“爷为甚说这不吉利的话?爷这回进京,老爷太太不知欢喜得怎样才好呢。奴才在二门上,听得里面老婆子说,爷出门的时候,二奶奶已经有了喜了。这回不定早已生下小爷了,爷这回进京,还要准备着当老子呢!”宝玉啐了他一口,道:“少嚼你的舌根。你到账房里叫他们代雇个牲口,或雇个船,进京罢。”焙茗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带了客寓账房的人来,焙茗先回道:“回爷的话,他们说进京去,用不着牲口、船只呢!”只见账房的人道:“老爷们想是从内地里来,不知道这沿江沿海的风气。此时进京用不着按站走的了,只要乘了轮船,先到上海,由上海再乘轮船到天津。由天津进京是有火车的。跨上车子,不一刻儿就到了京了。方才贵管家来说要雇牲口,或雇船只,这不是舍逸就劳,舍易就难了么?”宝玉道:“不知这轮船有多大?坐多少人?”账房的人道:“我也说不出他有多大,每回的搭客,大约总有好几百人。”焙茗连忙说道:“罢,罢,快别说了!凭他多大的船,坐了几百人,不要挤死了么?我们爷挤不惯。”账房的人道:“管家有所不知,要是坐统舱呢,那是说不定要挤的,坐了房舱,就好得多了。倘是坐了官舱,那是比在家里还舒服,一样的有客堂起坐的地方,饭菜也好,船上买办也来招呼,闲人是不能进去的。倘是爱清净的,那就坐了大菜间,吃的是外国大菜,一路上有细崽招呼。只怕在家里,也没有这等舒服呢。”宝玉又问:“轮船是几时造出来的,甚么叫做买办?甚么叫做细崽?”账房的人暗想:“纵然没有见过,也该听人说过了,这两个人莫非都是呆子?”只得把轮船的来历,及买办、细崽的职役,略略告诉一遍。焙茗道:“我却不信!那么大的船,只怕撑篙打桨的人,也要用好几百名呢。”账房的人道:“他是用机器驶的。要用人撑篙打桨,也不叫轮船了。”
宝玉暗想:“从前我怡红院中,有一个小小的西洋自行船,不过是个陈设的顽意罢了,并且虽有自行之名,却不能行动。此刻怎么闹出那么大的来了?不要管他,且坐他一回,左右长长见识也好。”想定了,便对账房的人道:“那么说,我们就坐轮船罢。但不知可有一直到天津的轮船没有?要是有就更好了。”账房的人道:“没有的,总得要先到上海。但不知你还是要坐房舱,还是要坐官舱?”宝玉道:“你说的甚么大菜间最好,我们就坐那个。”账房的人答应了,问几时走。宝玉道:“那轮船可是天天赶来回吗?”账房的人道:“那里能够!不过,天天总有船就是了。随便那天,都可以走得。”宝玉道:“那么,就明天走罢。”账房的人又问了到上海住甚么地方,有人招呼没有,又说:“我们同上海长发栈是通的,如果要住时,这里有人招呼。”又应酬了几句,方才别去。
闲话少表,且说到了明天,宝玉准备起身。焙茗收拾过行李,吃过早饭,雇了一匹牲口,宝玉骑了,焙茗跟着,又雇人挑着行李,一行人出城,来至江边。这天恰好是招商局的下水船,就先到招商局趸船上歇下,开了个房间,坐着等候。客寓里派有伙友来招呼。一会儿听见外面人说:“到了,到了!”宝玉走出房门,倚在栏杆上眺望。只见远远的一缕浓烟,烟下是一只船,缓缓而来。不多一刻,就走近了。宝玉向那客寓伙友道:“我们就坐这个船么?”伙友道:“正是。”说着,那船更走的近了。船边现出“江宽”两个大字来。宝玉道:“这两个字是甚么意思呢?”伙友道:“这就是这个船的名儿。”宝玉暗想:“船也有个名字,真是闻所未闻了。”一面想着,只见那船一直过去,并不像是要靠拢来的样子。暗想:“这是甚么意思呢?”谁知那船走下了好些路,方才绕一个大圈,回过头来,渐行渐近,一会就靠到趸船傍边来了。登时人声嘈杂起来,伙友招呼了行李,带了宝玉、焙茗,跟着在人丛中挤了过去,上了一层楼梯,进了大菜间,点交了行李,便匆匆的去了。一会又带了一个人来道:“这是我们寓里的伙计,专在船上招呼客人的。到了上海时,只要把行李交给他,没有误事的。”宝玉便问那人贵姓,那人道:“我敝姓包。因为招呼得客人,颇为妥当,多承客人们送我一个绰号,叫做‘包妥当’。有事时,只叫人到统舱里去叫我就是了。”说着,送来的伙友便辞了去。
一会儿船开行了。宝玉走出舱面,要望江景,只见船上所有之物,都是生平未曾经见的。那包妥当在旁边扯七扯八的,和宝玉谈天。宝玉便指着那不曾见过的东西去问他,如舢板、太平水桶、救命圈、转舵机器之类,一一都问了。又到机器舱的窗上望了半天。觉得乏了,便回房歇息。因为一个人闷得很,便拉了包妥当来谈,问问上海风景。包妥当见宝玉翩翩年少,打量是个风流人物,便把上海的繁华富丽,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套。慢慢的又说到风月场中去,说上海的姑娘,最有名气的是“四大金刚”。宝玉笑道:“不过几个粉头,怎么叫起他金刚来呢?”包妥当道:“我也不懂,不过大家都是这么叫,我也这么叫罢了。这‘四大金刚’之中,头一个是林黛玉。”宝玉猛然听了这话,犹如天雷击顶一般,觉得耳边轰的一声,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呆呆的坐在那里出神。包妥当还在那里滔滔而谈,后来见宝玉出神,以为他冷淡了,便搭讪着辞了出来。这里宝玉被他一句话,只闹得神魂无定,心中不知要怎样才好。又是气忿,又是疑心。气忿的是林黛玉冰清玉洁的一个人,为甚忽然做起这个勾当来?疑心的是记得林黛玉明明死了的,何以还在世上?莫非那年他们弄个空棺材来骗我,说是死了,却暗暗的送他回南边去了不成?心里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不禁烦躁起来。
烦躁了一会,方欲出去望望,只见一个小子捧一个方盘子来,在盘子里拿出几样东西,摆在桌上,说是请吃饭。宝玉走至桌边坐下一看,只见摆着一个白瓷盘子,盛了半盘汤,一把银白铜匙,还有两片松糕似的东西。前面一个白铜架子,放着几个玻璃瓶儿。宝玉只管看着他出神,真是莫名其妙。呆了一会,拿起铜匙来,喝了两口汤,觉得味儿还好,便一口一口的喝下去。一面喝着,暗想:“这个只怕就是甚么外国大菜了。然而为甚么却拿盘子来盛汤?真是千古奇闻的事。想来他们的酱小菜,倒要用碗盛的了。”不知不觉喝了一半,放下铜匙,那小子便过来收了去。宝玉又觉得奇怪,饭还没有拿来,为甚倒把汤拿去了呢?并且没有第二样菜,真是奇绝。正这么想着,那小子又拿一个盘来放下,又放下一把小刀,一把铜叉。这铜叉的形象,也是说不出来的古怪。再看那盘里时,却是一块鱼浇上些似汤非汤、似汁非汁的东西,颜色倒是雪白。又没个筷儿,正不知如何吃法,难道把这叉子叉着,往嘴里送么?
旁边那细崽见他发怔,便走近一步,指着玻璃瓶道:“这是辣酱油,这是鱼油。”宝玉道:“你给我舀上些。”那细崽果然代他舀上些。宝玉便拿起叉来,叉了一块吃了。觉得还便当,便只管叉着吃,吃完了又换上一盘。宝玉此时却明白了,一刀一叉的运用起来。吃过七八样,细崽收了,送上一杯茶,却用一个小瓷盘托着,还有一把小茶匙。瓷盘里有两块雪白的东西,方方儿的,比骰子大好些,看了也不懂。拿起茶来呷了一口,皱眉道:“太酽了,涩了。”细崽又递过一个小瓷瓶儿,问道:“吃牛奶么?”宝玉点点头。又问:“要糖么?”宝玉也点点头。只见那细崽把那两块白方的东西丢在茶里,拿茶匙调了几下,便都化了。宝玉才知道那个是糖。细崽调罢了,又搀上牛奶。宝玉再呷一口,便觉不涩了,慢慢的呷完,细崽收了去,又来收拾桌子。宝玉暗想道:“吃大菜,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吃了半天,却一颗饭也没有。那两块松糕似的,不知是甚么东西?我却没有动他。”此时吃饱了,不免到外面去走动走动。
只见包妥当笑嘻嘻的走来问道:“你老人家用过晚饭了么?”宝玉道:“吃过了。你呢?”包妥当道:“偏过了。”宝玉道;“你们统舱里吃的甚么饭?”包妥当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承这里账房几位先生照应,是在账房吃的饭,还算好。在统舱里吃饭,实不像样呢。茶房们扛了一木桶饭来,众人便过来抢吃,也有拿脸盆盛饭的,也有拿筐子盛饭的,又没有菜,要吃菜时,要自家随身带来。你老人家出门的日子少,见的也少。我们常来常往,是见惯的了。你老人家吃的大菜好么?这里的外国大司务,是宁波人,做得好菜。管事的姓李,招呼很好的。你老人家见过他么?”这包妥当只管滔滔不断的信口开合,猛不提防,头上“呜呜”的一声怪响,倒把宝玉吓了一跳。要知是甚么声响,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