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贾宝玉初入文明境 老少年演说再造天
却说上回书中,说到焙茗中了一箭,忽然变了个木偶,当此文明开化时代,我做书的,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荒唐话,岂不是自甘野蛮,被看官们唾骂么!不知此中原有个道理,是我做书人的隐意,故意留下这一段话,令看官们下个心思去想想。谁知我这书还没有脱稿,就有一位“镜我先生”见了,把作书人这个隐意一语道破。他还说等我这部书脱稿之后,同我加批呢。看官们如果想不出这个隐意,且等着看镜我先生的批罢。
闲话少提。且说宝玉既失了马匹,又没了焙茗,虽然吓走了那一班强盗,只得自己背了皮匣,信步而行。远远望见一座牌坊,牌坊上发出了好些祥光瑞气,便只管向前行去。走到那牌坊底下,天已大亮多时,向上一望,只见上面写着“文明境界”四个大字。不觉暗想道:“怪道近来的口头禅,动不动说甚么‘文明’、‘野蛮’,原来有个‘文明境界’的。但不知这境里里面文明得是甚么样子,我侥幸到了这里,倒要进去看看呢!”想罢,便步了进去,回头望那牌坊里面的额,却是“孔道”两个大字,暗想:“这‘孔道’两人字,大约就是‘大路’的意思了。”想犹未了,只见旁边来了一个人,生得方面大耳,神采飞扬,八字黑须,英姿爽飒,迎着宝玉一揖道:“贵客远来不易。”宝玉连忙还礼道:“失路之人,偶然到此。不知贵境里面,可容瞻仰?”那人道:“敝境甚是宽大,但能遵守文明规制的,来者不拒。贵客既来此,就请先到敝馆小歇。”说罢,就引宝玉前行。
不多几步,走到一所大房子门前,门楣上挂着一个横额,上头写着“入境第一旅馆”。那人便让宝玉到里面客座里去。宝玉放下皮匣,分宾主坐下。彼此展问姓氏,方知那人姓老,表字少年。童子送上茶来。宝玉接杯在手看时,却是一杯白水,放到唇边呷了一口,觉得茶香馥郁,心中暗暗称奇,举目看那客座,只见收拾得异常清洁。
一杯茶罢,老少年又让宝玉另到一间房里去坐。这房里与客座又不相同,虽然四壁粉垩洁净,却是一无陈设,只在当中摆了几把椅子。坐了一会,忽然旁边一扇小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个苍髯老者,对老少年道:“这位贵客性质晶莹,不过肠胃间有点不净。这是饮食上未加考求之过,住上几天就好了。”老少年大喜,便让宝玉仍到客座里去。
宝玉便问:“这位老者何人?”老少年道:“此是敝境的医生。方才所坐的房,是验性质房。凡境外初来之人,皆由我招接到这里,陪到验性质房,医生在隔房用测验性质镜验过。倘是性质文明的,便招留在此;若验得性质带点野蛮,便要送他到改良性质所去,等医生把他性质改良了,再行招待。内中也有野蛮透顶,不能改良的,便仍送他到境外去。方才医生验得阁下性质晶莹,此是外来之客,万中难得一个的。足见阁下是文明队中人,向来在外面总是‘铁中铮铮,庸中佼佼’的了。”
宝玉道:“弟愚昧无知,有何文明之足道?但向来闻得性质是无形之物,要考验性质,当在平日居心行事中留心体察,何以能用镜测验?并且性质又何以能改良?改良性质又有何妙法?贵境既有此法,何不到各处代世人都改良呢?”老少年叹道:“谈何容易!此时世人性质,多半是野蛮透顶,不能改良的,虽有善法,亦无如之何,只有待其自死。至于性质尚能改良之人,即不必我去同他改,他自己也会到此求改的。所以我们也无须多事了。”宝玉道:“性质是无形之物,如何可以测验?还求指教。”老少年道:“科学昌明之后,何事何物不可测验!即如空气之中,细细测验起来,中藏万有。野蛮半开通之流,动辄以空气二字,一总包括在内,如何使得?倘谓无形,不能测验,何以欧美声学家,尚能测出声浪来?不过声学家虽然测出声浪,但所绘声浪图,都是以意为之。敝境科学博士,每测验一物,必设法使眼能看见。即以测验性质而论,系用一镜,此镜经高等医学博士,用化学制成玻璃,再用药水几番制炼,隔着此镜,窥测人身,则血肉筋骨一切不见,独见其性质。性质是文明的,便晶莹如冰雪;是野蛮的,便浑浊如烟雾。视其烟雾之浓淡,以别其野蛮之深浅。其有浓黑如墨的,便是不能改良的了。”宝玉道:“此镜真是奇制,非独见所未见,亦且闻所未闻。”老少年道:“这也是先由理想发出来。古人小说多半是载神鬼之类,每每谈及善恶,谓善人顶上有红光数尺,恶人顶上有黑气围绕。又说人有旺气,有衰气,人不能见,惟鬼神可见。当日著书之人,又不曾亲身做过鬼神,如何知道?不过是个理想而已。既有此理想,便能见诸实行。所以敝境医学博士,瘁尽心力,制成此镜。”宝玉不觉点头叹服。
正在说话时,忽听得有人高声说道:“辰正一刻。”宝玉抬头看时,只见墙角上站着一个人,穿的是古代衣冠,双手捧着一个牌子,牌子上面写着“辰正一刻”四个大字。那双眼睛望着自己似笑非笑。宝玉不觉吃了一惊,暗想:“刚才倒不曾留神看见他。”要待起身招呼时,又见他要动不动的样子,不觉望着他出神。不一会,只见那“辰正一刻”四个大字底下,又现出“一分”两个小字来,不觉又是暗暗称奇。老少年已经觉得,笑对宝玉道:“这是‘司时器’,就同那欧美钟表一般,按时报出来的。”宝玉道:“钟表已是巧制,这个更巧不可阶了。”老少年道:“钟表虽是巧制,无奈他的记号不同。我们本是从子至亥的十二个时辰为一昼夜,他却以二十四点钟为一昼夜。那钟面记号又只有十二点,要记起时候来,必要分个上午、下午,岂不费事?譬如此刻是辰正一刻,要照钟表说起来,是八点一刻。当面问时候,还可以闹得清楚,要是记事,必要加‘上午’两个字,不然弄差了,就要错到戌正一刻去。非但麻烦,我们又何必舍己从人呢?”说罢,在身边取出一个表来,递给宝玉看。宝玉接在手里,见只有铜钱般大,当中现出一个“辰”字,左边是“正一刻”三个字,右边是“三分”两个字。宝玉再看那司时器时,却也变了“三分”两个字了。看罢,交还老少年,叹赏不置。
童子过来请用早点,老少年便让宝玉。宝玉此时正在肚中饥饿,也不推让,一同到了膳房。童子送上一杯茶,宝玉看时,仍是同清水一般,不过稍为稠了点。看见老少年吃,也就呷了一口,觉得那味道在酸咸苦辣之外,另有一种和甘之味,不觉一口一口的呷完了。说也奇怪,只吃了这一杯东西,那肚子也就不饿了。
童子来请示新到客人的住房,老少年道:“就住在第一号房罢。”童子听说去了。老少年引宝玉到第一号房去。只见自己的皮匣,已经送进来了。陈设精雅,没有丝毫富贵气象,也没有半点朴陋气象。现成的床帐被褥,书桌上文房四宝,件件俱全。旁边还有一架书,书架之旁,摆着一把醉翁椅,那一边便是一排椅子。角子上也有一个司时器,却是一个童子,雪白肥团的,笑容可掬,双手捧了个卷书式的牌子,顶在头上。恰是辰正二刻,那童子便报了出来,犹如人说话一般。宝玉道:“这个声音,想同那留声机器一样做法的。”老少年摇头道:“不是,不是。留声机器,那里有这种清楚字音?他那个是相磨成声的,这个是按着人肺管的呼吸,用软皮做成放在里面,另装一副扇风机器,到了时候,机捩一开,扇风扇动皮管翕张成声的。如果晚上睡时,嫌他报的讨厌,这左耳里面有个机关,拨转了他,自然不报。明日要他报,便依旧拨过来就是了。”说罢,拨给宝玉看。宝玉道:“这真是巧夺天工了。”
说话时,忽然一阵清香扑鼻。宝玉回过头来一看,只见当中一张小圆桌子上面,放着一盆绿萼梅花。宝玉不觉大诧道:“此刻正是五月里,那里来的梅花呢?”老少年道:“这个不奇。敝境内有四个公园,分着春夏秋冬四季。那公园除供人游玩之外,并准人买花。所以四时花木,随时可以赏玩。”宝玉道:“天气不对,何以能得花开呢?”老少年道:“敝境化学博士,能制造天气。譬如此刻是初夏,那春秋冬三个公园的天气,都是制成的。等过夏天,交到秋天,这夏公园又制造起来。”宝玉叹道:“不说这制造天气是个奇技了,只是未曾制造之前,如可发此奇想,也就亏他。”老少年道:“这还是百年前的遗制。只因一百多年之前,敝境科学才萌芽,境内百姓大半穷苦,遇了一年棉花失收,偏是到了冬天,异常寒冷,虽有善堂善士,筹备冬赈,争奈棉花没有买处,也是枉然。那时一位化学博士,姓华名兴,字必振,便倡议说:‘与其人人而济之,不如设法使天气不寒,岂不更妙?’当时人人都嗤他谬妄。谁知他一言既出,便欲实行。使人驾起数十百个气球,分向空中,施放硝磺之类,驱除寒气;又用数十百座大炉蒸出暖气,散布四方,居然酝酿得同春深天气一般,草木也萌动起来。一时穷民大喜。虽然不能遍及境内,然而纵横三百里之内竟然不知道这一年有冬天。这位华必振办了这一回事,可是把他的一份绝大家财,也散尽在里面了。后来政府里知道他有这个绝技,便由政府出费,叫他再为精研。他慢慢的便研究出这制造四时天气的法子来,并且费也减轻了。到了此时,敝境内是民殷国富,本来用不着这个法子了,因为不忍埋没了他的功劳,所以用他的遗法,每一区地方,按着四时,做了四个公园,公园之中,就立了他的石像。几时高兴,我可以奉陪去逛逛。”宝玉道:“这真可谓与天地争功了。”老少年道:“本来当时的人,就送了这位华先生一个雅号,叫做‘再造天’。此刻游园士女,瞻礼遗像,都不肯提名道姓的,都称说是‘再造天遗像’。”
宝玉道:“这三个字,华先生也当之无愧了。我本要到自由村去,不意起了个登泰山瞻孔林之念,就无意中碰到这里来,大开眼界,真是三生有幸。但不知贵境地面有多大?倒不可不各处去见识见识的。”老少年道:“敝境共是二百万区,每区一百方里,分东西南北中五大部。每部统辖四十万区,每区用一个字作符识。从一至十万,编成号数。那作符号的字,中央是‘礼、乐、文、章’四个字,东方是‘仁、义、礼、智’四个字,南方是‘友、慈、恭、信’四个字,西方是‘刚、强、勇、毅’四个字,北方是‘忠、孝、廉、节’四个字。现在这里,便是强字第一百区,我们省称,只叫‘强一百’。就是阁下说要到自由村,这自由村也是这里的一个村名。”宝玉道:“我舍亲到自由村时,说自由村离北京长新店不远,怎么却在这里?”老少年惊道:“除了这里,那里还有个自由村呢?”宝玉在皮匣里取出薛蟠的信,给老少年看。老少年看了大惊。不知他惊的甚么,且听下回分解。